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天的碎片
透过檐瓦和一堵土墙的缝罅,这些碎片像溅落一地的玻璃渣,闪动耀眼的光。
这是一个秋天用内心的澄澈所能表达的。如水的秋天,执意要在一个冷艳的早晨,坦露自己的胸怀。
一地芦花记住了一条泥泞小路,散落的莆草也正在怀想归途。
音乐响起来……这忘情的水滴,这筛落的雨点……在这样一个秋阳抚摸的早晨。
可它们已无法聚拢,无法像音乐和水一样,连成这个早晨的汪洋。
它们只是一些碎片,一些缓慢移动着的,正在缩小和即将消失的碎片。它们是三角形、圆形、椭圆形、菱形、不规则形,尽管它们有的有扩张的念想,有的甚至还拥有锋利的锐角,可它们已无法侵占和刺入更深的黑暗。
一个人,就在这黑暗中独舞,音乐再一次响起……
他错过了春天和夏天,他甚至又要错过这个秋天了。
一粒泪水涌出眼眶,滴落,在它舞动的姿影中,悄无声息,甚至看不到它碎裂时的光亮。
对面墙上,那些碎片像粘贴上去的剪纸,在轻轻的晃动中,渐渐泛黄……
二、盛夏时节
它继承了春天所有的遗产。
春天赋予万物生长的激情和动力,已成为它的病灶,以至高烧不退。
花草打起精神,树上的果实正忙着褪去青涩。喊渴的除了发烫的石头,还有正在开裂的田地。对于这些,它心知肚明,但它没有多余的水,它的河流正濒临干涸,它的雨总是迟迟不下。
阳光是催化剂,也是一剂猛药。为此,它在白天的蝉鸣中神情恍惚,又在月夜中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次次陷入深思。
那些挥汗如雨的人像是跟它在争抢着什么,他们不承认索取,只相信回报。它理解他们,它的理解是一部现成的法典。
直到秋天一天天临近。它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下。它的阳光依旧炙烈,它的土地依旧让万物得以疯长,这让它始终保持了油画般的品质。它用它这颗滚烫得快要熔化的心啊,爱着这个尘世,爱着这个尘世的万千生灵。
它沉浸在这样的爱里,不能自拔,它爱这个尘世超过爱它自己,并不认为爱得有多过分。
三、呼叫的雪
没事的时候,雪会在雪里呼叫,它从不呼叫任何人的名字,也从不要求倾听者俯下身去,甚至不要求他们来到它的跟前。它有意屏蔽那些无心的耳朵。
雪对自己的呼叫有洁癖,它呼叫泥土中还在沉睡的种籽,呼叫那些从干枯中活过来的枝条,它的呼叫里有关于春天的预言。它呼叫得那么大声,大得如同自身的辽阔和寂静。
你是那个站在雪原上的孩子,先是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一排弯弯扭扭的脚印,然后看向前方──那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如同凝望着自己的未来,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呼叫你。
……雪在消融的过程当中,因呼叫的歇斯底里而慢慢地耗尽自己,它的呼叫变得苍白、乏力、微弱,直至无声。
呼叫的雪或许从未停止过它的呼叫,它在岁月的深谷或者人心的角落,它呼叫的声音时强时弱,当我倾听,它就一直在那里──
如同一个我所熟知的真理。
四、一朵野花
小小的,它只是开给自己看,该开的时候就开了,该怎么开就怎么开,该开在哪里就开在哪里。
一朵野花,从来没想过它为什么要开。
没有一朵名贵的花比一朵野花更自在,更自我。
它只是开着,落着;落着,又开着。它的香,清淡如风。你甚至喊不出它的名字。
一朵野花,曾经只是漫山遍野中的一朵。它只会跟你的童年一起,夹杂在清晨的露水里,被你触碰。现在,它在你的记忆里,轻轻地弹出来,它的美,竟无法言喻。
五、去处
“只能是这样,”在作某项决定之前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只能是这样,我的去处,一个并不遥远的未来,即使是站在葡萄架下,我也能看到它招动的手臂,以及那同情的又带着几分挑衅的表情。
我深知,我所求靠的人已不会出现。
当人脱离地面的时候,羊群仍然在山坡上吃草,它们目不斜视,神情专注而安然。它们是如此缓慢而固执,任何一个时代的变迁都不足以打动它们,甚至你无法从它们的眼睛里找到一丝新奇的光。
一群羊,它们更像是一群哲人,它们一言不发,似乎早已看透了人类的前途。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它们无须携带任何用以改造这个世界的工具,像往常一样,和着露水,它们来到山坡和草地,甚至不屑于未知。它们很清楚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重大的或者细微的事情都与它们有关。因此,它们咀嚼的节奏总是恰到好处。
这个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与它们在此之前的想象和预测并无二致。
它们同样知道我的去处,那个不太可靠的地方,并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样。
