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相当年青,未成家先败家,被放逐到一片遥远的黑地,是个满身污浊的黑人。
黄泛区僵硬的天空下,冰冷带刺的寒风之中,母亲只身来到这里,寻找渡劫的儿子。在这样的季节,土地赤条条地躺着,瘦干的白杨树肃穆而立,零碎的雪花撒着祭祀的纸钱。母亲站在一片萧杀里,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地抖索着身体,两眼盯紧那扇黑铁大门,等着日思夜想的儿子从那阴暗里走出。
我一眼看到,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身体愈加佝偻了,站在路旁的大树下像一截残留的树桩。母亲几乎什么都没带,向下弯垂的怀里只抱着一个葫芦大小的瓷罐。我认得,那是家里用来盛盐的罐子,母亲两只手把它抱得很紧,似乎生怕那瓷罐从冻僵的手里脱落。看到儿子大步走来,母亲便开始和寒风一起哆嗦,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我喊了一声“娘”,扑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娘了。这么远的路程,娘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进招待所,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个瓷罐,仿佛她千里迢迢到来就是为了那个罐子。罐子里装着炖熟的红烧肉块,在寒冷的季节里已经凝结成石头一般,但依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罐子口上,还端放着一只普通的蓝花小瓷碗,碗里堆着油浸浸的炒辣椒,碗口上覆盖着一片干净的笼布。
那时候,几百公里是很远的距离。母亲要徒步四五里到汽车站,坐一百里地汽车到尹城,下汽车后拐至少三条街找到火车站,再坐上走走停停、票价便宜的火车到漯城,然后还要坐一百里地的汽车到西县,剩下最后的十来里地还要靠步行。
母亲从未出过远门,她居然没有下错站,也没有迷路走失,一个人,一只瓷罐,一路辗转,从山旮旯的家找到了儿子在的地方。她是头天一早出发的,到了漯城天就黑了,发往西县的汽车一趟都没了。母亲当然不会去住店,她就席地坐在汽车站的墙跟,从傍晚坐到第二天的早上。她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除了那个罐子她什么都没带,甚至没有给自己备一块充饥的干粮。任凭上车下车,你拥我挤,她牢牢地护住那个盖着辣椒小碗的瓷罐,始终保持口子朝上,最终毫发未损地把美味带到了这里,递到了儿子的手中。
无论儿子在哪儿,藏得多深,母亲总能找到儿子,因为她是母亲,心里有神明引路。
我一直不敢和母亲的眼睛对视,我知道那双眼睛始终在看着我,眼里蓄满了无穷的泪水。母亲曾经因为我的遭遇,哭得太多而得了眼疾,两眼差点没有瞎掉。好在她后来恢复了正常视力,这次还能一路打听,最终找到这里,看到落难中的儿子依然像一棵健壮的树,不折不弯地站在她的面前。
多年后我从黑地归来,在一贫如洗的山村停留月余。看看我长大的那个农家,满目疮痍,老气横秋,真的已是家徒四壁,值钱的物件一样没有,房梁和椽子透出炭黑,土炕的墙面上糊着发黄的报纸。麦秆搭顶的房坡颜色更深了,新补的两片麦秆像黑大汉脸上的两块白癍。我在旧物中寻找那个曾经远行过的瓷罐,觉得它像宝葫芦一般值得我永久珍藏,那里面装着的是娘的心愿,一切美好应有尽有。
我却始终没有找到,母亲明明带回来了呀。后来我忙于东奔西走,重新工作,结婚生子,那只瓷罐便就此永远从我的人生中消失。母亲在我回归后患病不起,卧床足有大半年之久。仿佛她已被拖累得精疲力竭,需要慢慢恢复元气。
在此后的数十年间,母亲再也不愿意让我远离她的视线,神一般看护我的平安。她多了一个嗜好,就是收听广播,没了广播匣子就天天看电视新闻。她说那里面哇啦哇啦播放的,都是变好了的政策,都是希望,而且都和我有关。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喜欢晚上跑到邻居家听鬼故事,越听越害怕,越怕越想听。我知道母亲其实跟我小时候一样,因为怕,所以听。她曾经在那喇叭里听到过最可怕的消息,刺激了神经,成了一种心病。她懂得那匣子里传出的话,全都不是闹着玩的,一句话就至关儿子的生死。她守住那装置,就像守着一个魔盒,唯恐里面漏出“严厉”或者“打击”之类的字眼。
母亲要求我沉默地活着,保命至上,杜绝惹人,白天不要多嘴,夜黑不要出门。我说我从小怕鬼,是不是怕我晚上遇鬼招灾。娘说鬼不可怕,该怕的是人,走夜路宁肯碰到鬼,也不要碰到人。
母亲利用几分钟小睡,便永远告别了人间。
回到村里安葬母亲,一切按照旧俗进行。街坊邻居都说娘能活到这个岁数,而且无疾而终,三里五村没人可比。母亲一辈子不擅长供奉,进庙烧香少,求神拜佛少,村里和她走得近的人也少,来往频繁的都是一些没成色的可怜人,瞎的聋的瘸的憨的都有。娘不操心谁家最富,惦记的是谁家最穷。
出殡时,我身披重孝,脖子上被挂上一个窝头大小的瓷罐,里面盛着肉菜,罐口盖着一个小馍。这让我猛然想起几十年前那个盛满红烧肉的瓷罐,母亲把罐子紧紧搂在胸前的情景。眼前这个罐子小了很多,用细绳拴着,悠荡在我的胸口。这是为母亲送终的饭罐,将与母亲一起被埋下墓坑。它那么小,那么轻,就像娘一生给我们的很多,我们还给娘的却很少。
民乐队在卖力地吹打,尖锐而嘶哑的器乐、豫剧、落子腔灌满耳道,心里响起一声声的呐喊。去往坟地的路程只有二三里,与母亲当年辗转千里没有可比性。我一手攥着哀杖,腾出另一只手捧着瓷罐,担心那绳子断开,或者罐口歪斜,把送给娘的饭菜倾洒。我知道娘再也不会吃了,这最后一餐也只是做做样子,尽尽活人的心意。对娘来说,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即使我端来山珍海味,送上满屋子的金银珠宝,娘也一个不收了。
尽管如此,那只小瓷罐被放进墓坑时,我还是在心里默默说,这罐里装着儿最后的心愿,饭菜不多,娘你省着点吃吧。你一辈子都在担心我吃不饱,每顿饭都是看着我吃罢你才吃。往后你不用为我担忧了,我有能力让自己吃饱,兴许还有余力关照别人。饥饿的时光过完了,我就是个饿不死的人;屈辱的日子过惯了,再没有什么屈辱能让我屈服。
娘你没有生日,但有一个忌日,以后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在你的坟头喊一声“娘”。虽然你不会应答了,但山川大地会有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