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凡一平:桑塔纳(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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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凡一平,男,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影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第十二届和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出版有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顶牛爷百岁史》等九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二部。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瑞典、俄、越南等文字出版。

  责编稿签

  十五年前的旧物以触目惊心的方式重回眼前,看似带来厄运与不祥的“桑塔纳”串连起唐生、黄尚达、韦日龙、覃鲜丽四人变化莫测的命途遭际。一场事故、几段过往,接连遭遇挫折与不幸的几任车主、飞来横祸的驾驶人、无辜受害的乘坐者,围绕桑塔纳生发的宿命式的故事原型给文本蒙上神秘感与偶然性,也带来哲学意义上的俯瞰与观照。小说充满戏剧性的一波三折与虚构中承载着诸多人性的秘密和现实的驳杂,谋生的艰难、世相的变幻、人情的冷暖尽现。凡一平用宿命论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讲述了一个敢于冲破命运、东山再起的勇者故事。

  ——胡丹

  《桑塔纳》赏读

  凡一平

  1.唐生

  那辆稀巴烂的汽车翻在那里,像一个摔碎了的冬瓜,或像残破的一具棺材。它令人触目惊心,望而生畏。

  唐生撑着伞,走过去,颤颤巍巍,像走向一座新坟。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洗涤着荒坡。坡面的雨水往低处流,交汇成洪,朝坡底汹涌,把那辆车包围。可能用不了多久,洪水就会把车淹没,或浮起来,变成一艘船。

  唐生下到坡底,来到车的跟前。雨在这时候突然变小,稀稀落落,像关掉水龙头后的淋浴喷头。车虽然破损不堪,却因为雨停和刚经过雨水冲刷而变得明亮。它乌黑洁净,像一个掰断了的黑馒头。

  他能看出这是一辆黑色桑塔纳。似曾相识,跟他的第一辆桑塔纳十分相像,只是老旧了很多。他心头一惊,去看车牌。车头严重曲张,没有车牌,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来到车尾,见车牌还在,定睛一看,车牌号是桂A33**5。

  他顿时僵住了,像一头冻猪。雨伞因为惊心动魄松落掉地,滚到一边。明确无误的车牌和车牌号,再一次像一把明晃晃的刻骨铭心的菜刀,把他震慑。

  这是他曾经拥有和使用的那辆桑塔纳,十五年前被他卖掉,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在他面前重现或相遇,以事故或车祸的方式。

  虽然惊愕,他还是迫不及待查看车里的人,是否伤亡。他弯下身,尔后趴下,像一只蛙,朝几乎扁平的车的缝隙中探看和探听。

  车里应该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人挤成一团或抱在一块儿,男的压着女的,或男的抱着女的,看得出来或能想象,是两车相撞后翻车的瞬间,男子迅速倾向女子,或奋不顾身抱住了女子,以自己的身体成盾牌护住她。他俩现在都一动不动、不声不响,像橱柜里一对叠在一块儿的勺子。

  交警在他报警三十分钟后到了,消防、救护人员稍后相继来到。消防人员用破拆工具将变形的车扩张和拆解,把困在车里的两人分开,挪出,再交由救护人员抬走。

  唐生还在接受交警的问询。他们此刻已在公路边。沿山开辟的二级路弯曲、陡上陡下,像蜷曲在树上的蟒蛇。已经能通行的车辆缓慢双向行驶,像蟒蛇身上爬行的虫群。一辆奔驰越野车纹丝不动,它在交警勘测、拍照留证后移到了路边。车的头部凹陷,像一个人被撞断了鼻梁。它不时被经过的行人瞩目和顾盼,像一个干架受伤后正在罚站的人,被不知情的人们观看和揣测。

  唐生就在靠边停的奔驰车旁和附近,对交警口述和比画事故的经过及情景。

  他说,他正在驾驶他这辆车,由北往南,在自己的车道上行驶,很小心,因为下着雨。突然,一辆小车超越前面一辆大车迎面而来,他踩刹车了但来不及避让,也没法避让,两车就撞上了。撞上奔驰的小车一撞就飞,在雨中飞。后来他下车,才发现小车飞出了公路,翻在坡底了。

