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朋友里，没有达官显贵，政商要角。有几个素日的旧交，三两挚友。“三杯两盏淡酒”，偶尔一聚，谈天说地，“逸兴遄飞”，喟山河之久远，叹人生之须臾，乃人生之快慰也!但有一位“另类”朋友——老孔，须向列位简要陈述。
当你第一眼看到老孔时，就立即明白了关于他另类的含义：一身落伍了足有三十年的衣裳，很不得体地裹着一个矮小的身体。衣服上油渍麻花，有些地方还张开了口子。头顶上的帽子，帽檐耷拉着，与赵本山在小品中所戴的，毫无二致。他坐在自己城北路边的修车摊旁，他的周遭围了两圈”老叟”。
老孔这个修车摊，摆了有几年了。路边的树上，钉着一块旧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精修自行车，电动车的字样。他没有活干时，就开始了对那些老者的“训诫”：他用手指点着，语出真是音质洪亮：“就你们能跟我比吗?记住，我是堂堂孔夫子第八十代孙，你们有什么?我的祖爷两千多年前周游列国时，你们的祖爷好像正给他老人家牵马扶鞍吧?”在一片哄笑声中，有人回击：“快别给你那祖爷戴高帽了，还周游列国呢?一天连顿饱饭都混不上，走街串巷的当要饭花子吧”，“哈哈哈哈……”在众人的讪笑中，老孔丝毫不脸红，理直气壮的辩解：“你们知道什么?那叫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不管咋说，我的祖爷名号响当当，你们呢?”老孔的日子，在每天的插科打诨、嘻笑怒骂中拉开了序幕……
老孔说话铿铿锵锵，修车也是利利索索。一位车者沮丧推车而来，老孔在转瞬间，车子修好，车者转忧为喜，骑车兴然而去。我和他的相识就是他修车做的媒……
我在近天命之时，遭遇下岗，颠沛飘流，举处无着。几经辗转，误入殡葬行业。在小城觅得一处小店，经营殡葬用品。算是狭路逢吉，方得喘息。有一次，我驾驶三轮电动车，去给五里外的用户送花圈。不想刚驶出城外不远，车胎瘪气，行程搁浅。丧家今日发丧，料想已是哀乐高奏，只候我的花圈装扮葬仪。可我却陷在此地，怎么办?正值盛夏时节，那滚滚的热浪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路面氤氲着一团团热气，内心阵阵的焦虑，和着高温一起，让我宛如置身于一座熊熊的火炉中……
店里刚开张不久，每一笔业务都关乎着小店的经营。我突然想起同学小阳，他就住在这个小城里。我连忙掏出手机，与他通了电话。我急切的声音，让他感觉到了事情急迫，便连声安慰我。问了一下我抛锚的地点，说给我找一位修理的师傅，去现场修车。我一颗焦躁的心才稍有安定。时间不长，一辆小型电动三轮车，朝我这里疾驰而来。到了近前，一个衣着随意的小个子中年人跳下了车。这定是小阳给我找的师傅了，没有多想，脑子里完全被送货这件事情所占据。三两句话过后，跑的满头是汗的小个子师傅开始了忙碌。他熟练的将瘪胎的一面支起，撬开外胎，找到内胎上的漏气孔，拿出补丁，胶水……我在一旁看着他在烈日下的操作，身体已如一块饱和了水分的海绵一样，大颗的汗珠从那张粗糙的脸上往下滴落着，洇湿了那脏兮兮的半袖衫，也洇湿了脚下……这个小个子师傅就是老孔。他的技术之娴熟，动作之迅速，倒很合我内心的节拍。车胎补好后，我把十元钱塞给他\\\\\\\'，他却说什么只留三元。(当时补电动车胎价格为三元。)把找回的七元钱硬塞给了我。
二
我了解到老孔除了修车补胎，还有一手与我的行业有联系的时候，距那次补胎，约有半年的时间。
我的小店除经营一些殡葬物品外，还有着其他诸如丧礼的操办等项目，称为一条龙服务。两年前跌跌撞撞闯入殡葬业，喘息甫定，我开始了用目光打量这个陌生而又”恐惧”的行业。时间是最好的镇定剂，半年过后，我渐渐融入其中，开始的那些惊悚也慢慢消散了。对人的生命过程，对于死亡，这被人忌惮的字眼也有了新的认识。正如作家周国平所说，“思考死对于生是有价值的。他是我能以超脱的态度对待人生的一切遭际，其中包括作为生活世界的现实中的死”。我开始把殡葬生意也当成了一项和其他生意一样来看待，只是内容各有不同而已。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努力，小店开始渐入佳境。除销售一些丧葬物品，也偶有项目签订。一天，我签了一单某小区的项目后，便开始紧急召集人马。这个服务团队包括三人，丧事操办(主抓丧事中所有事务)文书，(这里也称大写，负责葬礼的布置，丧榜、灵棚、吊挂、花圈、挽联的书写等)司仪(负责吊唁者的奠仪)操办是丧礼中的主角。
