“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当秋末的最后一缕金风拂过田埂,携着丝丝凉意,宣告冬日的悄然临近,我的思绪像被一只无形的“秋手”牵引,飘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乡。
记忆里,乡村的秋末初冬,是大自然倾尽所有色彩、颜料绘制的斑斓长卷,色彩明艳却不失醇厚,笔触粗犷又满含温情;是田间地头乡亲们此起彼伏的嘻嘻闲聊、爽朗笑声,是漫山遍野七彩斑斓的累累硕果;是农家院里弥漫的馥郁果香、蔬菜粮食浓浓的美味;亦是大街小巷间那农家独有的浓烈、芳香的烟火气息,萦绕心头经久不散。此刻,我怀揣着满心的眷恋与期许,不禁让绵长的回忆再次沿着陈旧发黄的记忆之线穿越回昨天,去探寻小时候那些隐匿在岁月深处的动人故事。
在漫长寒冷的冬季,人们的生活主题,也许就是“冬藏”二字;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等用品的“收藏”。在过去那样的穷苦光景更是如此。
冬藏,寒季的物品收集、储存是也。
一
农村的冬藏,从秋天便拉开了序幕。
因之我认为,冬藏,也许可以称作“秋藏”,或更确切?虽然,这个储藏,主要是为接下来冬天、来年而做。但做的时间却是在秋天。其实,收藏的内容,秋冬二者兼有。
炎热的夏收时节,其实也有收藏。夏收时,同时也在兼做“夏藏”:想方设法妥善保存一些粮食、蔬菜水果,为后面的秋天、甚至冬天的吃食做好必要的储备。
与夏藏相似,从秋收起,也开始了“秋藏”或曰“冬藏”。但是,秋藏、冬藏比夏藏更重要、更丰富多样、也更深刻。因为,夏收的果实比较少,主要是为秋天储备的,虽然小麦需要俭省地吃一年才行,但毕竟花样单一、数量有限。过去的年月,其实大部分农村家庭的小麦,半年就吃光了。秋收的果实则更多样、量也大,瓜果蔬菜、水果粮食、包括五谷杂粮应有尽有;是为整个冬季和来年春季、半个夏季储备的,故其数量很可观,必须足够多。大概是由此,习惯上人们基本不说“夏藏”一词。虽然实际上大家每年都在进行“夏藏”行动,却又“冷落”抑或忘记了夏藏二字。大约有点瞧不起、无视它的意思,或许觉得它不配这俩字?
今天,我正式宣布:我在此文这张稿子上,发明了“夏藏”一词。明天,我要去申请专利,“非物质文化”专利;如果将来《辞海》要收入夏藏词条,还得经过我同意,且要付酬给我“词费”。哈哈。我就等着发“夏藏”的大财吧!对了,该先去翻翻《辞海》《词天》里有没有它?
回归冬藏主题。秋天之末,农家山里山外、家里家外忙昏了头,吃的、喝的、用的、烧的哪样不得准备?人们累死累活忙活秋收、秋种,同时也在忙于秋藏、冬藏。不信你去看看,这时节漫山遍野都是人,他们以各种姿势,在不同方位、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田地、板块里辛苦劳作,抢收抢种、来回搬运。若从空中俯瞰彼时的田野,大约就像一群一群热锅上的蚂蚁吧?
