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句唐诗开起头,善书本是前人留。抖音家人多高手,敲响鼓板献个丑。”走进人民广场,来不及仔细欣赏巍峨耸立的广场牌坊,一阵熟悉的乡音和腔调从不远处飘来。这声响,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久远,似曾相识,又恍如初见。循声走向广场一角,只见一位身着长衫的长者正在柳荫底下宣讲善书。侧耳细听,默默盘算,疏离善书及说书人,竟达四十余年光景。
一
历史的车轮总是给后世留下一道道车辙,尘封的往事,往往被现实的声响敲醒点滴印迹。50年前的那些春宵良辰秋月星光,小小心灵常常被说书人的一鼓一板,敲击得直沁肺腑,刻骨铭心。
“善书”,是一种说唱结合的文艺曲种,距今已有近三百年历史。因艺人惯用“未开言来,泪流满面”开场,故民间戏称其为“未开言”。
早年,流行于湖北的这种民间艺术以云阳板(钢镰)和架子鼓为乐器,以一人说唱的形式对各种主题内容进行表演。随着时代的变迁,善书艺人继承并发展了这一曲种,变一人宣讲为一人主讲、多人应答的形式演出。有“主案”与“宣词”之分,主案重说讲,宣词说兼唱;其表演程式分“宣”“讲”“答”“对”四项,多以劝善祈福、匡扶正义为主题。主案自始至终讲说故事,宣词则随主案诠释故事情节,分扮各种角色,轮番上场。
傍晚时分,柔风拂过树梢,村子中央的空地早已被各种板凳占满,听到锣声响起,父老乡亲从四面八方赶来,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锣声过后,说书人迈着方步登场。倏忽,哐当一声,所有笑闹声都归于静止,大家屏住呼吸,伸长脖子,全神贯注,注视台上的一举一动,唯恐漏过一个细节。最先登台的自然是一个“跑堂的”,对这“跑堂的”,你可不能小瞧,他们往往口吐莲花,将一段开场白说得生动有趣,贴心润肺,博得台下掌声雷动。
紧接着,又是一阵哐当声,千呼万唤的主角们(一般三人)才隆重登台,右手摇着折扇,左手托住惊堂木,鱼贯走至台中央,然后收扇、并腿、整衫、鞠躬,一连串动作潇洒娴熟,台下掌声自是经久不息,响彻云霄。顷刻,一个利落转身,站在C位的艺人扬起惊堂木,向方桌“啪”地一声拍下,台下立马鸦雀无声,众人自是心尖一跳,赶紧坐直身板,注意力比之前更为集中。出奇的是,还没有听见说书人说什么,却听到一阵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的哭唱声断续传来,真个是“未开言来,泪流满面”啊!随着鼓板一敲一击,说书人开唱了,“混沌初开盘古起,三皇五帝治社稷,古人言语有道理,人活七十古来稀。提起先人叹口气,富贵莫把贫贱欺,福运临头忍声气,切莫地位比高低,那怕背后千条理,恐怕临盘下错棋……”一段闲言碎语后,便直奔主题,掀开当晚的善书。就在众人的胃口被完全吊起时,说书人突然收住悲腔,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伴以“咿咿呀呀”的宣唱声。自此,一场好戏算是真正拉开了帷幕。
第一次听善书时,我不到十岁,自然听不懂善书宣讲夹杂的一些晦涩的知呼也者,可它不妨碍我每次牵着幺舅的衣角前去倾听,善书给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哭”和“长”。一场善书讲下来,一般三个小时,从傍晚开始,散场差不多也到深夜十点多。可是,我从没中途撤离,总是安静地陪着幺舅,直至讲书人收音离场,才披着夜色蹦蹦跳跳地回家。
大姐夫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善书迷,用时下的流行语来说就是铁杆粉丝。每每知悉周边村湾有艺人说书,他就会放下手头事务,急不可待地带着我赶场。
二
“紧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汉口;东玩西玩,玩不够民众乐园。”这玩不够的民众乐园就是武汉民众乐园,民国时期,武汉民众乐园与天津劝业场、上海大世界并称为三大娱乐场。
1980年代,武汉民众乐园有杂技、电影,还有京、汉、楚、豫、话等名角搭台唱戏,花上几毛钱就能逛上一天。民众乐园名归其实,真正成为广大市民文化活动的中心。在人们眼里,民众乐园是汉口文化厚重商业繁荣的象征,是武汉最好玩的地方。在无数老武汉人的童年里,民众乐园是他们向往的圣地。星期天到了,父母给他们几毛钱买一张门票,带上两个馒头,就可以在里面玩上一整天,直到筋疲力尽才出来。
幸运的是在我大三那一年,大姐夫特地带我去民众乐园奢侈了一回,下午看楚剧,晚上听善书,过足了一把心心念念的善书瘾。此时的善书,舞台高筑,布景高悬,演出队伍起码五人以上,道具虽然大同小异,但已经配有伴奏,伴着鼓板的节奏,一人说唱,三人应答。说书人表演得十分卖力,情绪时而高亢豪爽,时而悲切忧伤。其唱腔爽朗顺口,内容多为老百姓耳熟能详的传统曲目或与人为善的唱段,风趣诙谐而又富有浓郁生活气息的说唱,赢得了现场观众的热烈掌声。
