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村庄荒草丛生,到处弥散着野蒿、荆条叶的味道,曾经的堰塘似乎浅小了许多,塘边的老柳,斑驳粗糙的皱皮紧搂着树杆,树下被石磨压住的草丛中腾空出现个半人高的圆柱体。邻居家久未住人的瓦房房梁悬空在半空中,在风雨的侵蚀下长出一圈圈“木耳”,矮旧的房子仿佛从杂草中长出来一样,稀不零丁站立着。我80岁的婆婆还坚守在这里,每天不管出入家门多少次,疯长的草始终不给她躲闪出一条路来。
婆婆住在这个山村60多年了,听大堂姐说:“幺妈(婆婆)年轻时长得可漂亮,大眼双眼皮,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摆胸前,且是高小毕业。” 刚嫁到这个村庄的她只有18岁,住的是两间土坯草房,后来换成瓦房。这里有她的不舍和付出,这里有它的酸甜苦辣,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融进她的骨子里,她把所有的情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脚下这片土地上。
而今偏远的山村正一天一天走向孤独的深处,有谁能懂她的孤苦和无助。最初的人与人交流都变成了人与动物对话。偶尔回家,院墙外会听到婆婆在说话,我知道她在和她的两只鸡和一只猫说话。一会儿说母鸡登高上低,东抓西刨,一会儿埋怨好吃懒惰的猫连个老鼠也逮不住。我不知道猫和鸡有没有思想,但我知道它们是有感情的。尽管它们听不懂,可听懂了又能咋样?让人心寒的是,她说有一次她回家晚了,一路上都是公爹护送她回家,听得清清的,说话咳嗽都和活着时一模一样,分明就在身旁。她还说实在太想家人了,就一个人去公爹的坟前,一坐就是半天,问他在下面冷不冷,钱够不够花,缺啥少啥就托梦给她。婆婆说这些话时整个人是坦然平静的,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灵魂互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如此强大的内心,让我鼻翼猛然一阵酸。婆婆一生吃斋行善是一位虔诚的佛徒,慈善的佛祖面前,青烟缭绕,竼音低吟,佛祖笑而不语。我知道她说的是一种孤独,烧的是一种寂寞。她慈祥的脸上没有世俗的种种欲望,没有城市的忙碌与焦虑,她的世界就是这个小小的天井院。
我刚嫁进这个小山村时,人们并不富裕但烟火气息还是很浓的。不会让你感到凄凉与伤感,当下横陈在的是山村的寂寞与孤独,抹不去那时活现的生机。
那时村上有十来户人家。每天从三更到五更持续不断的公鸡打鸣声划破了乡村的宁静,叫醒了人们的梦。睡得晚起得早的狗也是尽职尽责,有点风吹草动也要提醒主人汪汪一阵叫,至到主人假意训斥才摇尾巴离开。猪牛羊这些小动物村里随处可见,就连过年都会贴上六畜兴旺的春联。烟火人生,炊烟给人的感觉是温馨的亲切的。一早,麻溜的妇女跟着黎明一块起床,连早起的太阳总落后于他们。当一缕缕炊烟缥缈在各家屋顶时,整个村庄也开始沸腾了,随着一阵油盐酱醋的轮番上阵,饭香菜香和着炊烟一块跑向屋外,撒向村庄各个角落,搅动着每个人的味蕾。简单的大米稀饭炒南瓜外加一小碟三大辣。热乎乎的喝上一碗,那何止是心里的热乎,更是希望的蒸腾。人们不约而同聚在一起, 小孩同样端着饭碗跟在大人的身后,最喜欢跟在孩子后面的当然是自家的狗娃。
早饭后男人们该下地干活,犁田、除草、砍田埂。庄稼总能给人以勃勃生机与希翼。春耕夏播秋收,播下的是希望,收获的是喜悦,欢笑更是绽放在庄稼汉们那黑黝黝的脸膛上。稻场上有他们汗水泼洒的风采,田野里有他们力气尽情挥舞的豪爽。健硕的体魄铁打汉,有了这群人在,家是硬梆的,村庄是阳光的,他们是村庄的精气神。
女人们更像是欢转着的陀螺,忙得一刻不停。喂猪鸡鸭下地还要做饭洗衣,棒槌声声笑声朗朗,塘边白白净净的大碾盘是村中女人和孩子最爱去的地方。尤其是夏天,那棵老柳给碾盘处撑起一片厚厚的树荫,清清的塘水涤荡着碾盘,也照映着孩子们的笑脸。女人们不忘把家中的脏衣服拿来洗,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开心处大家哈哈笑上一阵。平平凡凡的日子,平平常常的心态,棒槌声笑声应和着浣洗的水声,声声随风而起,应声而落漂零到山的另一边。
