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映照在城市的大地上。天空像刚刚用水清洗过一样的蔚蓝纯净。
早上七点半，军转干部老张的心情就像这天气一般美好。他嘴里哼着军歌《骏马奔驰保边疆》，骑着自行车径直走进了单位的大院。
“王师傅好!您是否值夜班还没下班呢?”老张每天都是如此热情地与门卫老王打招呼。
他七十年代末应征入伍，当过连队指导员、营教导员、团政委等职务。高大的身材，洪亮的嗓音，笑容始终挂在脸上。那年，他转业来此厅任办公室主任，已经工作一年之久了，基本上了解了这里的工作情况。他资历较老，性格外向，爱说爱笑，擅长饮酒唱歌。无论开会、联欢，还是战友、同学聚餐，很喜欢坐在引人注目的位置，也就是人们常说的C位。因为这个位置很明显，可以彰显自己的魅力。他出生于蒙古族，酒量较大，声音洪亮，歌唱的也好，而且特别善谈，会讲南北段子，都是正能量，富有时代特色，能烘托气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老张，今天外省那个煤矿代表团来我们这里参观考察煤矿安全生产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这是早晨在走廊里，他遇见厅长后的问话。
“好了，所有接待煤矿以及厅里陪同人员全部落实到位。请厅长放心。”老张回答道。
1989年，老张离开军队，转业到地方工作，有机会当了省煤炭厅办公室主任，迎来送往的事情较多，坐C位的机会自然也增加了。当然，有职务级别比他高的上级领导来了，他也会知趣的退让三分。但还是尽量靠近突出的位置。所以，时间一长，人们似乎也就自觉地形成了习惯，那个C位谁也不会与其争抢，一直是给老张预留的，此位置好像非他莫属，而别人一旦坐上去了反倒感觉很不适应。老张非常善于把握机会，每当坐在C位时就会把聚会的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家都觉得收获满满，不虚此行。
年终单位领导班子调整，老张被提拔担任了副厅长。这下子坐C位的机会就更多了。那时因为会议多，讲话多，迎来送往的饭局也多，所以，老张当主持人的时候自然更多了，座位当然都是C位。有一次，接待外地前来考察的一位兄弟单位领导吃饭，老张为尽地主之谊，热情大方，没少喝酒，但基本上不乱。大家夸他好酒量，好歌声，说他喝酒唱歌会把握分寸，原则问题处理的好，肯定了他的人品和接人待物的热情。实际上也是这样，老张不论与谁在一起，都是宽容大度，喝酒时劝酒不逼酒，喝好为止，虽然频频举杯，但能者多劳，实在喝不下去了，他也绝对不勉强对方。老张经常借饮酒餐聚之机，与大家交流工作经验体会，让人听的头头是道，颇有感悟。
九十年代中期，根据工作需要和突出业绩，他的职务又提升了。老张在仕途上的C位终于变为现实，成为党组书记兼厅长，即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但上任不久，辖区煤矿就发生了一起矿难事故。省里派他带上厅里安全部门的同志前往煤矿处理事故。那次事故不幸牺牲了九名矿工，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大家心情无比沉重。他们在事故现场工作了将近一个月，平时喜欢饮酒的老张根本没有心思喝一滴酒。直到事故善后全部处理完毕，他才在煤矿企业答谢所有前来抢险救援和事故调查处理人员的一个小型餐会上喝了一点酒。因为他是省里派来的厅局领导同志，当然座位是安排在C位了。老张也没有客气，坐在了大圆桌正方的位置。但是，他的表情十分凝重，心情感到压抑，言谈话语不多，简要的几句话里却带有深深的自责。
“各位专家，煤炭系统的各位同志，我们辖区内这次不幸发生了如此重大的矿难事故，牺牲了九名矿工同志。作为省煤炭厅长，我感到非常痛心。这些日子，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基本查清了事故原因，下一步我们将认真落实责任，严格吸取教训，采取切实有效的对策和措施，扎扎实实做好辖区煤矿安全生产工作，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重托。”老张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说出了上述一番话。
从老张的面部表情看，显露出了他的悲伤与歉意。确实如此。刚上任不久，他就遇到了这次事故的发生，自我感觉不能推卸责任，必须认真剖析查找原因，深刻进行检讨反思，严防控制今后再次出现此类安全问题。他要求省内每一名煤炭战线的干部职工，都应从中吸取血的教训，做到警钟长鸣。
此时，他提议喝三杯酒，第一杯酒祝愿遇难矿工弟兄们一路走好，在天堂好好安息;第二杯酒希望全省煤矿安全生产平安顺遂、吉祥如意。第三杯酒感谢国家部委专家前来对事故的抢险救援以及对事故的查处与指导。同时，感谢当地政府及相关部门对煤矿安全生产的支持与关注。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次事故发生之后，上面反应迅速，下面积极配合，处理得还算及时妥当，各个层面比较满意。
今天，老张感觉自己所坐的C位十分特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责任与压力。他早已失去了以往的愉悦心情，根本没有过去那般轻松自如。特别是没当一把手时，他坐在C位很是活跃，酒过三巡，一定会慷慨激昂，引吭高歌，充分表达感恩组织，感谢时代之类的话，倾诉对朋友对同事工作上大力支持的感激心情。而今日的他，却难过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矿难导致九个家庭瞬间破碎了，那可是九条鲜活的生命呀。他们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不仅在单位是骨干力量，而且在家里还是顶天立地之人呀。如今，他们的离去，给单位和家庭均带来了不可弥补的损失。尤其是年长的父母和幼稚的儿女们得知噩耗后，顷刻间陷入了万分凄苦悲哀之中。这样的残酷境况或许伴随他们一生。多么可悲呀!