本来有几位与我有过合作的操办，可那天很不巧。打了三个电话，其中一位家中有事，另两位正忙着丧事。焦急中，我又想到了我的同学小阳。电话中，小阳听到了我的求助，哈哈一笑：“你找老孔呀，你们不是认识了吗?”“他，行吗?”小阳听出了我的疑虑，便告诉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合作一下不就知道了吗?”接着，把老孔的电话告诉了我。内心里还是有些疑虑：毕竟头一次和老孔合作。若此项业务办砸了的话，那对今后的生意，乃至自己的信誉会有很大影响。但时间紧迫，已来不及多想，只有赌一把了!我毅然把电话打了过去……
三
我简要安排了一下葬礼上必须筹备的事项，比如灵堂的搭设，殡葬物品的准备，一切安排妥当，一颗心才稍事稳定。把笔墨纸砚，我的文房工具准备齐全，即行开拔，履行我作为“文书”的角色。我误入此行，有生活的逼迫，也有着某种契机。没有当年在企业工会主席任上的历练，怎么能染于毫墨?笔法虽不精湛，但能露怯于市井，足矣!下岗后，正是友人的及时提醒，才让我在殡葬业一试身手。久而久之，亦有了一方立足之地。脑子里还在想着，身已到了约定的小区。
老孔早已到场，将逝者的遗体移入床板。点蜡焚香，设供摆祭，布置得当，有条有理，我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但头一次，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边忙着帐房的布置，从逝者老伴那里了解情况，边关注着老孔的工作。
逝者是一位七十二岁的男性。夜间心脏病发作，老伴儿正在熟睡，一觉儿醒来，已是阴阳两隔。膝下一儿一女，都已各自成家。本应是颐享天伦之时，却不想天道无常，世事难料!这真是“雁归有时，潮来有汛，唯独明月不再升起”。
按说，这家的社会关系不复杂，亲友不多，葬礼简单，丧事亦应顺利，但凡事都有意外。没想到，在葬礼过程中，出现了棘手之事。我正在屋里放桌上，铺开宣纸，调好笔墨，想着先把门前和灵堂布置下，以增加悲情的气氛，也方便前来吊唁者祭奠。就在此时，只听外面楼道处传来争吵声，其中还夹杂着老孔的声音。我忙放下笔，三两步迈出门去。原来是这家的儿女，正为老母将来的抚养而争吵，老孔在一旁做着疏通。
只听老孔略带商量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你们母亲的去处，咱们先放一放，至少这两天不再提，好不好?咱们现在该做的，是先让你们的父亲入土为安。”接着老孔提高的音量：“你们两个也是四五十岁的人，早已成家。都有了儿女，就不怕不管老人的后果吗?将来会被孩子耻笑的。如果信得过我，等把你们父亲送走，我再给你俩专门说说老太太的事，行不行?”听着对方没了音量，少顷，儿子嗫嚅着说：“那，就按孔师傅说的办吧……”我刚才一颗心已悬到半空，唯恐节外生枝。现在看来，算是暂时平息了。后来老孔告诉我，这事也怪老两口做的欠妥。他们溺爱着长女，竟然早把房子偷偷的过户给了她。儿子儿媳岂能受此冷遇?所以儿子这边不仅丧事不想管，将来有病的母亲也得由女儿照料。娇宠的女儿自然不买账，于是在葬礼上，姐弟二人就因此而大吵起来。
在以往经历的丧事中当中，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我的原则是不介入对方家事，举力将丧事办好。我以为，当时老孔的话只是缓兵之计，没想到丧事结束后，他就主动约我留了下来，与丧属进行了一番长谈。这出乎我的意料：没有想到在老孔落拓不恭的外表下，竟有着如此缜密的思维和见识。他从孝道入手进行的所有分析和劝解，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也让横在逝者儿女胸中的坚冰，慢慢融化了……
四
随着与老孔的合作次数增多，我越来越发现，他在殡葬行业里处事得当，殊少失误，够得上行业的翘楚。只不过还是块璞玉，未被人们所熟悉和挖掘。我曾经有意考核过他，问他一些有关丧葬中的一些民俗知识。比如在葬礼的间隙，我指着灵堂前的香炉里那袅袅燃烧的香火，问一旁的老孔，这个有何含义?他不假思索的回我：“古人说，触香安乐，火中极夺。是指死者在九泉之下安乐，孝子们以极其尊敬的感情祈福。常言道，吃的是一锅饭，供的是一炷香。焚香，对于增进家庭的凝聚力，提高传统美德观念有很好的作用。另外，一些人借助焚香，祈求平安，吉祥，免去灾祸。”我接着又问道，在祭奠时，敬酒三杯又有什么讲究?“这个就更好理解了。第一杯酒是洒向西方的。保佑逝者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永享涅磐的幸福;第二杯酒洒向东方，保佑全家大小福禄双全，家业兴旺;第三杯酒保佑所有亲戚朋友永远传递人间香火。”老孔侃侃而谈，与那个修车摊主的角色判若两人。我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一位理想的合作者。对他的疑虑，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地消逝•••••••
