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就在故乡的小河边搭上一间小木屋,从此在那里钓鱼、种菜、养鸡、看日出日落……把余下的生命就这样轻率地交待了。
有好几次,当我把这些想法告诉我的朋友或者我的亲戚时,尽管他们每个人的语气都有自己的特点,但又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几十年来,随着我读的书渐多,经历的世事越丰富,我却变得越来越像个傻子。他们看重了我在城里的房子、车子,还有一些我看不到,而被他们看见的东西,所以他们觉得如果丢弃了那些东西,再回到从小生活的土地上,完全就是人生的倒退,——何况,那些长满山草的红土地又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的呢?
在我没有经过思考的时候,我会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贫穷的岁月里,每寸土地都是值钱的,那时候,人们为了多争一锄泥土,不惜大动口舌,甚至几代人不再交往。那些政治家的所谓雄才大略,使得一个国家战火纷飞,人民流离失所,你以为他们在实现人生的美好愿望么?翻开一堆堆历史,其实他们不过是想在土地上实现自己的欲望,——战争的最终结果,不是让人民安居乐业,而是占领更多的土地。如此看来,只有愚蠢的人,才会选择放弃土地,而甘愿留在只占几平方米的高楼大厦里,过着他们认为幸福的生活:万家灯火下,一片祥和,一片幸福的笑声。然而几年的疫情告诉我们,如果我们不转变一种生活的方式,一再被那些高楼大厦圈养的话,那么,那些高楼里就会听见更多凄厉的声音,——没有土地的支撑,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场虚构的盛宴。
我现在越来越向往故乡的一条小河。尽管这条小河现在已经有些颓废了,然而它两岸的野草与树丛,正也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力。它比我年老,也比我年轻,更比我有希望,——随便在它身边丢下一粒种子,来年春天,一定会开出诱人的鲜花。
我常常坐在小河边,支起一只鱼竿,就这样静静地想。我把车停在离小河很远的公路上,然后背着鱼具,沿着山坡上那些长满荆棘和杂草的小路,艰难地向下走。那些小路弯弯曲曲,有些甚至根本不太像路,所以很多在城里呆得太久的人,他们漂亮的皮鞋,精致的裤角,是最害怕这样的小路的。然而,我却非常乐意去融入那一条小路的生命历程,——一条路,如果没有曲曲折折,那还是一条真正的路吗?
每一条小河,都用流水叙写着一段令人回味的往事,只是人们不曾看见。对于一条河流来说,人类不过是匆匆的过客,很多的人,甚至到死,都没有让河水泛起过一阵涟漪,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河流是土地的血脉,天空是包裹它的皮肉,树丛和杂草,成了一根根毛细孔,河流如果死了的话,天空就会失去颜色,树丛和杂草也就毫无生机了。
作为一个资深的垂钓爱好者,我曾经在小河边看到过许多的美景。
晴朗的秋季,山弯里的河边清澈而平静,天空的白云与两岸的树丛,都把奇幻和纤巧的影子全部丢在水面上,那小河就铺开一张雪白的纸,任它们在纸上胡作非为,然后变成梦一样的彩色画,随河水流进我的心里,从此我心里就一片澄明。或者是春天的时候,两岸的桃红柳绿,山花灿烂,微风带着轻飘飘的花瓣,连同秋实的梦想,把它们抛在水里,那样的话,水就会带着一种春天的香气,四散地氤氲在山弯里,如此就会让我停下沉重的脚步,心甘情愿地向那一湾河水俯首称臣。夏天呢,它开始躁动不安,树丛与杂草发了疯似地猛长,河面在夜间升起的露水,及树与草伸向小河的千万条细根,被滋润得让叶片都挤得出水来,所以为了报答水流的恩惠,它们把小河装饰得一片葱绿。
所以我特别希望在这小河边修一间自己的小木屋,惬意地住在里面,然后用河水为她写下我心中的梦想。
那样的木屋,其实根本花不了多少钱,如果我愿意勤快的话,我可以到建筑工地上找到很多木块,或者是一些塑料布,我讨厌那些带着寒凉气息的钢筋,它们以为会使高楼永久地立在河流流经的地方,然而一片废墟里,它们依然是锈迹斑斑的样子。我可以不用钉子。小河边的竹丛,砍几根生长了很多年的慈竹,划成篾条,然后像儿时父亲教我的一样,把木板与房子的柱子用篾条缠绕,然后打成结,随着篾条渐渐变干,膨胀的身体只会使我的木屋越来越牢固,待篾条生虫,或者实在干燥得脆弱的时候,我再用新的篾条把它们换下来。如果没有塑料,那也好办,山弯里的山草,割下来,理齐整,用竹子夹起来,那样子,很像古代皇帝出行时用漂亮羽毛制作的旌幛一样,然后再一排排地固定在屋顶,从此以后,我的小木屋就可以遮风挡雨了。如果我再多一点想象,我可以找几根枯死在河里的树木,用篾条把它们捆扎在一起,成锥形或者三角形,立在木屋的房顶,那样的话,就显得高耸和威严一点,傍晚或者还有些暗色的清晨,远远看去,就会有一种哥特式的建筑特色。
有人说,我的想法不太现实,这样的生活离我们太遥远。“一个人如果活得真诚,就一定是生活在遥远的国度。”也许那样的人是孤独的,没有朋友,也没有邻居,更不会有语言的交流。
这样的看法完全是错误的。我在小河边钓鱼的时候,除了秋冬落下的黄叶,四处飘散的苇絮给我作伴外,在一年初夏,居然有一只非常的漂亮的蝴蝶落在了我的手上,为了看清它的面目,我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当时差点没让自己窒息,后来我抖动了几下,它居然不愿意飞去,——也许那时候,是上苍在眷恋着我,刻意安排它飞到我身边,听我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鱼经”。——那一时刻,我是多么幸运的人啊!我还遇到一只野猫,它一直守候在我身边,我用钓来的鱼喂养过它。但是当我两手空空的时候,它就带着一种怒色冲着我“喵喵”地叫,那一阵子,让我突然想到了夏日漱石的小说《猫》里面的句子,由此产生了反感。所以我最后用一只七条腿的螃蟹,把它吓跑了,望着它跳跃着奔跑的样子,我在小河边笑得前俯后仰,整个山弯都能听见我的笑声。然而可惜得很,当时没有人,我的笑声只惊起了一只停留在树上的山雀。它的身子不过二十厘米长,有灰色和白色的羽毛,长长的尾巴,我记得在一本书上见过它的名字,——叫“大山雀”的,当时我没法确定。有时候,那只小鸟就会停留在小河边,在水草丛中搜寻着什么,待我抛鱼竿站起身来的时候,它就吓跑了,但是多次以后,它见我没有敌意,才从容地在水草上面走来度去,那动作优雅而轻盈,简直就是水上的芭蕾。当然,应该有夜晚,特别是秋夜,那些小虫子会为我唱起催眠的小夜曲,直到清晨我从梦中醒来。所以,我大可不必担心没有邻居或者没有朋友。
生活如果过得越简单,生命就会越自由。那间小木屋里,我只需要基本的生活元素,唯一不能缺少的是要有几本书,最好有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或者是一套《红楼梦》;要有一只笔和一本笔记本,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在夕阳下,记录下自己美好的梦。木屋的窗子应该是南北对开的,整个屋子也就是坐东向西,——清晨能看到日出,傍晚能看到夕阳;门窗也不需要上锁,甚至可以不用门,因为在我空着手离开的时候,只要我还没有痴呆,我就已经把我身上最富有的东西带走了……
所以,我想那应该是多么幸福的小木屋!
2022年12月13日夜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