  奔驰车的行车记录仪记录了事故发生的过程,与奔驰车驾驶员描述的基本一致——桑塔纳车超车占道,与对向行驶的奔驰车正面相撞,然后翻飞。

  交警初步认定,肇事车桑塔纳2000,在这起事故中,负有主要责任。

  唐生如释重负,像一个排除了绝症的病人的亲属,或像一个在法庭上被判无罪的被告,他可以平安、自由地行动,或者回家了。

  在得以继续返回南宁的路上,唐生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或再度纠结,只是这次沉重或纠结的内容、地方,与车祸发生后分清责任前已经不同。此刻让他沉重和纠结的,是那辆肇事车本身——那是他卖出去十五年的桑塔纳,在今天竟然与他撞上了,而且造成了可以想见的严重后果。桑塔纳车肯定是毁掉了,乘坐车里的人不亡即伤也是肯定的。这辆十分不吉或祸患多端的车,在转卖出去多年以后,最终与原车主相撞,当场毁在原车主面前,这是为什么?是报应,还是宿命?

  桑塔纳2000是唐生二〇〇三年买的,在他手里开了三年就卖掉了。它在这三年间不断地给他添乱,因它而起、与它有关的是非和烦心事层出不穷。它总是让他觉得不顺,甚至倒霉,像一颗灾星。没有它之前,他是发财的,有了它之后,他入不敷出花钱如流水。没有它之前,他感情甜如蜜,有了它之后,有多少爱都付诸东流。它像是被施了魔咒,总是坏事。在确认是这辆车导致他事业、感情诸多不顺之后,他果断把它卖掉,就像一个丈夫觉得遇人不淑后心狠把妻子离掉一样。

  他记得裸车是十八万三千元买的,加上购置税和保险,是二十万零几百。车开三年十万公里,卖出去是五万元。

  车当年卖给了谁,唐生能记得大概。他也姓唐,这是准确的,名字叫朝永还是朝远记不清了,姑且是唐朝永吧。

  唐朝永是县里的一名公务员,具体地说是马安县文化局的副局长。当年他和还是唐生朋友的朋友来南宁,唐生请他们吃饭。唐生用桑塔纳拉他们去郊区的九曲湾农场,吃全羊宴。车开到半路,车胎瘪了。三四个人推着车去往不远处的修理厂,修理工从瘪了的两只轮胎上拔出了六七颗钉子。要补六七个洞,还不如把轮胎换了。换好轮胎,车继续往农场开。在车上,就是这位唐朝永提醒,钉子说不定就是修理厂的人布置在路上的,让车扎上爆胎和漏气,修理厂才有活干有钱赚。唐生一听,脾气上来,当即要转回去找修理厂理论,被朋友阻止。到了农场,还未吃上全羊宴,唐生就把气撒在桑塔纳身上。他狠狠地踢着新换的轮胎,骂说我卖了你,一定卖了你,把你当贱货一样卖掉!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吃喝的时候,唐朝永借给唐生敬酒之机,附耳说唐兄,你说要把车卖了,要卖就卖给我。唐生一听,本就对车心存不满的他,现在听见有人想买,加上喝高了,意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你敢买我就卖。唐朝永说我有什么不敢买的,我买。唐生说我卖!两人说话开始大声,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他们也不再回避,公开讨价还价。唐生开始叫价十万,唐朝永不接受,说十万那还是贱货呀?十万贵了,我小小的公务员,副局长,买不起。唐生说那你想贱到什么价?唐朝永一巴掌手指弯下两根,竖着三根,成OK状。唐生说三万?我才开三年,不到十万公里呢。唐朝永说你又不在乎钱。唐生说我在乎什么?你先把这杯酒喝了,我跟你讲,唐朝永说。唐生又喝了敬酒,唐朝永说般配,这车和你不配,配不上你。桑塔纳目前还算高档车,以后就不是了,至少不适合你这种大人物,要换就赶紧换。唐朝永的话既辛辣又甜蜜,既挠心又舒心。但唐生不甘心,又叫一次价:六万。最后,在唐生的朋友也是唐朝永的朋友好言好语下,五万成交。多出唐朝永所能承受的两万,由在场的他们共同的朋友分担。

  唐生记得车过户给唐朝永时,曾对他说:这车现在是你的了,是福是祸,不要找我。

  如今这辆桑塔纳又闯祸了,可以说彻底毁了。那么车主还是不是唐朝永?车里的男子是不是他?十五年了人的变化很大,唐生看见车里男子的时候,男子是背对他的,没法确认是不是唐朝永。当消防员把血肉模糊的男子挪出车子的时候,他也没法辨认是不是唐朝永。交警询问时他更不敢打听车主和肇事者是谁,他怕交警嘴里蹦出唐朝永这个人的姓名,让他邪灵附体、寝食难安。

