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一回里,主要写两场夜宴。虽然在夜宴里有推杯换盏、嬉戏游艺的热闹,然而细细读来,总有一种悲凉、沉郁的气氛笼罩在读者的心里。宁府里的夜宴以阴冷悲音收场,荣府里的夜宴表面其乐融融,其实整个场面均由贾母撑着,贾母的强颜欢笑之中,正暗示着自己的无可奈何——时光不再与人同。也许在一片美好的月色中,放下心中的执念,才是最终的人生归宿。
所以贾母是这场中秋赏月的人物代表,她的人生智慧,生活艺术,对生命的留恋和不舍……都会在这两回集中体现出来。也许作者用贾母做主角,演绎这一场秋夜月圆的美好场景,正暗示了贾府日薄西山、秋凉萧瑟的命运形态。
月色,在本质上只是一种自然现象,然而在中国人的传统文化里,月色却被赋予更高的精神境界。它代表着人们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漂泊异域,见不到故乡,只能借月色表达那种赤子之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山高水长,相见何难?也许只能借月圆之时,表达对亲人的思念。
月色,更代表着人的一种心里状态:苦闷时,见那皎洁的月光,也许内心便可以获得些许安慰;寂寞时,那月光下酒醉的身影,双影绰绰,三影对饮,也许正好陪伴着那个孤独的灵魂……所以月光,是景、是舞、是歌,更是诗、是词、是曲,是一种精神世界的外在表达形式。然而作者浓墨重彩地写这一场中秋之夜,也许是对贾府渐渐衰败的一种悲叹,更是对美好事物消失的一种惋惜。
二
小说这里以尤氏的行踪为主线。先从抄检大观园后的余波说起,那时她正从惜春房中出来,本想安慰一下惜春的心,但是惜春的冷漠却让她倍感一阵寒意。
在去王夫人那里的路上,她听到甄家抄家后的结局。表面看似乎是闲笔,然而读过这本小说的人都知道,“假”与“真”其实也就是“贾”与“甄”,他们在小说里是互为因果的。前一日抄检大观园,也不过是贾府以后抄家的前期彩排而已。所以这一回,开篇就预示着一种悲凉的基调。
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什么?我想了很久,翻看过许多古人的文字,从中可以知道除了死亡和离散,似乎其它的人生境遇都不算什么。死亡是人们无法掌握的,唯有离散,那山一程水一程的迢迢之路,相聚时物是人非时的悲怆,所以古人把离别看得很重,也很深刻。
不想此时,正当尤氏在李纨房中闲聊些家常,宝钗来辞行了——她是大观园离散的第一人。
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陪着老人家夜里作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呢。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
虽然在前一夜并没有抄检蘅芜苑,然而我们知道宝钗对任何事都会在意留心的,也许当时王熙凤不阻止,径直搜查了宝钗的房间,今日此时,薛宝钗未必会提出离开大观园的。所以辞行大观园,薛宝玉一定经历了复杂的心里斗争——
一方面大家不抄检自己的房间,也许出自于对自己客居大观园的一种保护,然而所有的人都抄检了,唯独放过了她,岂不是自己仍没洗脱嫌疑?
另一方面,在协助李纨和探春管理大观园的时候,她已经从各种现象中看到贾府衰败的迹象。“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所以她要选择离开,一则避嫌,二者明哲保身。
宝钗前来辞行并不针对大观园的抄检行为,她提出的理由很充分,自己的母亲身体欠安,又凑巧两个知心的下人生病了,所以非得出去不可——谁能阻止一个人行孝呢?
在这里,尤氏与李纨的相视而笑,对薛宝钗的行为其实心知肚明,只是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只有探春,当她听说宝钗要搬出大观园时,直言不讳地指出贾府内部的矛盾:
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又奇了,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探春的话直指贾府里的内部斗争。抄检大观园,让探春敏锐地看出了邢夫人的心机,——借绣春囊一物,行抄检一事,打压王夫人和王熙凤。接着她还指出,一家人本是亲骨肉,却弄得反目成仇似的,这不是家族兴旺的现象,一定是分家离散的丑行。另一方面探春也预见到大观园经过此次抄检后,必定弄得人心惶恐,所以宝钗的辞行,只不过是大观园解散的一个前奏,从此这个园子将日趋暗淡,不复往日的风光了。
三
其实在这一回里,从尤氏的所听、所见、所说中我们均能感受到一种没落感,特别是当她从荣府回去,在窗外偷看贾珍聚集一帮纨绔子弟在宁府吃喝嫖赌的时候,那种喧嚣里就一种不堪的气息迎面而来。
在贾府的第三代和第四代人当中,他们没有经历过创业的艰难,祖父们打下的基业,让这些子孙一生下来就被养在金窝里,他们无所事事,生命在金钱和富贵的享受里变得轻浮。——生命的质地越轻,才会漂浮、空洞、无聊。
于是尤氏一行人悄俏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当生命出现以下两种状态时,才会有这样的情况:一是穷得毫无斗志,破罐子破摔,对人生有一种彻底的失望,这种失望导致了人的卑微和低落,像虫子一样在角落里苟活,像流浪狗一样夹着尾巴萎缩一团。二是虽生活在富贵里,却糜烂在金钱中,在生色犬马之中没有积极的人生目标,只求在斗鸡走狗、花天酒地之中消糜时光。所以这里的“称三赞四”,“恨五骂六”,表面看是一种潇洒的发泄,其实正是生命在走向荒芜的表现。
在这一场娱乐里,首先写到吃喝:
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寻花的一干游侠纨绔。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杀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
吃喝的本质是对身体的一种折磨。“宰猪割羊,屠鹅杀鸭”里必定是物质过溢的一种浪费,是权力垄断下的一种炫耀;而脑满肥肠的人,那是饱食终日的结果,这些最终导致人越来越趋近于猪,所以日日的吃喝,那是对生命的一种消耗。
而玩乐呢?那不过是精神世界的空虚,大智慧的人怎么可以在玩乐中浪费自己的时光呢?