善书,讲究一打、二讲、三唱。打,要打出欢快、流畅;讲,要口齿伶俐,吐词清晰,有紧有松,要讲出人和事的因果关系;唱,要讲究抑扬顿挫,唱出人物的心境,让观众听得清楚明白。当时讲遍城乡的善书,所说的剧有施公、包公、彭公、反唐、金枝玉叶、双孝牌、全节保家、九凤图、烈火金刚等剧目。在大办农田基本建设、水利大会战、斗私批修会场……这些宣传服务中,都有说书人的身影。村湾里、工地上,说书人以小鼓、云板、方言演唱,用普世道理、市井故事,陶钧教化、扬善息恶,用说唱方式传递“善文化”,在文化活动匮乏的年代,为人们带去精神慰藉,这无疑是最好的休闲时光,也是当之无愧的百姓舞台。
出乎意料,一直游走在田间地头、稻场队屋的善书能够登上殿堂级的民众乐园舞台,足见其传播之远,流行之广。要知道,民众乐园对于老武汉人来说,是一种厚重的文化符号,意味着艺术的辉煌与荣耀,民众乐园在他们心目中留下的美好记忆,永远不会消失。
年幼时,我就对听善书有些兴趣,虽然不完全懂,总也跟着凑热闹,跟着幺舅大姐夫他们十里八村地赶场,渐渐喜欢上了那种一板一眼的腔调。因为精神文化的贫乏,感觉能从听善书中学到一些文化知识,甚至为某种情绪找到一道出口。尤其是大姐夫客串过楚剧,也当过善书先生的跑堂,来家里做客时也会像模像样的唱上一小段,潜移默化中我更加喜欢这种含有乡土气息的曲调,久而久之,我也能哼上几句。我想,我的三观形成、我对码字作文古韵的兴趣,多半得益于善书。常常感叹,人生的酸甜苦辣,竟然能以说唱的形式表现出来,岂不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可惜的是,四十年来,为生计忙碌的我再也没有听过善书,直至在人民广场偶尔听到文章开头的那个片段。
三
善书,中国古代的“心灵鸡汤”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书?据考,善书起源于唐代,盛行于清顺治年间的“宣讲圣谕”。“宣讲圣谕”就是用说唱的形式宣传封建伦理道德。至光绪年间,“宣讲圣谕”被“十全大善”所代替,所宣传的内容是孝敬父母、和睦乡里、设义学、设义渡、施茶水、恤孤贫等十大善行,以提倡正直善良、勤劳俭朴,反对奸盗邪恶、伤天害理为说唱主题。它兼融儒、释、道思想及民间信仰,劝导人们行善止恶,是一种道德教化的表演形式,从此“宣讲圣谕”就慢慢演变为“宣讲善书”或“说善书”了,后来简称为“善书”。最初,为一人宣讲,后发展为两人或多人进行的表演艺术。其表演形式有说、唱、帮腔等,内容多为道德教化和劝善祈福。语言通俗易懂,有问有答,说与唱深度结合,讲究唱词的平仄与对仗,表演激昂悲切,但要达到“舌生花,口生香,脸生采,目生光”的艺术造诣,却非易事。
随着网络、电视的兴起和普及,曾经进得田野,登得庙堂的善书日渐式微。说书人宣讲善书,一个故事要讲3-4场,每场3-4个小时;唱腔以哭腔为主,渲染悲凉氛围;宣讲的脚本,多半是清朝或民国时期的故事;解放后新创作的脚本,大多改编于民间传说,或者添加神话色彩,与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习惯的欣赏口味不太合拍。
听众少了,随着文化活动不断丰富,曾经风靡一时的善书早已“失宠”。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上网、看手机、刷视频。多数年轻人对善书可能闻所未闻,根本不知道善书究竟为何物,更不可能花上几个小时身临其境地去听一回完本的善书了。
说书人老了,据我所知,目前正在说书或获得善书代表性传承人,年龄大多在70岁以上。很多说书人迫切地想将这门技艺传承下去,可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说善书养不活自己和家人,谁愿意学?谁愿意以此为业?老艺人即使收过一些徒弟,但大多半途而废了。
脚本陈旧了,善书脚本多以手抄本、木刻本流传于善书艺人手中,大多年代久远,遗失和损坏严重。
善书面临的窘景并非个案。曾经流行于湖北的雕花剪纸、花鼓戏、皮影戏、渔鼓、道情、民歌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都面临同样的问题,更为忧心的是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慢慢都步入高龄,每年都有传承人离世,“人亡艺亡”的现象,令人堪忧!
人心向善,唱千年友善;天道为书,传一地珍书。让善书重回荣光,抢救和恢复善书的活力与魅力,政府在主导,民间在助力:入选各级非遗产名录,确定善书各级传承人,挖掘培养善书新人,善书进校园,设立善书传承基地,景区善书集中展演展示,录制经典善书视频,收集整理脚本,包装艺人,善书抖音直播等措施,犹如给善书收复失地打了一剂“强心针”。
追寻一份记忆,咀嚼一种味道,留住一缕乡愁。守正与创新,以变应变,挖掘乡土文化、推动乡贤示范、整合民间资源,土中出奇,俗中达雅。“见人见物见精神”,说书人顺应时代之变、中国之进、人民之呼,从中提炼主题、萃取题材,展现中华山河之壮、文化之美、道德之光、发展之强,讲出了唱出了时代巨变和百姓心声。
在文化消费方式多元化的今天,停留在几代人记忆深处的善书,虽然没有了当年盛况,但从没在人间消亡,它跨过时光的沟沟坎坎,依然在湖北这块灵秀之地顽强生长。而我,每当回忆年幼时陪同幺舅听善书的日子,心里总会有一抹连光悠柔掠过。
但愿,三五年之后,随着新一代善书传承人的茁壮成长,善书能够重整山河,再现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