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居住的这幢大楼，对面是一条人工河，河的旁边有一大片农田，曾经种植着四季的蔬菜，每每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菜农在田地里忙碌着。前几年，这片农田被一家园艺公司承包了下来，重新进行了规划。每天我从阳台上远远望去，只能依稀看见这家公司的车辆和人员进进出出，忙碌得很。不久，这片农田被升级改造，同时增挖了一个水塘，盖起了很多暖棚。为此，我心里一直很纳闷，不知道这家公司的葫芦里装的是啥药?直到今年5月18日上午，这家公司正式开张，才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原来这家公司，竟是以种植栀子花茉莉花为主、白兰花为辅的的香型园艺公司。
开张的这一天，这家公司既没放鞭炮，也没有置花篮，却是请了好多当地农妇，穿着统一的蓝色粗布衣服，在公司门口卖起栀子花来。每位农妇面前放着一只竹篮，竹篮里横着一块板，板上有两层打湿的纱布，纱布中间搁着一朵朵刚采撷下来的栀子花和茉莉花，它们都用红线扎着头，整齐摆放在木板上，栀子花和茉莉花每串都是1元。那洁白的栀子花和茉莉花，其香味非常浓郁，只要揭开纱布，就能闻到其扑鼻的芬芳。
摆竹篮卖栀子花茉莉花这情景，在六七十年代非常流行，但在时代发展的今天几乎绝迹，因为爱美的女人，现在都使用各大名牌香水来点缀自己，谁会青睐你这土头土脑的栀子花和茉莉花?所以，我当时并不看好它。然后，出乎我的意料，这家园艺公司开张的头一天，栀子花茉莉花竟卖得脱销，公司门口人头攒动，就像赶集一般热闹。之后的一周里，这家公司门口，就像过节一样，天天有大批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有来批发做生意的，也有零买自己用的，栀子花和茉莉花生意十分红火。
出于好奇，某日我问起这家公司的员工，才得知这家园艺公司的老板，是来自广西横县，他在这里建公司主要目的是，一方面为总公司生产香精提炼香油，一方面尝试着打开传统的香花佩饰市场。栀子花和茉莉花的香油提炼我不懂，也没兴趣，但传统的香花佩饰历史我熟悉，它让我的思路，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二
作为一个男人，自然不会去佩戴什么栀子花茉莉花，但它并不妨碍一个男人对它的喜欢和追忆。
我记得小时候无论生活在李家宅，还是居住在石库门，左右邻里的女人，大多喜欢佩戴栀子花白兰花，或茉莉花。只要夏天一到，总会有仨仨俩俩的中老年妇女，坐在弄堂口，或坐在人流来往的马路边上，地上摆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搁着一块小木板，有的是放着一只铝制饭盒，外面用一层纱布盖着，栀子花茉莉花就似一个个刚出生的婴儿，安静地躺在里面，等着女人来认领。那年代还没时兴用香水，因此栀子花茉莉花还有白兰花，自然成了爱美女人的唯一选择。
六七十年代栀子花茉莉花不贵，3分钱就能买上一串，到了八九十年代，栀子花茉莉花涨到了一毛钱一串，之后的岁月，随着水涨船高，栀子花茉莉花的价格，也涨到了一元一串。改革开放初期，上海地铁线逐渐建设起来，人民广场站是地铁的枢纽站，因此，那些地铁出口，成了中老年妇女卖栀子花茉莉花最集中的好地方。我只要从人民广场站下车，就常看见卖栀子花茉莉花妇女，十几人排坐在地铁出口的绿化边上，吆喝着出站的女人前来光顾。由于价钱不贵，也有栀子花茉莉花自然香的因素，因此生意格外好。有趣的是，城管队员就在一边看着，从不干涉和驱赶这些卖栀子花茉莉花的妇女。
