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回想起来,在医学院的五年是李梅最快乐的时光。青春的年华如同校园广播里播放的歌曲一般,阳光而又温暖。
大学毕业前夕,李梅和谈了五年的男朋友分手了。真应了那句话,毕业季就是分手季。为此李梅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好在她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顺利进入了市区的三甲医院。
李梅想着终于能够从事一份高尚的职业——救死扶伤,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报到的前一天她兴奋得一夜没有睡着,从一只羊数到一千只羊,非但没有丁点要睡去的意思,那颗破碎的心又恢复了疼痛。可后来阴差阳错,李梅成了一名法医。如果一直从事这份职业,李梅相信自己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法医。她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和各种离奇的事情,她慢慢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包裹。死亡和真理哪个更重要?每当李梅想起这些的时候,爱情、婚姻,甚至是亲情,都像是浴缸里漂浮着的泡泡,一触就破。李梅会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冷笑,想到当年的自己真是又气又笑。
随着工作类型的转变,李梅成了一名亲子鉴定师。那些烦恼和痛苦也就如影随行,过电影一般伴随着她度过漫漫长夜。
今天,是李梅到新岗位的第一天。
早晨李梅从司法所的大门进来就看见两个男子,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中年男人眼里充满了光,李梅的到来让他似乎看到了阳光和雨露。李梅瞄了一眼他的头发,多半都白了,像是冬天里雪地上冒出来的枯树枝,一脚踩上去就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男孩子一脸茫然,眼睛都快要掉到双手捧的手机中了,头越埋越低,并不时冒出脏话和责备之音。看样子,他们是父子。中年男人扯了扯男孩的衣角,男孩子撇着嘴,手迅速推开了男人的臂膀,说道:“好了,好了,马上就好了。”
男人便也不再说什么,把背包挪移到另一侧,立在墙角,一脸幸福地看着孩子。他想用手摸摸男孩子的头,可能看到了李梅在望着他们,悬在男孩子头上的那双黢黑的手又收回来了。男人为了掩饰尴尬,挠了挠自己稀疏的头发,落在衣领上的头皮屑像是突降的一场大雪,银白色迅速淹没了深灰色。
听早来的保安介绍,在她上班前一个半小时他们就到了。风不把人刮走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响笛般的呼啸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像是花腔高音的颤音,天昏沉着一张让人捉摸不透的脸孔。刚开始两人在门口等,保安看爷俩像是在海浪中漂浮的一叶孤舟,就打开了门让他们在大厅里等着。
男人嘴里不停地对保安说着谢谢,混杂的方言中夹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保安看到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浮现。可是,她早已经死了呀,保安在心里说道。他仔细地打量着男人,终究还是想起了什么,再一次望向男人,眼神之中竟有了一丝惶恐与不安在慢慢滋生。他目光慢慢地移到男孩子的身上,一件有点脏的牛仔外衣,褶皱处有几缕发白的水渍,隔远看像是一幅山水画,近了眼前却又似一团雾。外衣里面套着一件暗红色的毛衣,有的地方还冒出了一个一个凸起的线头,如果有人顺着男孩身上的线头往外一拉,整个毛衣将就此散架。目光上移,男孩子那张硬朗宽阔的脸透露着一丝倔强的气息,口轮匝肌和降下唇肌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咬合着。看着男孩,保安的手不由地抽筋了一下,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但很快又被掐灭了。