老孔确实没让我失望，在我组织的大大小小的葬礼中，他表现得体，应付自如。加上他的温和，周到的操办风格，让我们的知名度有了很大提升。然而有一次，老孔在葬礼中的大光其火，让我对他的认知又有了更大的转变。
那本是一次成功的葬礼，逝者是一位九旬的老太太，家里儿孙众多，亲友云集。老孔如一位排兵布阵的将军，百事条理清晰，安排丝丝入扣，葬礼按照既定的程序，徐徐推进。在最后的环节中，老孔用悲凉沉痛的话语诵读祭文，使葬礼达到高潮：……儿女用尽千万力，没能留你养天年;音容惦亲望不及，儿女悲痛泪涟涟;养育之恩向何陈，聊表孝心灵前奠;悲心戚戚来送行，哀歌声声寸肠断……”哀乐声起，现场唏嘘一片……
事情发生在最后结账时，那天因为逝者家里亲友众多。殡葬物品用量大，我的小店里库存有限，于是在同行中趸了一些货，以弥补葬礼中的缺口。此为正常的业务交往，无可厚非，问题出在了所趸物品的价格上。那天，从同行老王那里进的一批花篮，结账时，出现了问题。按一般程序是操办审核，签字，再交账房付款。可那天葬礼结束后，老孔便向老王吼了起来。我听闻便立即赶了过去。但见老王在一脸怒气的老孔面前，俯身垂手的挨着训斥：“以后的生意你还想不想做了?咹!早知你把花篮的价格定这么高，我们肯定不用!这不是坑人吗?人家本来处在悲痛当中，还要趁火打劫!这个字我不签!”我拿过单据一看。果然上面花篮的价格要比我们平时的价格要高。据老王说，是材料的成本在涨，没办法。我看着余怒未消的老孔，对老王说：“你别忘了，我也是经营者。这里面水有多深，我清楚。材料成本价格涨价是事实，但并不是没有利润空间。这样吧，这次咱们维持原价，我在以后多用些你的货，找补一下，你看行吧?”老王一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答应了我的方案。这时，老孔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从老孔的身上，我似乎感受到一种力量。我虽混迹于商道中，但行业中的唯利是图、尔虞我诈的做派令我非常反感。我给自己定的原则是，服务优先，公平交易。当看到那些为失去亲人而“望庐见其人，入室想所历”的丧属们，悲痛欲绝，泪水洗面的戚容，难道就没点恻隐之心吗?老孔的做法甚合我意，让我庆幸遇到知音。此后，我们的合作越来越多，也得到了众多用户的赞誉，我俩的关系相处得也越来越紧密•••••••
五
一年以前，我因为患肾癌，去医院接受手术治疗。当时正值疫情期间，医院封闭管理，患者及家属不能随意出入。在医院治病的半个月时间，如同在炼狱一样，饱受煎熬。更为煎熬的是老孔，我的病情让他心急如焚。从每天的手机上的视频我可以看得出来。一份儿深深的牵挂溢于言表，他潮湿的眼睛里虽写满了焦虑、担心，却不迭的安慰着我：“兄弟，别怕，现在医疗技术发达，咱这病不算什么大病，放宽心，啊!”说完，我看见那泪珠已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又连忙背过脸去。
出院后，在家里恢复了一段时间，我就去了老孔的修车摊。老孔没有丧事打理，就守在这里“称王”。下面的一帮“老头队”被他每天数落着，倒是很是受用。不仅每天笑哈哈的，人数也在增加。随着私家车的越来越普遍，骑两轮的越来越少。看来，修车摊已完成了它的使命，真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在距离修车摊不远的地方，我停住了脚步，看着在人群中正手无足蹈的老孔。这个摊位已然成了一个平台，不，应该是舞台!每天多少小品将在这里上演，多少故事，要在这里被延伸，多少七情在这里得到了释放……我伫立着，看着老孔忘情的表演。他也许是太专注了，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多了一位观众，在悄悄地观摩。脑子里忽然跑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如若他真的是一位演员，肯定是才艺双绝。其实在这世上，人都有着自己的舞台，人人都是社会大舞台的演员，浩浩人生，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悲剧、喜剧。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别忘了幕毕，把一个真实的灵魂还给自己!
其实，我还是更青睐于另一个舞台上的老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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