无论是地铁出口，还是弄堂口，前来买栀子花茉莉花的，多数是上班的年轻女孩和中年妇女。那时候，年轻女孩夏天喜欢穿碎花的连衫裙，斜背一只小挎包，买上一串茉莉花，用红线做成一个茉莉花手链，走路一甩一摆的，煞是好看。
九十年代，我所在的石库门“月华里”弄堂，有一位中年妇女，将近50岁，不知道她姓啥，只听见邻居都管叫她“阿萍”。这位“阿萍”女人身体修长，形体美，平时喜欢穿旗袍，就连夏天，也都要穿薄薄的丝绸旗袍去上班。她从来不喜欢用香水，每次上班都要买两朵白兰花别在胸口，漂亮的丝绸旗袍，加上洁白香味浓郁的白兰花，走起路来聘聘婷婷，常常引来无数女人羡慕的眼睛，成为一路非常别致的风景。久而久之，她男人心里不舒服了，常常抱怨她浪费钞票，说她每天买白兰花的钱积累起来，还不如买一瓶知名品牌香水，每当男人说这话时，她就会操着沪语朝男人横眉竖眼道：“管侬啥事体?只要我喜欢，我情愿!侬有本事给我弄点白兰花来……”
每当这对夫妻俩拌嘴时，邻居都忍俊不禁。不过，我一直以为白兰花配旗袍，确实是绝配，古色古香，优雅曼妙，天然去雕饰，没有任何一款香水能代替得了的。
三
对于家庭来说，白兰花确实不好种植，更别说盆栽了，主要原因是白兰花太娇贵了，既怕冷又怕热;水浇多了不行，浇少了也不行，还有一个土壤问题，很难伺候。所以，在石库门弄堂里，不少人家都种植起栀子花茉莉花，其中以盆栽茉莉花居多。栀子花比白兰花好种植，但它有一个很难弄的问题，就是酸性土壤。上海的土壤是微酸性的，满足不了栀子花，尤其是名贵栀子花的需求，因此，平时就必须在土壤里加硫酸亚铁，而硫酸亚铁的量不容易掌握，加少了不起作用，叶子泛黄，不开花，加多了容易烧死。所以，两样相比，种植茉莉花的人就多了起来。
茉莉花确实好伺候，只要给予充足的肥水和阳光，它就会给你带来满满的惊喜。每年的5月至10月，是茉莉花竞相开放的季节，洁白的花瓣亭亭玉立在枝头，绽放着无尽的芬芳，用鼻子闻一闻，陶醉于中，心情也格外舒畅。
居住在石库门房子里的大叔大妈们，由于居住条件有限，他(她)们往往在公用的晒台上，或者自家的门口种植一盆茉莉花。茉莉花是从花市买来的，为求便宜，这些大叔大妈们，常常买一些裸根的茉莉，回家弄一个破脸盆，往里面搁一些土，便大功告成。茉莉花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只要不缺肥水和阳光，生长期枝上总结满了花蕾。给茉莉花施肥很简单，大叔大妈们往往是浇上淘米水一勺，或往盆里搁几只鸡蛋壳便算完事。当茉莉花绽放时，除了欣赏外，有些大妈会摘取其花朵晒干，与茶叶搁一起泡茶，美其名曰：茉莉花茶，清香味一点不输给商家的那些茉莉花茶。
种植茉莉花的人家多了，难免会产生一些纠纷，这些纠纷就是占用公用晒台问题，以及花盆里爬出小虫问题。有些大叔大妈，在晒台上种植了好多盆茉莉花，使得别人晾晒衣物很不方便，恼怒了一些人，这些人便趁黑夜往茉莉花盆里倒开水，烫死了不少茉莉花。有一回，一位对茉莉花下黑手的大妈，正巧被一位大叔逮了个正着，双方唇枪舌战，闹醒了整条弄堂。吵架不要紧，是石库门常有的事，有趣的是，碰巧大妈是苏北人，大叔是宁波人，这一南一北截然不同的方言，笑煞了前来看热闹的左右邻里。后来，还是在居委会的调解下，茉莉花纠纷才得到圆满解决。从这以后，所有种植在晒台上的茉莉花，全部被搬到弄堂底下的两边，既不影响晒衣物，也美化了石库门弄堂，一举两得。