男孩子性子急,站不住。说了没两句,从男人的手中夺来了手机。刚开始靠在墙边,后来又蹲下来。手机让男孩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猩红的眼眶中藏着天蓝色的瞳孔,迅又变黑,成为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已经到了上班时间,李梅一抬眼,男人带着男孩规规矩矩地站在李梅的门前。男人上衣口袋里的手机还在闪烁,像是黑夜里的鬼火。
李梅招呼他们进来坐下。
“你好。我孩子刚从里面出来,派出所说还需要做一个亲子鉴定证明,才能把他的户口落到我的名下。麻烦你了。”
李梅一边接过男人手中的证件登记,一边提取了他们俩的唾液和毛发,送到实验室去做检测。为了数据更精确还抽了两管血化验。男人说话的时候喉结微微颤动,能听出来他很亢奋,周围的一切都使他感到特别亲切,他对这里好像跟回自己家一样熟悉似的。
“你的年纪跟我女儿差不多,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一定也像你一样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男人紧接着从土黄色的双肩背包里掏出提前买好的糖果,分发给旁边的实验员、保安和其他工作人员。
他的脸上写满了欢喜,就连那些盘在皮肤深处的皱纹,也都焕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说实话,看着男人自信满满,李梅心里感到有一股发烫的东西流过,她不自觉地想起父亲来。早上这个时间点,一般来做亲子鉴定的人比较少。李梅起身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风把马路旁边那棵柳树吹得枝条横飞,像是一个得了癫痫的巫师在招魂。李梅从饮水机的下面取出一袋还没有拆封的纸杯子,包装袋上的颜色红红火火的。李梅突然想到,去领结婚证的人一般都会随身带着沾着喜气的糖果。如果当初她与男朋友不分手的话,估计现在自己的孩子应该都会满大街跑了。李梅掏出蓝色的纸杯子,接了两杯半热的水递到男人跟前。他猛地一下子站起来,皲裂的双手上缠满了布胶带,掌纹像是从土里裸露出来的老树根,他一边点着头一边连声说着感谢的话。
男孩子鄙夷地看着男人,又或许是觉得太无聊了,他拿着手机,跑到门外去了。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孩子大了,她妈走得也早,我又没啥文化,管不住他。让你见笑了哈,你吃点糖果,你吃……”
李梅不知道样本在机器中比对的时间在男人的世界中究竟是漫长还是短暂。他越是这样信心满满,李梅越是隐隐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凉风在奔袭,在那风的背后似乎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盯着李梅。
男人开始跟李梅诉说:“我儿子因为犯了罪被判了刑。那个时候他那么小,你根本无法想象监狱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将来在监狱中遭罪,我的心在滴血呀,可是我又没有办法去照顾儿子。那阵子我着急上火,嘴巴皮跟铁皮一样硬,睁着眼睛一晚一晚地睡不着。他还没有完全长大,社会于他而言是另一所未知的学校。尽管那个时候他已经辍学,但社会这所学校让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办法逃学。他还没有完全接触人世间的丑陋和邪恶,哪里能受得了监狱的生活呢?你要知道监狱里的人眼神都是虚的,没有光。当然这些也都是我当时的一些想法。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我想自己必须到那个地方去照顾儿子去。”男人端起纸杯子,但他并没有喝水。而是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特别担心儿子在里面受欺负。于是我跑到监狱去,乞求他们让我在监狱里干一些杂活,我一分钱都不要,只要能远远地看我儿子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为了这个我真是求爷爷,告奶奶,有人竟然利用这件事来骗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钱,这是要遭到报应的,那是我和儿子的养命钱呀。”男人边说边抹泪。“其实,钱嘛,没了,我可以挣呀,你别说可以把我安排进监狱呀。我还一天傻乎乎地在那等消息呢。姑娘,我跟你说,骗人的心真是不能被原谅!”