那天，老张虽然坐在C位上，却早已没有了过往的风光，他没有心思吃饭，更无心情喝酒，只是简单地扒拉了几口就匆匆结束了饭局。回到宾馆后，他与同志们说，看到矿工和家属们的状况，心里非常同情和难过。特别是想到这次遇难的矿工中还有自己的一个表弟，愈加悲伤和震惊。他经常回忆起与表弟小时候的历历往事，虽时过境迁，但记忆犹新。原来他们从小就在一个村子长大，无论是下河游泳，还是上山打柴，每次行动都在一起，配合十分默契，那时，天真烂漫，无忧无虑，非常快乐。他们亲密无间，无所不谈，用乡亲们的话说，就是好的穿一条裤子。而今刚满五十岁的表弟就不幸离去了，他与表弟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能相见了!
想到此，老张的眼睛模糊了。他不由得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昔日的镜头。那年老张当兵离开家乡后，表弟一直在农村生活度日，日子过得很是紧巴。但他善良厚道，非常仗义。因为是好朋友，再加上亲戚这层关系，表弟特别注意关照老张的家人。凡是家里地里的脏活累活，他总是第一时间就出现在姑父姑母的面前，为他们减轻了不少后顾之忧。有一年煤矿招工，表弟当了一名吃商品粮、挣工资的煤矿工人。从此，他告别黄土地，每月能拿到固定的工资收入，家里生活也改善了。翻盖了农家房舍，娶下媳妇，生了一儿一女，小日子开始红火起来。矿难发生后，老张听说表弟那天正好出勤在井下生产一线，就是他们那个班在工作面干活时遭遇了瓦斯爆炸，那个场景非常残酷，矿井巷道炸塌了，矿工们的身体炸的血肉横飞，惨不忍睹。老张听了事故的全过程感到痛心疾首。他一直在反思，是否自己负责的厅局在煤矿安全工作监管检查等方面还有差距和死角?如果每个煤矿都能坚持按照煤矿安全规程生产作业，大概就会避免事故的发生了。但很遗憾，“如果”二字只是一厢情愿。
那天，他代表组织去看望遇难的矿工家属，发现他们的生活境况十分艰辛不易。不少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或者媳妇身体还有病，让人非常地揪心。最后他去了表弟的家里，看见两个老人，也就是他的姑父姑母正瘫坐在床上，老张感觉心里隐隐作痛。可以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多么地残忍!矿难致使遇难家庭生活雪上加霜。从此，老人们变得更加衰老了，孩子们更加可怜了。送葬那天，阴云密布，大雪纷飞。似乎老天爷也为此感到无比悲伤。大地在默哀，苍天在哭泣。此情此景，令所有的人们无不为之动容。
自从矿难发生之后，老张不愿再坐在C位上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有点德不配位，坐那个位置如坐针毡，越来越不舒服了。虽然事故出在下面，但要在上面查找原因。古人常说，在其位要谋其政。自己作为煤炭厅一把手与安全第一责任人，下面煤矿出了问题，反映出上面工作做的还不够细致，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他想，回去之后要马上向省里领导汇报，立即召开全省煤矿安全生产会议，大力推行增强企业安全责任意识，明确安全生产隐患，促进职工安全教育和培训等一系列措施办法，必须让大家对“安全为天”这样的大事始终牢记在心才行。
在老张看来，除此之外，还得进行严格筛查，对那些不作为的干部进行严厉的组织处理。而最能说服大家的就是让群众反映强烈的煤矿领导班子中不称职的领导干部尽快离开C位。他决定先拿自己开刀。于是，拿起笔来，郑重地向上级组织提出给自己由厅长降为副厅长的请求。他感觉唯有如此，自己的内心还平静舒服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