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个夜晚，小雨不期而至。我从睡梦中醒来，见屋外的花园里朦胧而迷人，竟然似梦一般。
因为有这样的一个花园，我很任性地从蓉城搬到了故乡的县城。于是花了很多工夫在花园里垒土筑台，围栏培土，胡乱地种了一些自己喜爱的植物。而今已是初夏，花台上早有十分茂盛的生命，尽管那只是很小的一片绿意，然而每天清晨，能坐在一株桃树旁，或者一丛墨竹下静思一阵，总觉得这一天是有意义的。
也喜欢种一些易于收成的蔬菜，朋友笑我是实用主义者，——他们大概还不明白，蔬菜既可以吃，又可以赏花，更令人感到愉悦的是，它总能让人想到故乡风岭村的红土地。
我对花并没有特别的爱好，记得故乡风岭村的老屋门前种一两株桃树，或者李树，春天来临时，这些树总最先迎接阳光，最早看到花的，所以老屋里里外外的生命便多少有些阳气。
还记得多年前读《红楼梦》时，贾母带着刘姥姥参观大观园，走进黛玉的房间时说：“这院子里头又没有桃杏树，这竹子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反倒不配……”
那时候我就想起故乡老屋门前的桃树和屋后的竹子来，——也许在这样的花园里，种两株桃，再种一丛竹，就应该是圆满的吧!人生不能有太多的苛求和计较，——那样生命就经不起花径风寒、苍苔露冷的侵扰了。
微风吹抚而过，雨点在凉亭上积起来，顺着屋顶的边沿往下滴。我很清晰地听出一阵低吟来。于是再拉开窗帘，望向窗外时，一阵清凉的风迎面而来。
一个朋友说他喜欢夏天的雨，特别这样细细的就好，像轻风过湖面一样温柔;倘若倾盆而至，那就只是一场灾难。
其实我更喜欢秋天的雨。
许多年以前，老屋后面有一丛茂盛的芭蕉，雨点落在芭蕉叶上，就发出一种清脆的响声，——秋天的雨绵绵不止，雨滴声就一直持续着。只是那时候我没有读过多少诗词，如是现在，我一定趁着黑夜，听那雨声到天明，——“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年少哪有什么愁!而今多了一些思绪，可老屋已经不在，婆婆爷爷早已离世，芭蕉也就不再那样青绿了，只留下一些枯黄的叶子，在风雨中带着一丝感伤。
现在我家这样的花园是不适宜种芭蕉的，所以不知道今年秋雨来临时，是怎样的一种景象，——于是突然很想让秋天快快地来了。
只不过幸好还有那桃树和墨竹。夜里的细雨密密斜斜地乱飞，窗外的灯光在雨中，被理得丝丝缕缕，井然有序。我分明地借着灯光看见雨纷纷地飘洒在桃树上，——那桃树是修筑这花园时，同学从山野里移栽到这里的，有两株，一株正在我窗外，一株却在花园门口。那桃树生命倔强，一个春天，它就从幼苗到了青春，我想也许明年，总该有桃花可以让我观赏了罢。
人生有许多相遇，比如我与这桃，——往后余生，它的生命也许会一直陪伴着我，守候在这小小的花园里。而人呢，相遇时已经过了少年或者青春，只留下美好的回味。她的青春里没有一个我这样的人，而我的青春在故乡的泥土里，也并不曾有过她，若干年后我们相遇在红尘俗世里，她依旧如桃，我也依然愿意守候。
桃叶上已经积了许多的雨，它们凝聚起来，顺着叶片滑到叶尖，然后就轻轻地坠在地下了，——桃叶在动;雨浸入土地里，它们都无声无息地接受相聚与离别的过程。
竹叶上的雨就没这样的静寂了。
故乡老屋后面的山坡上，竹丛很密，慈竹高大挺拔，修长而光滑的竹身，——不用下雨，只要风微微地吹一下，它们就会低声地呢喃。儿时总喜欢坐在老屋的后门前，仰头看那些竹子，不仅仅是为了听一阵风声。偶尔会飘落一片竹叶，在风中荡着舞姿，然后就看它静静地睡在竹根下的泥土上，最后卷曲，变成柴，烧在灶堂里。如果生命在消失之前，能给人间一阵温暖，大约它的死亡也是值的，——至少他用最后的光与热，温暖过别的什么东西。
不过有时候会有几只土画眉落在竹林深处，它们的叫声有一种浑厚的感觉，——我只能听它们的叫声——竹丛太密，不知道那鸟儿是什么样子，落在什么位置上。
听画眉叫的声音，最令人难忘的是在有月光的夜里。喜欢月光下的竹丛，竹影摇曳婆娑，投下斑斑点点的月光。一家人坐在草檐下，总会听到父亲起讲起月夜遇鬼的故事，然后猛地从竹林里惊起一只画眉，“嘎吱”一声，不知道飞向哪里，于是整个童年的梦里，都在追寻一只惊飞的鸟。
父亲在工地上打工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给工友讲同样的故事，——我童年的故事，全来自父亲。如今他老了，竹林也变得荒芜起来。竹叶掉下来后，没有人去收拾，它们起初变霉，最后烂在泥土里。
所以月光升起来的时候，竹林下面就再没有听到过故事，不知道那画眉还是否会惊起，月光撒在竹林下，只会透出一片腐烂的气息。
我立在窗前，看这一夜的雨飘在那几株墨竹上，突然就不再思念故乡的竹丛了。
那几株墨竹低矮而秀气，雨滴在竹叶上，先是“沙沙”作响，后来居然听见的就是“滴滴答答”的钟摆声了。人们以为可以掌握时间，他们把时间定在钟摆那不足十公分的摆弧上，或者360度的表盘上——愚蠢的人啊!时间的无限哪能仅仅用这样的数据可以测量的呢!
生命的过程，只有放在时间轴上，随着它渐渐地远去，才有意义。把时间划成小块，生命就会迅速变短。在短时间完成的生命绩效，是脆弱的，哪里会有真正的质量可言!也许无为才是更大的有为，遵从自然的生命法则，跟随四时季变，风霜雨雪，生命也许会更有质地，——在宇宙巨人的眼里，人也不过是一只蝼蚁。为何要这样匆匆忙忙?
今夜的那些细雨滋润着花园里的墨竹，还有那两株桃树，以及这园子里种的一切，不需要我过多地操心，雨的无声无息，把自然的力量施加在这些生命之上。——时间见证了雨的能量。
所以清晨天明，大概花园里的生命就会拔高一节，我也就跟着欣然一阵。
夜已经深了，雨声还在持续，我又渐入梦乡。在梦里，雨给了我一种故乡的思绪，一种对生命的回响——淅淅沥沥，又滴滴答答……
2023年6月10日夜于金堂璀璨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