“骗人的心真是不能被原谅!”这句话在李梅的心底不断重复,像被击中的钟一样,声波在墙壁上反复碰撞。李梅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轻微蠕动,尽管很小,但她确定存在,而且还是无意识的。
李梅一句话也插不进去,男人也并没有要停止讲述的意思,或许是很久没有找到适合倾诉的对象了。趁着男人喝水的间隙,李梅看了一眼窗外,云层在不断地积聚,定睛能看见云在运动,旋涡中似有一双狰狞的眼睛凝视着大地,云阵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男人说,最后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只要自己犯罪了,就可以进去陪儿子了。这个想法灵光一现,有点近似疯狂,他却也没完全放在心上。“那天我从饭馆里出来,喝了一点酒。碰到一个熟人,见面打招呼,聊了一会他竟然跟我说我儿子不是亲生的。顿时,我感觉到五脏六腑都被雷给劈到了,脖子一梗,青筋就冒出来了。说实话,当时我连杀他的心都有了。你说什么都可以,你可以嘲笑我,甚至咒骂我,我都可以不计较,就是不能说我儿子不是亲生的,这是我老婆临死前告诉我的,不会也不可能有错。那应该是个冬天,走在路上耳朵感觉都要冻掉了。我们俩扭打在一起,真是拼了命地打了一架,那么多年的憋屈和苦闷都给打出去了。打红了眼,就跟着了魔一样,他倒在雪地里,厚厚的积雪,白白的,像是刚纺过的棉花。我感觉我的拳头打在他的身上也跟打在棉花上没啥区别。”
在那场“战斗”中,男人虽然胜利了,可是左腿还是落下了残疾。男人如偿所愿进到了监狱里。至于他是否在监狱里见到了他的儿子,男人没有说,李梅也没有问。前段时间他和孩子双双出狱,这才有了前面这一出。
李梅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其实她原本可以直接打断男人的话,可是不知怎的,看见男人她总是会想起自己的父亲。
李梅说:“大叔,您好!这个是您的票据您拿好,我们从取样到拿到亲子鉴定报告需要两周的时间,十五天以后,这个上面有日期。”李梅用手指了指日期的位置,并用碳素笔在下面画了一条横线。“到时候凭您的身份证和票据在上班时间来找我领取鉴定结果就好了。”
男人接过票据,叹了一口气说:“唉!要这么长的时间呀……好嘛,其实,我知道这就是走个流程嘛。好给娃娃上个户口。”
十五天后,男人带着孩子如期而至。李梅发现男人给孩子浑身上下换了一套新装,衣服上的折痕还在。
就在这时,实验员出来了,在李梅身旁耳语了一番。
“你们确定没有搞错吗?”李梅赶紧往实验室那边快速走去,高跟鞋踏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姐,怎么可能呢?三份样本的数据都是一致的,再说了,那天早上他们是第一对过来做鉴定的,我做这一行这么久了,不可能搞错。”
想着还在外面巴巴等着结果的男人,李梅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但是本着职业的忠诚度和道德感,李梅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李梅唯一能做的就是:实事求是。这会儿李梅才真正理解到这四个字,字字都有千钧万担的力量。十五天前的那句“骗人的心真是不能被原谅”再次回荡在她的耳旁。
从实验室里出来,李梅把报告压在键盘下。有意避开男人的眼神,起身给男人接了一杯水,李梅朝门外看了一眼,男孩仍旧在外面打着游戏,隔着玻璃,一些脏字像一排排炸弹一样灌进李梅的耳朵。
“姑娘,是结果还没出来吗?”男人站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恳切,这语气似乎不再允许结果出现一丁点偏差。
“大叔,您坐嘛。”李梅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吐出的字音都在颤抖。李梅如同吞了刀片似的说道:“大叔,鉴定结果出来了,我知道这个结果您可能一时半会儿会接受不了,但是我们要相信科学。经过血液、唾液、毛发三组样本对比,您与这个男孩子的生理亲属的可能性为0%,即不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男人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气若游丝,李梅犹豫要不要打120求救电话。男人额头上的汗珠一点一点往外渗,李梅把桌子上的抽纸递过去。男人的眼眶里包着泪水,差一点就要落下来了,李梅看见他硬是把一串泪给憋回去。但李梅知道,他的心在滴血。
男人在嘴里念叨着:“怎么可能呢?临了临了,到最后她还是骗了我。”
男人说:“姑娘,这个会不会是弄错了呀?”
“不会的,您放心,我们是专业的,给您出结果之前都要仔细核对很多遍的。”
男人转身,有气无力地走到门口,那双粗糙的双手搭在门框上,缓了一会,又转过头来跟李梅说:“姑娘,我想求您一件事,您看可以吗?”
