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思维触觉随同探觅脚步，伸进湖南郴州老城，给人触动最深的，不是古民居、旧戏院、老码头、小饭馆、破碑刻、陋客栈、米酒店、石桥梁。看，一个娭毑行至老街尽头，从一口井里舀取一壶水，额上皱纹舒展;孩童跑到巷子拐角，从一眼泉中捧起一掌水，酒窝浮现脸蛋。噢，水先生命而存在，人傍井泉，才有最早的街巷。君不见南岭郴州各处老街上，楚义帝喝过的穷泉、苏耽驱瘟救民的橘井、蔡侯造纸的蔡伦井、陆羽品鉴的天下第十八泉、赵云凿出的子龙井，滋生出一道道养眼润目的水体景观。
若论资排辈，郴州，不，南岭、湖湘甚或中华最原点的井泉之一，当属郴城湘粤古道旁俗名“犀牛井”的愈泉。查遍史料文献，犀牛井竖立于好几省地方志上，但翻不出比郴州犀牛井更古老的档案。晋代《湘中山水记》已叙述其赫赫身世：远古，神农带9条犀牛巡走天下，到南岭“方林(郴)”这个地方，不摇脚了。走困了?这里俊山腴贴，秀水亲和，四季分明，宜居乐业。于是他留下，南岭、郴州从此雨顺风调，五谷丰饶。
华夏大地一些传说往往附丽于青史真实，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概论》指出“口头文学可能更多地保存了历史的原状，是活态的、生动的历史。”笔者钻入南岭历史隧道，考据出神农炎帝葬地茶陵的前身“茶乡”，隶属于战国楚苍梧郡治所郴县，即“神农尝茶”于南岭古郴一带。神农氏族的活动给犀牛井传说，铺垫下生态文化背景。
然窜来一条莽龙，带来瘟疫，毁坏田园。先民苦不堪言，神农怒率犀牛勇战9天9夜，斗败那孽畜。神农和8头犀牛将恶龙赶到北郊天飞山，恶龙从那里沿郴水湘江仓皇逃亡。犀牛们守在两岸，严防它卷土重来，故那一带矗立着牛背似的丹霞山。而领头的那犀牛，搏斗中腿受伤，跌到上河街的坑眼中。人们心疼地割了鲜嫩茅草去喂它，它伤得太重，舔舔绿草泪珠滴落坑中，倏尔化作冰凉的青石头。
传说很中国，动物主角不是与人类最亲近的水牛黄牛，却是野犀牛，这大概跟上古神农氏族驯化使用动物耕战的传说相关。犀牛的劲挺尖角、铠甲皮肤、威武身躯、憨厚个性，赋予它不畏邪恶、英勇无敌又包含农家牛忠诚朴实、奉献牺牲的形象。因此故事结尾最感人：犀牛虽变成巨石，却灵性不泯，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喷出一股泉水涤尽人间瘟秽。
(中国优秀旅游城市湖南郴州老城区的犀牛井)
这股涌自石窦之泉，水质净洁，从不枯竭，冬暖夏凉，可口甘洌。奇异之处在它如降雨露如施福泽，能保一方平安。宋代地理志《舆地纪胜》记“愈泉在城内愈泉坊，《湘中记》云：清冷甘美，故曰甘泉，人患疾饮之即愈。”明嘉靖《湖广图经志书》渲染更甚“旧名甘泉，人患疾饮之立愈，唐天宝中改今名。”井泉竟有愈疾功能?怪不得由“甘泉”易名“愈泉”。遥想两千多年前史笔镌刻之简牍上的苍梧郴县，楚粤古道愈泉旁，过往了多少车骑兵马、行旅商贾、迁客贬官。每每驻足于愈泉，解渴洗尘，他们必定能引发见犀牛石而望月思乡的情怀，他们总归可生出喝甘泉水而洗心革面的思索。