  三天后,唐生来到事故发生辖区的宜山县交警队,接受最终的认定结果。

  他得知,负事故主要责任的车主是韦日龙,而驾驶员也是肇事者为黄尚达。

  黄尚达已在事故中死亡。

  2.黄尚达

  二〇二一年四月十四日这天,二十岁的都乐汽修厂修理工黄尚达带着十九岁的女朋友覃鲜丽回乡过节。这天是农历三月三,是壮族重要的节日,壮族人称“窝埠坡”,原意为到垌外、田间去唱歌,所以也称“歌圩节”,也有称是为纪念壮族歌仙刘三姐,因此也叫“歌仙会”。黄尚达的家在宜山县流河乡,是有名的“山歌之乡”,在山歌比赛中年年称霸。黄尚达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获得过称号的歌王,作为歌王孙子和儿子的黄尚达,在这个隆重和荣耀的节日,是必定要回乡的。

  他带着认识不久的女朋友覃鲜丽,驾驶牌号为桂A33**5的桑塔纳轿车,踏上回乡的旅程。

  桑塔纳轿车是黄尚达从都乐汽修厂开出来的,得到了汽修厂老板韦清金的默许。这辆牌号为桂A33**5的汽车,已经修好有很长时间了,车主迟迟不来取,电话也打不通。它放置在修理厂,占着一个车位,像一个病愈却不出院的人霸着病床,让修理厂的人都很无奈。无奈逐渐变成义愤、报复或处罚,修理厂把它当成了公用车或工具车,用它去拉配件,去买菜,去布置钉子,偶尔,让员工当福利开走度假。

  黄尚达便是这福利的享受者。

  他驾着车,身边也就是副驾座坐着他的女朋友覃鲜丽。覃鲜丽满脸潮红,兴味盎然,她的腿上活动着黄尚达的一只手,像耙田的耙。黄尚达以为是他强硬的手使覃鲜丽兴奋,其实不是,或不全是。除了粗鲁的抚摸,让覃鲜丽备感兴趣的是黄尚达的家乡——那是歌的海洋,每当三月三“歌圩节”,四面八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涌向宜山县流河乡,尽情歌唱和狂欢。在至少连续三天三夜的节庆里,会有数不清的电视台、电影公司、歌舞团、艺术院校、歌唱家和歌星,前来拍摄、观摩和表演。你只要去到那里,站在对歌的任何一方,开口一唱,一定会被人发现和欣赏,以为是刘三姐再世——黄尚达是这样对覃鲜丽说的,覃鲜丽也信以为真。她不假思索且乐意地上了黄尚达专程开来接她的车。车子从上岭村往宜山走,也就是返回宜山,经过宜山后才往流河乡。

  车祸发生在距离宜山县城二十公里的路段。当时下着雨,纷飞的雨像蝗虫铺天盖地,也像是花香招引来的蜂蝶,把行驶的车吞噬,使车里的人迷离。

  黄尚达唱着山歌,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仍然在覃鲜丽那里活动,覃鲜丽看上去像是享受着,其实是忍受着。她的忍受就是一种纵容,纵容黄尚达既危险而又不道德的行为。他越来越放肆了,唱的山歌也越来越低俗:哥妹走进青竹林,哥脱裤子妹脱裙……

  黄歌让覃鲜丽羞恼,或许瓢泼的雨也让她害怕,她终于攥住黄尚达的手,推开,让他放老实点,好好开车。

  黄尚达老实了一小会儿,又不老实了,他的咸猪手甚至猪嘴重新拱向覃鲜丽,像拱一棵白菜。

  得意洋洋的黄尚达又唱起歌,节奏很快,于是就觉得前面的车走得慢。他冲动地加速超车,超过一辆小车,再超一辆大车。

  在超过大车的时候,迎面一辆车驶来,双方来不及避让,撞上了。

  然后黄尚达就死了。

  黄尚达送到医院前,就已经死了。到医院的只是他的尸体,直接送太平间了。

  覃鲜丽活着,这个姑娘创造了翻下四十米山沟而毫发无伤的奇迹。她只是浑噩了两天,估计是惊吓的缘故。她一醒来,就清楚地交代、说明了一切。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5期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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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节选 桑塔纳 凡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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