二
白天,生产队里劳力刨地瓜、刨花生、收苞米、刨芋头土豆、割几种豆子……刨地瓜时,白天刨,晚上再挑灯夜战分地瓜,全队上百号人马点亮一个大汽油灯,挂在半空一根木头立杆上,哧哧地喷着火和烟。所有人在黑夜田里围着一盏灯干活,大箩筐放在大磅秤上,一筐筐过磅分瓜,装的装、卸的卸。然后,各家各户深更半夜摸黑把一车一车地瓜推回家。
没有整壮劳力的人家就苦了,推不动小推车的就肩扛手提往家搬。有的孩子推车不小心翻车,一车地瓜可能就倒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再费事巴力从沟底、水里捡出来装上车,那气闷心情糟透了。地瓜脏了不说,许多也被摔坏了。更严重的是,力气小的孩子或妇女,翻车时,弄不好自己也和地瓜一起掉进了水沟。
村里村外搬运粮食、秸秆等,经常摔坏人、磕伤人。而最倒霉的孩子是,那些有暴力倾向的家长,不仅不考虑孩子到惊吓、劳累与恐惧,可能还会将其暴揍一顿。就为几个摔坏的地瓜。在半个世纪以前的农村,在某些家长眼里,饭菜重要,粮米重要,瓜果重要,鸡鸭鹅兔猪狗重要,惟有人尤其是孩子不重要。
刨地瓜前,放秋假的中小学生,已经用镰刀割完了地瓜蔓。劳力在前面刨地瓜,学生在后面用手摘下地瓜、抹去泥巴,家庭妇女紧接着在后面用自家的“菜冲”打地瓜干,其后是小学生实地摆地瓜干晾晒。直接摆在坑洼不平的田地上。生产队耕地的地瓜,部分分给农户食用,部分就地打成地瓜干晒干,然后队里留些,其余的分给农家食用或喂鸡鸭鹅兔、猪猫狗。
一片地瓜地收完,你看吧,白花花的生地瓜干,一片片几乎望不到边,乳白色或棕红色,与漫山遍野的红叶、金黄叶、树木、野草、果园、森林、其它庄稼和土地,以及四围远近的各种事物、远山近岭交相辉映,又融为一体,场面广袤辽阔,这种秋天的七彩斑斓依然是蔚为壮观,仍有感人的“自然魅力”。
刨花生时,是比较快乐幸福的时刻。尤其是孩子们,常年吃不饱、穿不暖,尤其是吃不到好饭好菜,而这时的花生是随便吃的,工休时间尽可以海吃。没人抓你“现行”。大约,农民也就有这么点自由和权力。干活的时候,我们小学生也时常会偷偷摸摸把花生剥皮塞一个嘴里,边干边嚼,嘴巴里活色生香,唇齿间全是快乐与幸福。
劳力用镢头在前面一墩墩刨起,学生和妇女跟在后面摘花生果、搬运花生和蔓,后面再分给各家各户蔓和花生。收苞米则不同,基本上不用劳力。我们中小学生用镰刀砍苞米秆,一天到晚挥汗如雨,那时代的小学生,放麦假、秋假参加集体劳动,从来不会休息,总是这样没命地大干苦干。双手都是血泡水泡,手脚四肢经常满是伤痕,或者不小心镰刀砍到腿上,或割破手指胳膊,抑或四肢被苞米茬子捅伤、割破,有些人不小心被绊倒,直接摔在直立的刀尖一般的苞米茬子上。那他就“挂花”了。
那时候,乡下女孩也爱哭鼻子。小子们却很泼辣,受伤流血了,没啥!不流泪、不哭闹。撕个纸片贴上去了事,或摘片树叶贴上去,抑或干脆抓把泥土往伤口上一糊,用手揉一揉即可。
砍完苞米秆,再剥下秆上的一两个苞米穗子,一篓篓一筐筐搬到一起,然后装上马车,或扛抬篓筐运到队里的场上晾晒。再等下一步扒苞米叶、剥苞米粒,这是晚上加班干的活,全队男女老少齐上阵,在大场上加班到半夜,依旧是围着那一盏古老的大汽油灯。秋天的夜风冻死个人的,我们坐在泥地上,或坐小板凳,又累又冷,有时候干着活就睡了过去。别忘了,白日已经起早贪黑干了整整一天,晚上又继续加班干,简直是累死累活。回报是,你扒的苞米叶子免费归你所有。
苞米穗子和苞米粒,队里预留的,用马车运回队部。其余的分给社员。一捆捆的苞米秆也要分到每个人头。这些,都要靠自己的小推车或肩扛手提搬回家。而队里预留的苞米秆,则暂时放在山里,就地在田间地头一捆捆竖排在一起,汇成一组组长条形,像一节节“长城”。农忙时节没工夫管它。等待冬闲时段,队里的马车再一次次地运回村里,或者喂牲口、或攒粪、当柴烧。
所有这一切,都是秋藏或冬藏的相关“内容”。包括农家和生产队集体储备。
三
“冬藏”范围广泛,包括衣食住行,制作食物、煎炸烹炒的柴草等。
