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条小河,日夜不停地流向远方。听水声哗啦啦地流淌,我们却习以为常;看岸边花开花落,我们竟熟视无睹。直到有一天,我蓦然回首,才发现,曾经的浪花已经远去,曾经的青春渐行渐远,只有一些沉淀在河床的碎石,恰如往昔的旧事,没有被流水冲走,相反经过岁月的荡涤和磨砺,反而更加清晰和坚硬,成了我难忘的记忆。
那时候,乡村里绿树丛荫,房前屋后和院子里都长满了树,有枣树、榆树、柳树、槐树、楝树梧桐树和白杨树,那些树大都挺拔高大,呵护着村庄,恰如一群饱经风霜的老人,见证着岁月的故事,吟诵着命运的篇章。当年的村庄,贫穷落后是抹不去的背景,日夜劳作是农民祖祖辈辈的主题。村子四周是古城墙留下的壕沟,小路蜿蜒通向四面八方。村子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厚德载物的原野。这片土地,总是沉默而宁静,不断地被耕耘,被播种,年复一年,代代相传,始终如一,默默奉献,农民种麦子就长出麦子,农民种云米就长出玉米。在田间地头,长满了生机勃勃的野草闲花,恰如一幅田园风光的画卷,被镶上了自由自在随意漫笔的花边。因为知识和信息传播渠道很少,因此当年的男女老少大都保持着淳朴的性格,纯真的感情,既没有五彩缤纷的梦想,也缺少五光十色的诱惑。那时候的他们还相信鬼神,还相信忠孝仁义,信仰还没有被完全摧毁,因此他们还处于纯真时代。在一个吃饭穿衣都发愁的时代,他们的幸福就是相信未来,他们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没有人相信未来还有可能变得更坏。他们喜欢民间传说,喜欢古典戏曲。潜移默化的文化普及的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他们有所敬畏,因此他们里面不会有大奸大恶,只有平平淡淡,鸡毛蒜皮,即使有了争执和矛盾,很少有人会杀人放火,残害人命。他们相信天长地久,他们喜欢安居乐业。即使再苦再累,他们最多只会说一声:“苍天啊,您睁睁眼吧!”然后日子就会一如既往,恰如小河里的流水泛起的浪花,沉沉浮浮,流向远方。
贫瘠的土地里也会开出鲜艳的花朵,贫穷的生活种也会有朝气蓬勃的春天。孩子们生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抱怨,他们就像一群喜欢热闹和游戏的猴子,爬高上低,精力无限。那时候他们根本没有花钱去买的玩具,他们所有的快乐都来自简单生活里的创造。现在回忆起来,在那些简单简陋单调的游戏中,我们曾经锻炼了身体,增进了感情,获得了友谊,而且还收获了巨大的欢乐。比如老鹰捉小鸡,一个孩子扮演老鹰,一群孩子扮演小鸡。老鹰追过来追过去,就是抓不到小鸡,其实有时候不是抓不到,只是为了消磨时光而跑得人汗流浃背,笑声一片。比如跳绳,那时候哪有跳绳的绳子,更不会去买绳子,就是拿一根红薯秧子,去掉叶子就是一根跳绳,红薯秧子地里多得是,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身高和长度,都可以跳,有时候是单人跳,有时候是双人跳,有时候是多人在一起跳,数着数字,看谁跳的多。我们那时候玩的陀螺(我们老家的方言叫做叠溜),有的是用木头刻出来的,一头粗一头细,会在地上转动就行,有的还要用鞭子抽打,看着速度变慢的时候就去抽打,有时候越打越快,有时候一鞭子下去,却把陀螺抽倒了。由于我们的乡村距离铁路较近,有时候就会捡到一些螺丝帽。我们几个孩子就用一个螺丝帽卡住一个弹子(玻璃球,我们那时候叫做琉璃蛋儿),制作一个陀螺,用拖拉机带里的丝线把这陀螺缠绕十几圈,然后有技巧地在地上一甩,陀螺就会飞快地转动起来,最好是在冬天池塘冰封的冰上,那时候冰面很厚,我们一群孩子都在上面看下面是否有鱼,这时候把那种螺丝帽套弹子的陀螺拿出来玩,陀螺转的飞快,我们的心就像放飞的白云,轻盈而自在,简单而快乐。在我们老家还有一种简单的游戏,叫打苏,现在已经没有人玩了。那是用两截木棍做成的工具。一根木棍大约有五六厘米粗细,一头必须有点弯曲(我们老家叫有点翘),其实柳木的最多,只要在树头上新长出的枝条都可以做,长度大约二尺多不到一米,另一截木棍大约拇指粗细,二十厘米长度左右,必须做成两头尖。经常是画出一个方块或者一个圆,用大的木棍去打小木棍一头,当小木棍弹起来的时候,再用大木棍把小木棍打出去,越远越好。如果是两个人就一个打苏,一个捡拾苏。捡拾的人必须一边跑一边喊着“嗷”,只能一口气喊过来,一旦呼吸,就必须把那截短木棍扔在地上。打苏的人继续打出去,直到捡拾苏的人一口气喊着把那截短木棍扔进方块或者圆圈,才能互相换过来。有时候很多人玩,就会分班,一班人打苏,一班人捡苏。就是这么简单的游戏,每年冬天,孩子们都乐此不疲,玩得热热闹闹,忘记了贫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现在回忆起来,小时候玩打苏,我还能想起很多小伙伴穿得很烂,却跑来跑去捡拾苏的情景。