七八月间,泛着青草味的清晨,通常会看到双手背后的老人,他们走在瘦瘦弯弯的田埂上,青青的草尖上顶着闪烁的露珠,像是夜的眼泪,浓重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和布鞋,可他们还是执意要看看自家的庄稼,摸着沉砣砣的稻穗闻着稻田里散发的清香,微闭上双眼眉梢舒展,幸福的笑意浮上了脸,那是他们眼中最美的景致。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年幼的孩子也长成了大姑娘、小伙子;不再青春漂亮的媳妇熬成了婆,大方的鱼尾纹群聚在太阳穴处,笑起来更是如同堆积的手擀面皮,层层分明,鬓角的白发也无声地诉说着光阴的故事;年轻的壮劳力为了家为了孩子不得不外出打工;辛苦一辈子的老人一堆黄土一沓纸钱就给他们的人生画上了最后的句号,知足的躺在自家的坡岭上守望着村庄。
往日还算热闹的村庄现在成了婆婆一人的天下。习惯于农村生活的她不喜欢城市火柴盒似的高楼,不喜欢看不见星星月亮的夜晚,心中纵有千般思儿念孙,陪她度日的唯有房间那尊佛。望着婆婆堆满皱纹的脸,我不敢想婆婆在守候着什么?如今网络视频和各种社交软件聊的火热时,一日三餐的婆婆只能望着灶膛的柴火独自舔舐着回忆。能想象的到每个周六日临近村口的山脚下,婆婆总要眼巴巴地呆上一阵子,沉稳地张望着前来并不多的车辆,又默默地目送他们一一远去。希望在她没有波澜的脸上一次次划过,留给她的只是惆怅迷惘。这一刻,儿女小时围绕身边打闹嬉戏的场景在她脑子里转,这一刻儿孙承欢膝下浮现在她的眼前。可她终究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山里的人们一个个都离开自己的家,只能悠悠地说:“世道变了。”
我差不多每隔两三个星期就回山里一趟,带一些东西,可她看到这些并不开心,总是用一种怕你听不懂的口吻着急给你解释:“回来看看就有了,我又不是真想吃你们一口,啥都不要,见到你们就高兴,吃饱了饭嘴不馋,就是想你们。”
从她渴望的眼神中,看得出她很想留我们在家吃饭,又觉得哪哪都邋邋遢遢,很难为情,我怎能介意这种环境,毕竟我也是从这个院里走出来的。一声:“娘,咱灶火房去做饭,满脸高兴的老娘都不知道该迈左脚还是抬右腿。她把仅有的小冰箱都翻了个底朝天。”
“小伟,你歇着,我来做,只要伟不嫌弃,饭还是能熬熟的。”
“娘做的饭香,喜欢吃,我来给您打下手吧!”
“不中用了,老了,不是少放油,就是忘放盐,这块毛巾垫在椅面上,别把你干净衣服弄脏了。”
“不碍事的,您这可是未开封的新毛巾,舍不得。”
“怕啥,能派上用场才叫有用。”
……
灶膛的柴火被我的热情燃烧的越来越旺,大铁锅被婆婆激动的心情炝炒的嚓嚓响,婆婆完全沉浸在这种锅碗瓢盆碰击的幸福中。
婆婆看到孙女总是喜的合不扰嘴,跟个小孩似的,眼睛一秒钟都舍不得挪开,一会伸手摸摸孙女的头,一会拉着孙女要比身高。脸都笑成菊花朵子的婆婆得意地说:“长得快呀!看,奶奶齐孙女肩头,矮不了了。”说完双唇抿着,极力掩饰着自己豁牙漏气的嘴,又总被上扬的嘴角裂开,直瞅着孙女咋也看不够。打见到我们,婆婆脸上挂着的笑容就一直没有走开,吃饭时也要拉把椅子挨着孩子一起坐,还说:“你们回来都能多吃一碗饭,端碗白米饭吃都是香的。”在家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纵有满眼不舍也不能挽留,婆婆绽放一天的笑容不见了,话也不多了,只是一脸认真地对我说:“有时间常回来看看,我望着呢。”临走婆婆总会端出十多个鸡蛋,这可是她的全部。这种无法抗拒的爱沉重得让人心痛。车窗外婆婆总不忘她那句:“一路平安。”我不知她这一站要站立多久,我知道这短暂相聚后给她带来的是更多离别的忧愁。
山的那一边再也听不到欢声、棒槌声还有那嘎嘎的鸭叫声,村里的牛羊不见了,干净净光溜溜的土路也不见了,缓缓升起的炊烟由浓而淡弱弱地漂向那很轻的天边,今非昔比一切成了挥之不去的回忆。
后视镜里站在山脚下的影子越来越远,身材并不高的婆婆似乎被岁月又压缩几厘米,脸上的皱纹布满沧桑的痕迹。任风吹起她那苍白的头发,落寞的眼神中默默地㖔嚼着孤独,车子越行越远,山脚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一直不肯离去。早年在盼中度过,晚年又在等中数日。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燕子飞走了明年可以再来,花谢了明年可以再开,往日那个热闹的村庄何时再现?经济的发达物质的丰裕,锁不住的是山村的孤独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