李梅几乎能猜到男人的所求之事,心里面想的是一口拒绝,嘴上却说的是:“大叔,您说,只要我能帮忙的一定帮您。”
男人虚浮的眼眶中,仿佛注入了一丝光亮的东西。男人说:“姑娘呀。孩子他妈生下他就走了,要不是孩子刑满释放,谁会无缘无故地来做亲子鉴定呀,为的就是能把孩子的户口上到我的名下,这也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姑娘,你看能不能用你那个电脑把这个证明给改一下,这样他就有户口了。我和我孩儿一定感激你一辈子,会一辈子不忘你的恩情。”男人说着说着就要给李梅鞠躬。
李梅挠挠头,这确实让人头疼。心理上,李梅很是同情男人,他的年龄还有他身上那股乡土气息,李梅看着便感到亲切。他为孩子付出的这一切让李梅着实感动。但是法理上,李梅只能对男人说无能为力。
李梅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以怎样的口吻和语气拒绝了男人,李梅只感觉到自己喉咙嘶哑,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心头往上翻,眼眶被一股烈焰灼烧成焦灼状,一时睁不开眼睛。
李梅把亲子鉴定结果证明递给男人,男人的动作极其缓慢,像是一把铁锯把时间给锯成一节一节再拼装起来的一般。男人的手颤颤巍巍,如一个老人走在陡峭的悬崖上。他的呼吸变得微弱,慢慢地将那份鉴定报告对折了两次,放进了上衣口袋里,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
李梅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男人。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男人迈出去的那一刻,李梅浑身跟冻住了一样,李梅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肠是这么坚硬、冰冷。那一刻,李梅非常厌恶自己,甚至感到了一阵恶心。李梅想把男人叫回来,想重新给他出一份鉴定报告。终了,嘴巴里的牙齿像牢门一样把那些话锁得死死的。李梅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男孩依旧沉迷在游戏世界中,男人走出去,那身影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怆。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就是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男人没走几步路,狂风暴雨一起砸下来,看着都让人心疼。
男人在雨中停下了,李梅只能看见他的后背,如雕塑一般立在雨中。过了五六分钟的样子,男人身上貌似有了一股力量,他折返回来。李梅从办公室里出来,看见男人拉起男孩,说道:“儿子,走,我们回家。”
两人在密密匝匝的雨丝中,隐身而入。地面散落着一张纸片,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白兔,正在慌张地踅摸着,似乎是在寻找回家的路,很快便被冲进了下水道。
二
男人刚走没多久,一辆白色SUV汽车压着水花停在院子里。一个女人从车里面下来,地面上的积水快要漫过她的高跟鞋了,接着后座的两个小男孩也从车里连跳带蹦地钻出来。女人上去撑开一把橘红色的伞,老母鸡护着小鸡一样。车上的男人对着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就领着两个孩子朝着门前的阶梯走过来。
女人走后,男人并没有立刻熄火。从来不抽烟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黑色的打火机,掏出一根烟夹在左手中指上,他学着那些抽烟的人,把烟蒂放入嘴中,打火机吐出一条火舌,他猛地一吸,一股子烟从喉咙往下窜,继而是阵阵的咳嗽,眼眶里又多了几条血丝。男人似乎听见了指针划过钟表的声音,他并没有把剩下的烟吸掉,事实证明,他的确不是吸烟的料。时间像切蛋糕一样,一点一点地消逝。烟燃透了,成型的灰烬失去纸张的包裹,如大楼一般轰然倒塌,最后,烟烧到了手指,男人才从恍惚中醒来。他掐灭了烟头,从前窗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卫生纸包裹好,握在手心里,熄火,往女人那边走去。
夫妇二人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李梅大致能猜测到他们可能为了某件事争吵了一晚,李梅看见女人的眼角还残留着泪痕,男人的嘴角虽然在极力控制,但抖动中仍有怒气往外横冲直撞。两个男孩子萎缩在女人的身后,像是刚刚外出练习飞翔的鸟儿受到了雷鸣闪电的惊吓,而当它们回到自己的巢穴的时候却发现安居已变成了一种虚幻。