我从小就喜欢茉莉花，但父母从不允我种植，主要还是没地方，怕引起邻里纠纷，我只能到别的人家赏茉莉。我居住的隔壁6号“三层阁”，是一位从长阳中学退休不久的赵大叔，原先他在学校负责绿化园艺工作，退休后在家闲得慌，便种植了不少花花草草。“三层阁”房子，是根本没有空间放这些花花草草的，他就利用了“老虎窗”的屋顶。“老虎窗”，是在“三层阁”的里面，往外开设了一扇窗，平时，人可以往外探出半个身子。赵大叔就利用这屋顶的半斜坡，在上面置放一些盆栽，这些盆栽有茉莉花，也有六月雪、石榴、五针松等一些植物。赵大叔的茉莉花种植得特别好，花大香味浓，这跟他勤施肥有关系。我每次去他那里赏花，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搬下茉莉花，让我闻个够，然后再捧到“老虎窗”外。
有一年10月份，我去赵大叔那里赏花，突然发现他小小的“三层阁”房间里，多了6盆茉莉花，花盆上都套着透明的塑料袋。10月份是茉莉花走向凋零的季节，花蕾很少，为什么还要买这么多茉莉花?我很纳闷，问赵大叔，他只是笑笑，没作正面回答。大约过了5个多月，有一天我突然听见母亲和邻居，在议论一个女孩病故的事情，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赵大叔。我这才弄明白，原来“三层阁”的赵大叔，种植这么多茉莉花，是跟刚病故的女孩有关。女孩名叫莫莉，她家住在赵大叔对面门牌号的“二层阁”房子里，小女孩上3年级的时候，不幸患上了再生障碍性贫血，暂时休学治疗，在家休养的时候，偶尔上晒台发呆。由于晒台正对着赵大叔的“老虎窗”，两幢房子的间距也很近，赵大叔种植的茉莉花，自然引起了小女孩的注意，在与赵大叔的交谈中，她流露出对茉莉花的喜欢。赵大叔在得知小女孩情况后，很爽快地将一盆正吐芳蕊的茉莉花送给了她。然而，小女孩的父母，哪有心思打理茉莉花?没几天茉莉花就谢了。因小女孩姓名谐音茉莉，所以她的情绪起伏很大，给治疗带来了一定的麻烦。赵大叔得知后，特地又从花市买来6盆茉莉花，在家精心养护，交替着给小女孩送去，保证了小女孩有花可赏。但茉莉花开毕竟有它的周期，赵大叔做不到月月有茉莉花开，小女孩最终还是没挺过病情最艰难的日子。
茉莉花的事情虽小，但“月华里”弄堂里的邻居知道后都很感动，无不称赞赵大叔是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萨。其实，在我看来，茉莉花之所以洁白，之所以芬芳，在于它的天然和纯朴，没丝毫的利益熏染。
四
大自然赐予的香型花卉很多，栀子茉莉白兰花只是其中比较常见的品种，而茉莉花易种又用途广泛，深得众人的喜爱。我正式种植茉莉花，还是在老房子动迁后在新居实施的。新居阳台足够大，且前面没有任何建筑物遮挡，阳光从早照到晚，这就给茉莉花提供了非常好的生长环境。茉莉花分单瓣和重瓣两种，常见的是单瓣茉莉。有一种名叫“虎头”的茉莉，是重瓣中的名品，价格是单瓣的好几倍，但出于喜爱我还是选择了它。两年后，“虎头”茉莉，由一盆分成了3盆，之后又扦插了好多，我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它分送给邻居和好友。
每到茉莉花盛开的季节，妻子就会喜孜孜地从阳台上，捧回“虎头”茉莉花，这“虎头”茉莉花开形状，就像一朵千姿百态的微型菊花，非常漂亮，那花开的清香味，会久久地在客厅围绕。
前面所说这家园艺公司，举办起栀子花茉莉花佩戴活动，我以为是一种回归大自然的创举。经历这么多年的沉浮荡涤，人们的生活习性，似乎又逐渐回归大自然，追逐大自然赐予的美。比方说，从曾经以食精细面粮为傲，到退回吃糙米杂粮为荣;从曾经以穿土布衣服为穷，到转回穿土布衣服为富，等等，这来来回回的折腾，无不印证了大自然的魅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会轮流转。相信随着时代的发展，栀子花茉莉花，还有白兰花等，必将重新芬芳在爱美的每一位女性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