像夏收分麦秸麦秧一样,秋天生产队收获各种秋作物以后,也把集体田里的庄稼秸秆分给各户,作为柴火等。包括苞米秆、苞米根、各种豆秸、花生蔓、地瓜蔓等。后两者,可不舍得当柴烧,而是用作喂猪、喂兔的饲料。农家用独轮小推车辛辛苦苦地搬回家,没有小推车的,就靠肩膀背回家、或者两人用木杠抬回家。那苦累程度不言而喻,远远不是一般的遭罪。
苞米根,需要各家自己拿镢头一个个刨出来,甩掉泥巴,搬回家。刨苞米根又脏又累,甩泥巴时稍不小心,灰尘泥沙就往往甩自己满身、脸上甚至眼里。
刨苞米根也有小故事。别小看它,为这不起眼的小东西,农民们可是经常会吵架、对骂、两眼冒火吹胡子瞪眼、甚至动手打仗的。都是怪罪分苞米根不合理不均等,分给你家的根高了多了,分给俺家的根矮了少了。分苞米根,其实队长或会计仅仅是粗略地画线。目测一下,走步测量,每家几步长几步宽,用木棍划拉线条范围,当然不可能绝对精确、均等。这就为人们争吵、攀比争风埋下了导火索。
乡村里、生产队的“分匠”,是很不好当的。
各种作物秸秆、根梢搬回家,就在自家房前屋后,插空当随意自由放置。哦,这是农家的第三个自由和人权。这里一堆花生蔓,那里一滩花生或地瓜、芋头、土豆,这儿一撮地瓜蔓花生蔓,那儿一垛苞米根、苞米秆……街边或空地方,还时常可见谁家的苞米粒、花生果、什么豆子等,摊开一小片在晾晒,远看像一幅幅用彩色画在地上的图画呢!乡下人没有秩序、纪律意识,大街小巷都是这样乱作一团,感觉是无组织无纪律。除了上述烧柴、夏天分的尚未烧完的麦秸、麦秧垛,秋后还有高粱秆垛、树叶、树枝、杂草垛等。
你不能要求村街农家,像部队营房一般整齐划一。好比不能强求农民有军人风度一样。如果从高空俯瞰,我想秋冬交季的地球表面,大概很像小孩子在学校操场或大街小巷,满地满墙信手涂鸦糊涂乱抹的杰作差不多?将大比小,许是雷同。
这些所在,经常兼作孩子们玩耍、撒欢打滚的游乐场,抑或捉迷藏——躲猫猫的处所;当然,更是猫猫狗狗一日三餐、大小便、午睡夜寝、“学习工作”、游戏“唠嗑”、打架闹火、及“谈恋爱”“嫁女儿”“娶妻生子”过家家的寓所、别墅,或是兼做它们的“客厅”“卧室”“餐厅”——总之,是各种大小动物、家禽们——“恋爱婚姻家庭”的私密领地。
你说,它们不干不净、太脏太臭、身上还有寄生虫或粪便?NO!这是你的想法、说辞,你们大人的卫生标准。孩子们可不这么想,也不会认同你的“此说”,孩子们可是有那么一股一不怕脏、二不怕臭、三不怕骚、四不怕猫狗、五不怕寄生虫的倔劲、憨劲和傻劲,孩子有孩子的思想观点、方式方法、天地世界。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仅因为他是孩子。
孩子的“三观”,可不同于我们大人的“三观”,不同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
可以说,从视角效果讲,农村的这些“堆”“垛”,是农家烟火气、习俗生活味的重要实证、凭据。它们,与可以食用的五谷杂粮、水果蔬菜,在我眼里几乎同样重要。
至今,我在回忆里捡拾它们、遇见它们,,心中依然不免为之深深感动,这一看就暖和的麦秸垛,一瞅就心里暖融融的苞米秆、高粱秆垛,还有其他各种庄稼秸秆、藤蔓、茅草垛、松针垛……见到它们,——不,不用见,哪怕仅是在心里想起它们,我的眼前便立时浮现出小时候的许多生活场景、细节故事,我就能“看见”乡亲们辛苦劳作、挥汗如雨、累死累活、呼呼大喘的劳动场面,以及家里家外许多人物故事、日常片段、细节情节……令我一次次真切、亲切、而深切地感到,那时候乡亲们的人生冷暖、艰难困苦,及农家生活的温度。仿佛身临其境。
这些草垛,仿佛是农家农民的化身、代言人,遇到它们,或仅仅是想到它们,我便好似真的看到了乡亲们;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回忆起这些草垛,我便仿佛又回到乡下,置身农村,生活在乡亲们当中;仿佛我又回到青少年时代、彼时艰苦的农村生活岁月中……于百感交集之余,内心灌满了深深的感动、浓浓的深情,及浓稠的沉重、坚硬的苦痛!