李梅按照既定的程序提取了男人和两个小孩的生物样本,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们也都静悄悄地坐在一旁,这时仿佛谁要是先开口谁就失去了理一般。
寂静。持久的寂静还在蔓延。
李梅告诉他们,要下班了,他们的鉴定结果最快也要等到两个星期以后才能出来。男人礼貌地回答:“好的,谢谢。”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烟被李梅制止了。男人瞥了一眼墙壁上的禁烟标志,顺手把烟和打火机丢进了垃圾桶,扬长而去,把女人和两个小孩丢在身后,随着汽车的油门声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李梅看了一眼两个小孩,他们眼里似乎少了一些同龄人本该有的东西。是什么呢?李梅竟一时想不起来。吃午饭的时候,李梅在餐桌上走神了,婚姻究竟是什么?爱和欲望到底哪个重要?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最纯粹的爱?如果当初和前男友没有分手,也步入了婚姻,有一天是不是也会走到这一步?李梅被一股莫名的恐惧包围,她有点透不过气来,她不敢再往自己身上想了。李梅明白这个家庭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不管结果怎么样,裂痕就此埋在俩人心底。
李梅没有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再走回宿舍眯一会。雨停了,潮湿的洼地上泊着一个又一个小水滩,远处的山体和丛林被洗净了,一些被浇透的黄土上浮着一层缭绕的岚气。可惜了,再美好的景色终究是昙花一现,无法避免消逝的结局。
当他们再次出现在李梅眼前的时候,男人和女人脸上显得更加疲惫了,两个星期的拉锯已经让他们从熟悉变得陌生,仿佛变成了仇人,眼眶里布满火焰般的利剑,那究竟是怎样一种血海深仇?李梅心想,何以至此。不知当初热恋时的两个人可有想到今天这个局面。李梅看见女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催问着李梅要结果,那两个小男孩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像是刚从树上滚落下来的两个松塔。
李梅告诉他们再有十分钟结果就可以出来,他们似乎一秒钟也等不了,吵着闹着要守在出结果的机器旁,因为此刻,整个世界除了他们自己,他们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尤其是眼前之人。两人在李梅跟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摩擦的力度也越来越大,有立马就要起火干架的趋势。
李梅实在经不住他们两人的软磨硬泡,便答应他们可以前往实验室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那台冰冷的仪器,以确保鉴定结果能在第一时间送到他们的手中。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仪器,那似乎是另一个宇宙的存在。一个声音让他们的苹果肌和眼轮匝肌立马停滞,兴奋中的微笑透着久违的松弛感,只是笑得那般难看。甚至有点变形了,让人感到可怖。这时机器吐出几张白色的纸,他们急不可待,夺到自己的手中,像争夺地球上最后一份食物一样。抢夺的结果是一人拿到一份。
结果会怎样?
李梅看到两个人脸上都有一份喜悦的红色在闪耀。他们最终还会回到从前吗?
女人开始说话了:“看到了吧,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每一个字都透着力量,如高空坠落的石子,每一个字撞到地面上迸发出清晰的回音在头顶盘旋。
李梅绷紧的心,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心里想着这真是个美好的结局呀,这对双胞胎小男孩终于可以享用美食,不用挨饿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他们会讨论些什么呢?面包、奶茶,还是一个念叨了很久都没去成的城市呢?
男人的声音彻底击碎了李梅内心平静的镜面。这时,男人手里拿着鉴定报告,抖动着,那姿势跟小时候学生们站在前排摇旗呐喊一模一样。他愤愤地喊道:“好呀!臭娘们,你可真是够厉害的,这么多年了,你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让我给哪个野男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
“你还要不要点脸……”
随后就是双方彼此对骂,什么难听就骂什么。高亢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曲混乱、嘈杂的“乐曲”很快就让现场失去了控制。两个男孩的哭声被遮盖住,李梅愣在原地,这究竟是怎么会事?