夏天的时候,我们孩子们经常会去薅草拾柴火,在薅草拾柴火的过程中,大家又开始在庄稼地头和树林边玩起来,有的挖坑玩土,有的挖胶泥摔哇呜(其实就是把泥巴捏成一个窝窝头状,在地上猛摔一下,由于空气的挤压,摔下去,就会把窝窝头一样的泥巴顶开,会发出啪的一声响声),有的几个孩子就把自己的一双布鞋脱下来,在二十米开外挖几个小坑,把每个人的一只鞋栽起来,然后站在一条想后边,用另一只鞋去投射,看谁投得准,看谁砸倒的鞋多。那时候,并没有什么梦想,我们生活得太简单了,但是却并没有忧愁。因为我们还没有真正懂得什么是生活。村里和我玩得最好的那时候有兰桥、心云、新堂、留栓、新红、玉光、红光、马超等等,其中还有一个哑巴,名叫安全,他特别聪明,却不会说话,我们两个曾经有过深厚的友谊。有很多时候,我和安全在一起挖土玩,挖着挖着,我就会狡黠地故意装作不喘气了,倒在地上。安全就吓得急急忙忙过来扶我起来。看着他心急火燎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得意,把他捉弄了。过了一会儿,我又如法炮制,故意猛地一下,倒在地上,安全就会吓得不得了,赶快把我扶起来。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却在偷笑。那时候我只是一种恶作剧。长大后回忆起来,安全真是又聪明又善良。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薅草拾柴火,其中最能干而且最舍得帮助人的就是兰桥。无论是捉鱼捉泥鳅挖莲藕,兰桥都是我们里面的佼佼者。
在村庄东头的大路边,曾经有一排喂牛的院子,我们那时候都叫它牛屋。在牛屋院子外边,有一堆堆得像一座小山似的树叶子和玉米秸秆剁碎后的生产队的肥料堆(我们老家把那座肥料叫做垫糠垛)。由于那些树叶秸秆和土混合在一起非常松软,一般从顶上滚下来也摔不伤,所以那个地方经常成了村里孩子们玩乐的战场。那个时代的孩子没有看过几部电影,但每一部电影对我们都影响很深。比如看了《鸡毛信》,就学着做红缨枪,模仿儿童团;看了《小英雄雨来》,就在村子里池塘里练习潜水扎猛子,看谁在水底潜水时间长;看了《小兵张嘎》就学着编织柳条叶子的帽子,学习战士行军的模样;看了《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就学习战士们的英雄行为。由于单纯的英雄崇拜,我们就在村子那座肥料堆上经常摆开战场,分成两个部队,一对是解放军,一队是日本鬼子,互相打斗,一队守山,一队攻山,互相主要是哪支部队把对方推下肥料堆。推来打去,最后每个人都是满身尘土,身上脏得不像样子,那时候的农家孩子谁也不笑话谁,都差不多。
那时候的孩子们要看一场电影,一般最少要跑三四里路,有的时候还要跑七八里路,基本上都是农村露天电影。每次演电影的地方,都是热闹非凡,人欢马叫,大人小孩妇孺皆知。比较规矩的是搬个自己家的小板凳坐在银幕前看;大部分的孩子们根本不受限制,有的爬在房顶上,有的爬在树杈上,有的在前边看,还有很多人在背面看。我在老家看的电影里当年特别喜欢的战斗故事片如今再重看感觉完全都是非常片面的教育影片,至今仍然喜欢的就是有一次我感冒了,姥姥其实不让我去,我还是去了跟着一群大人在邻村李楼看了一部上下集的动画片《大闹天宫》,至今以为是真正的艺术。
那时候每年夏忙和秋忙之后,农村不太忙的季节,我最喜欢的是听民间艺人在农村唱小戏。那些民间艺人,其实满肚子学问,没有架子,收入微薄,每天晚上都要唱两三个小时的戏。河南的戏曲本来就多,因此那时候我听了很多河南坠子、曲剧、二夹弦、豫剧和河南大鼓书。我常常迷恋里面的忠孝仁义和忠贞不渝的情节。
那时候的老人和大人,虽然贫穷,却有自己的尊严。很少有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奴颜婢膝的,大家维持着基本的平等和约定俗成的正义感,即使有时候发生一点矛盾,也有吵架的,也有打架的,但都不会太过分,他们心中都有敬畏。
孩子们由于没有被大环境污染,就更加纯真。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爱憎分明,绝不虚伪。
现在回忆起来,我就想,那时候我们才是真正的人类。后来我们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增加了认知,扩大了视野,逐步变得越来越适应社会,其实我们是在经历一段“伪人”的社会。看上去西装革履,其实已经堕落或者伪装成了一种人。在当今的社会,有多少人真正能够做理想的自己,或者努力地做真正的自己?
怀念并不等于向往,当年的愚昧无知贫穷和苦难,其实很多都是人为的,这片土地上所谓的天灾人祸,人祸大于天灾。我们渴望着走向文明进步,但我盼望我们每个人都活得有尊严,能够做真正的自己,不要做一种行尸走肉,不要成为伪装的人。
纯真时代,是一首难忘的歌,演绎着童年的欢乐和生活;是一幅发黄的画,凝聚着故乡的亲情和风俗;是一首悠远的诗,蕴含了真切的情感和憧憬;又如一坛香醇的美酒,越陈越香,让人回味无穷。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愿我们都能守住心中的那份纯真,让它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闪耀着真善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