北宋文学家张舜民，1082年遭谪郴州监茶酒税官，来在犀牛井畔。别有意思的是他为陕西邠州进士，邠州即近代彬县，一般人不识“郴”字总读写成“彬”。与苏东坡友善、诗人陈师道的姐夫张舜民，当然不会犯这小儿科错误，且他跟苏轼、陈师道一样钟爱古井名泉。甫抵郴城，慕名寻入老街上，竹筒勺舀愈泉，一饮如喝醇酿!忘却荣辱，触发灵感，以《愈泉》为名，歌赞：“有泉出城门，尾大如车辐。饮之能愈疾，此语闻郴俗。直疑百药根，浸渍出岩腹。灵迹浪遐方，神功施比屋。”说愈泉煎药的功效，方便了郴城家家户户。言犹未尽又作句:“岭南为贪泉，饮者生贪黩。岭北为愈泉，宿病皆祛逐。”贪泉在岭南广州，传说喝了就生贪心;而愈泉在岭北郴州，饮之能祛旧疾。可以断定，愈泉的动人传说，涤荡了张舜民的胸怀。
之后，文体学家“阮七绝”阮阅，由朝散大夫知郴州;一亲愈泉芳泽，诗思跃动，诱发奇想，在同名七绝中给愈泉出了个难题:“未载人间肘后书，此名直恐是相诬;古来诗病知多少，试问从来疗得无?”谁知道呢，也许用凉冷泉水淋淋那些病句，一本本线装书上就会笔墨谨慎、字眼清醒。
这一眼麻石镶边长3.1米、宽2.25米、深2米的长方形大井泉，当湘粤古道消失在两千多年的变幻烟云中，它依然牢固镶嵌在老城区，如亮彻明镜，折射出古往今来的卷卷史册;当高速铁道高速公路风驶电掣时，它仍旧豁然睁开在郴州人心间，似深邃慧眼，透视着现在未来的亿兆信息。躺卧井中长满苔藓的巨石酷似体壮皮硬的犀牛，始终坚守住威武不屈、坚定不移的信义本色，忠诚倾吐着晶亮甘美、冬温夏凉的自然品质。
它凭籍天赐的矿物成分，调理人们六腑五脏，丰富市民生活质感。酿酒，酒味酣畅;泡茶，茶香清远;搓凉蓬，凉粉嫩甜;发豆芽，豆芽似泉中水草脆爽;磨豆子，豆腐如娃娃脸可吹弹;这几项产出率与质量，均夺全城之冠。故从古代到改革开放，酿酒、豆腐作坊，多半聚拢在这眼井周围的老街巷。既使酷旱之年，不仅整片老街区靠它把苦滋转成甜，连远一点的东西南北大街居民也投向它的无私怀抱汲取营养。
现在早已用上净水器的市民，仍对愈泉情有独钟，泡香茶、冰西瓜、煎中药、酿甜酒。他们没什么高深理由，祖祖辈辈教会他们的，是感恩神农的犀牛喷薄的玉液琼浆。因为它滢滢给予的是地域文化带底蕴的澄湛，湧湧付出的是民族精神无穷尽的亮汪。兔年湖南旅发大会由郴州承办，维修老街巷，市民要求不得将神农犀牛井污染，政府打好了生态保护这一战。
可敬的神灵愈泉，是大地母亲慷慨的乳液、挚爱的体温，岁岁哺育滋润着南岭人。冬暖夏凉的犀牛井水，是历史文脉浓郁的墨汁、深沉的聚汇，年年勾画塑造着郴州城，直到把它写进《史记》《汉书》《水经注》、唐诗宋词、徐霞客游记，写成省级历史文化名城、国家优秀旅游城市。
远方的朋友，到了南岭郴州，记得摇脚踏上老街区青石板，那里有一颗大地的翡翠文心在亮闪，律动着神农智慧的深沉皛光的浚源、涵养着中华壮美的悠长波纹的井泉，您在那喝一口水搽一把汗，就能梦回唐宋与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