直到大厅的工作人员全部出动,他们的“乐曲”才开始慢慢往下滑落。女人拿着手中的鉴定结果来到男人的身旁,说道:“看!结果证明孩子就是你的。你在那里胡说啥,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想丢掉我们娘仨。”
男人疑惑地接过女人手里的单子,同时也把自己手中的单子递给女人。这回,两个人都沉默了,脸上布满了凝重的疑云。
很快,女人把两份鉴定结果扔在李梅的跟前,要李梅给她一个说法,否则饶不了李梅。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激昂对骂的过程中,李梅已经明白了所以。女人虽然言辞激烈,但底气不足。
李梅有意让男人先离开一会,李梅带着女人到了另一个房间里,李梅问女人有没有在婚后和其他的男人发生过关系?
“什么关系?”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没必要拐弯抹角了,还能是什么关系,当然是那个了。”
“没有,绝对没有。”
女人的回答很干脆,几乎就是在李梅问完的那一瞬间,答案就已经脱口而出,无须任何思索。
女人说:“你什么意思?明明是你们的鉴定结果有问题,你还跑过来问我这种问题。你知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双胞胎,双胞胎怎么可能会有两个父亲呢?你们要不要重新再检验一次。”
李梅告诉女人,机器没有问题,检验结果也没有问题。
既然女人拒不承认,李梅只好单独跟男人解释。李梅告诉女人,您可以出去了,我要跟您的丈夫单独聊一聊。
“有什么好聊的,明明就是你们的问题。我告诉你,这个结果对我真的很重要,你要知道你的一句话既可以让我们走向幸福,也可以让我们走向毁灭。”女人看着李梅笃定的眼神,有些慌乱。李梅开始往门外走,女人却扑通一下跪在李梅的脚前,以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那年夏天,他要出远门之前,我们在卧室里缠绵了一个下午。火车是傍晚时分开往另一个城市的,我们那会儿才结婚三个月。我把他送走之后,从月台上往外走的时候,天就陷进了黑色的深渊。快走到家的时候,有一段连续拐弯的上坡路,路灯莫名其妙坏了,我一步一步地朝里面走去。我能听见背后有一阵脚步声,突然间,一张巨大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那个人的力气很大,浑身散发着一种汽车修理厂的机油味。我的双手被人从背后用布绳捆住,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惶恐、惊吓、无助所包围。我仿佛失去了意识,嘴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我被抵到一棵树的跟前,猛烈的摇晃让树上的鸟儿迅速逃离,我只听见一片叶子缓缓落在草丛上。”
在女人平静地讲完这一切之后,李梅多么希望两份结果是一致的。李梅甚至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就破例一次为他们修改一下结果吧。这或许就能挽救一个家庭。可是一个家庭的走向真的靠一纸证明就能维系好吗?李梅的意识里冒出两个李梅来,一个李梅说:“同为女人何必为难女人!”另一个李梅说:“是李梅在为难她吗?”一个李梅说:“就为她破例修改一次吧,你看看那两个小男孩多乖呀!”另一个李梅说:“你修改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一次与第一百次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你想想前面的那位父亲,你这么做对得起自己的心吗?”“骗人的心真是不能被原谅”,这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意识里的两个李梅仍然在相互指责,争吵。李梅心一横,找来了男人,直截了当地跟他说:“双胞胎男孩中只有一个和您有亲子关系。医学上存在着一种可能,两位男士在极短的时间内和一位育龄女士发生了关系,两位男士的生殖细胞同时存活于该女士体内,而这个时候女性必须同时产出两枚成熟的卵子,然后两位男子的精子细胞同时分别找到这两枚卵子,而且过程基本上还要同时完成,才能形成两颗同母异父的受精卵,然后分别着床孕育,出生为同母异父的两个婴儿……”
当李梅说出这些的时候竟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8期
【作者简介:蔡淼,生于1993年5月,作品发表于《十月》《诗刊》《西部》《延河》《芒种》《黄河文学》等刊,获第八届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现居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