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故园
归来泪满襟
遍地迎春藤
杳然无踪迹
寒露之夜，已是恻恻轻寒。我又行走在故园，感觉所经之处比以往空旷了许多。触目所及，皆可见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有几分落寞、几分萧瑟、几分冷清。仔细一看，哦，原来是沿湖的天然篱笆——迎春藤在枯黄之后，被剪割了，消失了。没有了青藤的簇拥，那沿湖的水泥驳岸似乎失去了依傍，孤零零地袒露在即将到来的风霜雨雪中，越发显得沉寂了。
顿时，一股怅然若失夹着冷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喷嚏。小时候常听婆婆说：打喷嚏是有人想念;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想念着我，非常肯定的是，此刻，我暗自想念着那些不知所踪的迎春藤，怀念它们用青绿带给我的青葱岁月。
世事总是这样，当一样东西存在的时候，你往往会忽略它的价值;当那样东西不在了，你就感觉缺少了什么，然后想起它的好来，追悔莫及，惋惜不已。
迎春藤是常青植物，一年四季都是青绿的，叶子不会因为秋天或冬季的到来变色或减少。从2013年故园开放到现在已近十年，小小的迎春藤长得筋骨柔韧，枝叶繁盛，绿色的藤叶一直垂挂到湖面，把故园装点得葱茏茂密，生机盎然。
有时我在心底想，水本是无色透明的，为何湖水却是碧绿的?原来湖水因为湖底有绿色水藻，湖岸有绿色的植物，所以湖水折射出来的就是碧绿。
朴素的迎春藤在世人眼中，其实用价值和观赏价值，肯定是比不上高大的树木，名贵的花草。像影片中的配角一样，永远都处于拾遗补缺的位置;那些令人瞩目的C位，高光的中心场合，永远都属于一些先天条件好的，毓秀挺拔，风姿卓绝的物种。如果说大树鲜花是永远的主角，那些藤蔓青草就是默默无闻的配角，主角是筋骨，配角是血肉，只有血肉相连，各司其职，才是一个完整和谐的世界。
生为藤蔓，它能说什么呢?即使长在墙角岸边，做个不起眼的配角，也要尽情地绽放啊。在这个争抢不休，人人都急于出人头地的尘世，谦逊与不争反而成了一种稀缺的美德和教养。不争不等于躺平和无所作为，而在于清楚自己的定位，努力做好自己。
迎春藤的魅力在于四季常青。每到冬季，冰霜雨雪来袭，万叶凋零飘散，只有水墨画一般的主色调，当人行走于一片萧瑟之中，蓦然看到一畦鲜活的翠绿，一袭明亮的花朵，怎能不惊喜、不感动、不振奋呢?
每种植物自带独特的气质与个性，总会遇到与之契合的人，把它视为心灵的伴侣，精神的寄托。迎春花因为绽放在寒冷的冰雪中，和梅花、水仙、山茶被人称为雪中四友。我想起宋人韩琦的一首咏《迎春花》：“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迎春藤外表纤弱，筋骨却柔韧有力，狂风吹不折，暴雨击不倒，冰雪冻不死，越是春寒料峭，越是迎寒绽放。那一朵朵六瓣嫩黄的花骨朵，仿佛是春天的号角，在向人们宣告：春天来啦，春天来啦!
今年是百年难遇的全球干旱，整整三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雨，可见上天多么任性、多么无情!倒是尘世的人们，受困于各种“情”：疫情、旱情，经济危机，活得小心翼翼。
一想到青藤纤细的身躯遭受了整个酷暑无情的炙烤，不免揪心地疼。一个生命从鲜绿到枯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场看不见的挣扎，一种没有声音的呐喊，一种让空气都感觉疼痛的苦涩。虽然间或有园丁给它们浇浇水，可气温确实太高，浇灌的水分还来不及吸收，就被骄阳掠夺了、榨干了。这能怪谁呢?怪上天无情?怪自身薄弱，根基太浅?当人们对上苍、对现实的环境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把一切归咎于一个叫“命运”的东西。所以，冯梦龙的一句话流传至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句话虽然有点消极，却能给困境中的人一丝心灵的安慰。人间所求，不过心安，尘世皆苦，唯有自渡。当我们无力改变世界的时候，唯一可做的就是不让自己被世界改变。
世间生命原本同源同根，有着无形的关联，每个人都可以在不同的植物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或者，那株植物就是自己的良师益友;又或者，自己就是那株植物。
我在园中仔细搜寻，期望看到青藤的影子，结果还真发现了少数幸存者，是它们所处的环境让之幸免于难。在喷泉的对岸，高大的栾树和香樟的荫庇下，还有一丛青藤活着!一股惊喜漫溢心头。夏季多南风，每晚喷泉升起，水柱左右旋转时，就有南风把水吹向北边的青藤，这水，无异于天赐甘霖;加之大树底下好乘凉，所以青藤躲过了一劫。可见，先天的生存环境何其重要，有人一出生就是别人一生也达不到的巅峰，不由得想到了李斯的仓鼠和厕鼠。
世间万物啊，皆是尘世的镜子，互映互显。其实，草木有灵更有情，人和藤的关系很多时候比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更默契更温润，一株藤本身就是一首无字的诗篇，只要你具备某种无畏的精神特质，就会赢得人的敬重与欣赏，并成为人们的感情寄托。
看到迎春藤被剪割后装了几大卡车，我在心底想：它们将被送往哪儿呢?这些细长的枯藤，被骄阳烤得一滴水分都不剩，成了一堆枯木，也派不上别的用途，是被当作柴禾去烧吗?也许是的，燃烧是它最后的归宿，它将在火焰中吐出最后的芳华。
想着迎春藤在灶膛熊熊燃烧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戚然。人和草木，归宿何其相似!肉身最终都将化为尘埃，那曾经鲜活奔放的魂魄，也许就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逝;令人欣慰的是，在化作灰烬之前，还能灿烂地燃烧一次，释放最后的光和热，相较于那些一生匍匐在阴暗潮湿处，于寂寂中腐朽，从未发光的生命来说，也不枉此生。
我沿湖漫不经心地走着，因为没有了藤蔓作护栏，感觉要时刻小心一点，总担心那些骑自行车的小孩，那些喝醉酒了的行人，一不小心掉进湖里;还有那些边走边踢球的孩子，怕他们的球滚落湖中。以前迎春藤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有足够的安全感。
秋风乍起，纷纷扬扬的秋雨似乎唱着离别的挽歌，耳机中正好放着玉置浩二的《秋意浓》：“一杯酒，情绪万种，叶落的季节离别多，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沧桑沙哑的声线，缠绵中透着温润如玉的质感，将人的思绪完全交付于一种纯粹的生命与情感的对话中，如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青藤之殇漫溢四野，满目皆是离别的气息。
别走，青藤你别走，我在心底无声地挽留，试图抓住些什么，时间、生命，我又能抓住什么呢?什么都不能。我的心中又一次浮现出青藤曾经的风华：当天地还是一片晦暗萧条时，是你率先给我带来了春的消息;当秋天万叶凋零时，是你用生命告诉我：有一种灵魂永不屈服于外界的变化，游离于季节之外。而今，你终究是敌不过苍天这只无形的大手，决然离去。
一阵凉风吹来，行人们裹紧了衣裳，步履匆匆。我想问，有谁会和我一样，去思念这些远去的青藤呢?为它们写一首诗，哪怕只言片语，也是壮行，是告慰，是期待。
行走在故园，我想，这人生，不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别离、目送和相聚吗。枯藤没了，可根还在，下一个春天，它们是否会给我带来一丝惊喜?
2022年10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