四
秋末冬初,各家的自留地自留园,同时也在“秋收”,都是趁集体劳动工余,中午或晚上休息时间自己收获,往往是满家老少齐上阵。
蔬菜,在北方地区,人们会储存大量的大白菜、萝卜、土豆等耐储存的蔬菜。在过去,这些储存的蔬菜,是人们冬季餐桌上的主要食材,能够为人们提供丰富的营养。
在农村,这一点至今不变。虽然农家一般都有电冰箱,但这古老的传统依旧在延续。电冰箱尽管可存储一些萝卜白菜,但毕竟空间有限。大量的白菜萝卜土豆等,还是得在地窖里保存。这三样,基本上仍冬季是农家生活的冬季主打,主要的菜蔬。
现在,虽然农村有蔬菜大棚,但大棚里的那些反季节蔬菜,毕竟价格高昂,身价不菲,不是大众化的。它们,可能本来就不是乡下人自己的“菜”!它们本就是为了城市人的餐桌饭食而准备。他们自己偶尔吃一顿,算解解馋、调节一下口味,所以冬天的主菜,仍然是上述“老三样”。这个老传统,也许多少年也不会变。
我从小每年的秋冬时节,受大人编派,都要在村边菜园或空地里挖菜窖子,窖藏萝卜、白菜、土豆、芋头、大葱、香菜等瓜果蔬菜。一般是长条形的泥坑,长宽深度依你个人需要而定。把它们放进去,再用草芥、农作物秸秆、泥土等一层层遮盖、封存。以保其不冻不热、保持水分不干枯。
至冬天,当预留的瓜果菜蔬吃完,就带上锨镢去菜窖子挖白菜萝卜,刨开冰雪冻土,每一次都把我冻得要命,甚至浑身打颤、手脚疼痛难忍。一点点挖开冻土,费力地取出几棵菜蔬,再重新一层层覆盖、封闭窖口。
天是冷的、冰是冻的、手脚冰凉,但是我的心是热的,快乐、幸福的。天气再冷,血管里流淌的仍是滚烫的热血,心里涌动着沸腾的热流,我感知的是人生的温暖温馨,是热腾腾的生活烟火,双眼所见正是人世间沸腾的生活!
这是我的食物,我的生活“元件”,我生命的组成部分。也可谓我的身体组成部件。
我深深感到,这取自冰天雪地“冰窖”的每一棵菜蔬,都带着人间的温度;每一个菜叶,都蕴含着农家的汗水和心血,都象征着人生的色彩与生活的滋味。
我可能生来就是个凡人,总是喜欢世俗的平民生活,也许这是没有大志的表现吧。
我是个读书人,有学历,人称之为“知识分子”,大半辈子住在城市。可是我总觉得,我的内心、我的灵魂,骨子里可能还是一个农民。
平素看着乡下大街小巷、院里院外的石头瓦块,土堆粪堆,各种草垛,猪圈、狗窝、鸡鸭鹅兔,看着乡下的田野,我从不嫌弃,反而心生温暖、感到亲切,总觉得这就是乡村,这才是乡下,这就是农民的地盘、家园。就该这样。这样的环境,与这样的乡亲们,是和谐的、统一的、真实的。无论是物质上、精神层面,还是衣食住行、言行举止,从里到外都是协调的。
乡下农民的生活,是粗糙、粗线条的,是不讲究、没有精度、没有规格尺寸的,更不带公差。没有我们城里人精致的、优渥的、富裕的、幸福的生活。
但是,至今我喜欢的,也许还是前者。不怎么太喜欢的,仍是后者。
因此,我的记忆、回忆里,至今觉得最有温度、最有味道、最有色彩的,仿佛还是青少时代住在乡下的那部分,那一章那一节。
【审核人: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