其实这样的人物和场面,我们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吃喝、赌博、嫖妓似乎成为现实中男人的标签一样。记得一个笑话:说一个男人得了抑郁症,前去问诊,医生问他什么病,他说自己没有精神,无聊透顶,很想一死了之。于是医生就问他会不会喝酒,他回不会。又问抽烟不,又回不抽。再问赌博,又回不会。后又问到嫖妓,那人仍回答不会。最后医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作为男人,那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现实中很多男人奋斗的激情往往来源于吃喝玩乐的欲望。崇高的理想、纯洁的心灵其实只存在于少数人之中。翻开一本厚厚的历史,看尽古往今来的所谓帝王将相,又有几个不是欲望的奴隶呢?有人说欲望促使了社会的进步,但是人类的每一场战争,哪里会少了欲望的身影呢?所以欲望的最终结果,只会导致社会混乱,人类更趋于兽类。只有人类的大同,才会实现社会的安宁和谐,然而这样的社会,何时到来?究竟有没有?却是值得怀疑的。
也许作者并没有像我这样天马行空地从欲望想到人类社会的大同,他或许要说明的是一种因果关系。一方面借邢德全的话,来回答我们前面对邢夫人的疑问:自己的亲兄弟都在埋怨她,那就更加证明了邢夫人的小气、贪利——小气而贪婪的人,终归不是什么好鸟!二是在描绘一种现实的生活画面,那贾珍在自己家里举办这样的活动,就像我们现在的私人会所,表面看是一种高级的娱乐场所,其实不过是挥霍金钱、虚度生命的地方。三是作者写这样的场面,正指出了贾府走向没落的内部原因,为中秋前夜宁府夜宴悲异兆埋下伏笔。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绿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支紫竹萧来,命佩凤吹萧,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甚令人心动神移。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
贾珍中秋夜宴,用了一口猪一腔羊,再加上桌上丰富的果品,想想看,他们哪里享受得完呢?可见贾珍是多么地铺张浪费,穷尽奢侈。贾府已经出现严重的经济危机,而儿孙们尚且这样大吃大喝,可以想象,这是多么地令祖先寒心,所以那隐约的长叹声里,似乎是对子孙不争气的愤怒,也是对贾府无可挽回的败相的叹息。也许正如我们老百姓说的一样:“富不过三代”,没有永久的江山,也没有永久的富贵,所以这一夜月色虽好,然而却是一副凄冷的画面。
四
也许贾母更能感受到这种生命的凄冷和荒凉。一个智慧的老人,当他的生命接近终结时,其实他应该有两种矛盾的心态:一是可以豁达地看待生死,二是对美好生命的不舍。所以像许多老人一样,贾母更需要热闹,更憧憬团聚。
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回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引导,又是两个老婆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不过百余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一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半桌馀空。贾母笑道:“往常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在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叫过来。
这一夜月亮升起来了,月色正好,清风朗月之下,似乎是一团和谐之气。月亮在这里是一种团圆的象征和寄托,但是赏月,需要一定的文化和修养,所以贾母说应该在高处去。——月在长空,人在高处,没有什么阻挡,人与月好像可以面对面地对视。如此之境,月在心里,人在月光之中,可以产生一种空灵的静寂之美。
所以,孩子们!记住了,赏月一定要在高处啊!
而贾府的这个高处在哪里呢?凸碧山庄,就是修在山之高脊上敞开的房子。看到“凸碧”两个字,想起数学上的一种曲线——抛物线的顶点。人生就像一条抛物线,从抛出去的那一时刻,达到顶点,然而就会徐徐下落。也许此时贾母站在人生的最高点,从这一夜之后,她的生命将与贾府一样,渐渐地走到生命的最低点,最后变成一条直线——人没了,脑电波就是一条直线。
而此时此刻,当人们登上高处,眼前广阔而微茫,便触动了人的情思。那凸碧山庄里可凭高悼古,可远思怀人,所以贾母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许多人——当年贾府人丁兴旺,多么繁荣,而今只留下一种眷恋和怅然。
从欣赏浪漫唯美的月色到人事变迁的感叹,贾母深深地懂得时光一去复返的道理,所以她觉得在自己有限的时光里,更应抓紧时间好好享受暮色下的快乐。于是贾母提议,搞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花传到谁手里,就由谁讲一个笑话:
贾母便命折一技桂花来,叫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妹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
听严肃正经的人讲笑话,本身也是一种笑话。这叫一本正经地吹牛。每一次读到这里就想起方清平的单口相声——那个光头的中年人,表情严肃而冷静,不露一点笑容,而他讲的每一句话,却可以逗人发笑。从艺术效果看,笑是一种热烈的状态,而冷却是一种严肃的表情,在这里冷与热一对比,就会觉得这种语言艺术更吸引人,更能加深观众的印象。
那么贾政究竟讲了一个什么笑话呢?
他讲到一个怕老婆的男人,醉酒没有回家,惹了老婆生气,为了给老婆赔罪,居然答应老婆帮她舔脚,因为恶心呕吐,谎称反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