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就是一群羊的哲学。
所有的去处都是通向死亡的必经之途,我只看重那些面带微笑的人,不管这微笑是出于无畏还是无知。
六、“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天使,它们总是存在于人们一厢情愿的想像中,一种虚幻的存在,与肉体无关。
一个人的自卑同样也是可怕的,因为它总是怂恿我,不断去大着胆子,自己吓自己。
我甚至不知道美,在一个热衷于审丑的时代,对美的坚持同样是可怕的,甚至是可笑的。心有余悸,因为美是如此脆弱,不堪承受。
天使是美的吗?而我所知道的天使从来只是美给自己看。它们有着外祖母般谙晓世事的眼光,也有着儿童般清澈透亮的心灵,它们只是挥动着翅膀,远远地看着我们,看美的灾难,看丑的盛宴。
梦想是可怕的,希望是可怕的,我要去的目的地同样是可怕的,所有这些,可怕的天使都知道。
我也知道,仍然怀揣着梦想和希望,就像一个陷入泥淖的人,天已经黑了,我一边奋力拔动自己的双腿,一边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到心里。
在通向曙光的途中,呼喊从来就是多余的。
七、一刻的等待
一刻,窗外发出沙沙的响声,就是这一刻。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我确实是在等待。我坐在这里,坐在一个夜晚的必经之路,绞尽脑汁。
我等待的或许是一个词,它正从黑暗中向我走来,就像一块锈蚀的铁片,从垃圾堆或者某块草皮底下走出来,它没有光,只有那个曾经遭受遗弃的身影。当它走到灯光下时,会下意识地用手拦住自己的眼睛。
我等待的也许是一个信息,它来自渺远的太空,就像一枚拖着微光的银针,因为它的出现,空气会像水波一样颤动。它是携带着神谕的箴言,是一个启示,今天晚上,我是它唯一想击中的人。
我等待的或许只是自己大脑里的一道闪电,它来自电线般纠缠不清的神经,来自即将发生的一次短路,或者深度摩擦,谁知道呢?它的亮光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它甚至区别于这个雨夜的幻想,它仍然会告诉我随之而来的雷霆。
这一刻很快就在等待中过去了,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许我什么也没有等待,或许我等待的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或许我等待的已经在我的眼前消失,只是我没有看见并将它一把抓住。
八、古怪
看着别人,似乎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之中,有的面含微笑,有的心事重重,有的目不斜视,有的神情恍惚,有的疲于奔命,有的清闲自在,你羡慕也好,不屑也罢,这对于他们统统都无关紧要。
一个人的自私总是会像虫子一样噬咬你,让你老是觉得自己的节奏与眼前的这个世界脱节,或者说合不上节拍,即使是面对自己的成功,他也会有不满的地方,就像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窟窿,老是想着要去填满,却又老是无法填满。
这种感觉是如此古怪。
这种古怪的感觉左右着你,使你行走的姿势有时变得滑稽可笑。脚不听使唤有时还情有可原,摔一跤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你还能感觉到伤口和疼痛,感觉到生活的真实。最可怕的是连手也不听使唤。曼妙如花的手不知置于何处,是内心溃败的迹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自信被瞬间产生的古怪所击倒,一同被击倒的是身上那些脆弱的神经,它们牵着你总是向着相反的方向或者你意想不到的方向,譬如你脸上的肌肉会突然变得僵硬,你的声音会发抖,你的笑连你自己也会觉得莫名其妙,你的双手不知如何摆弄。
它总是突如其来,一秒钟的寂静足以成就。
九、你的痛
多么奇怪──你的痛,你并不清楚。它似乎不在你的体内。它跟着你,又不是你的影子。它像是另一个人,一个抓着你什么把柄的人,它甚至带着刀,不容你“狡辩”。
为此你沉默。沉默就是用牙齿把每一句想要说出的话,和话里的每一个词,嚼碎,再吞回到肚子里。你不断地重复着这个机械的动作,就像你不断迈开的双腿。你的痛,你试图用这种最愚蠢的方式摆脱它。因为生活的真实存在,你才想到“企图”,想到真实的虚无,是一只泄漏的氢气球。
它瘪下来,连同你消化不良的胃。现在你终于明白──你的痛,你已经打定主意,讨好似地帮它磨刀(磨到比想象中的还要锋利)。有时怕自己走得太快它追不上来,你宁愿在某个路口等它。当哪一天它不理你,你甚至会反过来死死地缠着它,直到它亲口答应,把你的痛还给你。
你终于说出“还”。它手中的刀子是多余的,要赶快扔掉。你在体内早已为它准备好──一个由屠宰场改建的收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