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我曾亲身参与过农村的“四夏大忙”。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与七十年代初,我上中学。那时,伟人的“五七指示”曾得到很好地贯彻执行。“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在五月下旬到六月上旬这段时间,每个学校都有十到半个月的农忙假。在学校的统一安排下,学生们会到近郊的某个公社某个大队去“学农”,与贫下中农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当然也有愿意每天步行早出晚归的。
我们初到农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一望无际的麦田黄澄澄金灿灿,在微风中泛起层层波浪,似在向我们招手致意;田野里偶然出现的野鸭野鸡和野兔会激起同学们的阵阵惊呼与追逐,当追赶不及的同学摔倒在田埂上时,欢声笑语更是回响在了天地之间;睡在村庄上 ,晚风中时时传来的蛙鸣声,反而显得乡村夜晚的寂静。
我们在带队老师和所在大(小)队领导的安排下参加不同的劳动。拾麦穗是我们主要的任务。在社员们收割完麦子后,田里会有不少遗留的麦穗,我们拿一个篮子或合伙抬一个筐,将散落的麦穗一根一根地捡起来,送到打谷场去,这叫做“颗粒归仓”。当我们在烈日的炙烤下汗流浃背时,更加深切地体会出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谛。
我们也会参与割麦,队长告诉我们割麦子的方法:弯下腰,左手臂挽一把麦子,右手用镰刀割断麦秆就行了。他提醒我们千万注意不要割到手和腿。他还教我们用两把麦子结成“绳索”,然后将割下的麦子放在“绳子”上,待到一定的数量再把它们捆扎起来。
我们手握镰刀,依照社员们的样子开始割麦。看似简单的动作,在我们却滑稽可笑笨拙无比。一不小心还会有人割破手指。我的左手食指上至今还留有当年被镰刀割破的伤痕。幸好我们只是“学农”,不会成天干活,不然只要割半天的麦子,腰就会像断了一样直不起来。
割完麦子就该抢种水稻了。那时候,稻子可不是像种麦子那样用手均衡地撒到地里的,要先在几块田里“育秧”,就是将稻种播到地里,待其长成苗。待到秧苗长成,就可以将它们连根拔起,由社员们挑着担子来分发给在田里插秧的人了。这个活计叫“打秧”,就是由负责分发秧苗的人站在田埂上将一捆捆秧苗准确地抛给需要的人,不能抛远了让人够不到,更不能抛到人的身上,据说这是不吉利的。
插秧时,我们都卷起裤腿,而社员们都是穿着短裤,站在水田里,弯着腰将三五根秧苗合在一起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将其插入泥中。插秧时还得瞄着前后左右,以保持行间距离。插秧是少数几个由前向后的活计,布袋和尚的《插秧偈》写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是借插秧的情景悟出来一个人生的道理:有时候,是可以“以退为进”的。
在插秧之前还有一道“工序”,名为“放渣”(当地读“渣”是第三声)。就是麦子收完后,田里放满水,再在水中放入不知沤了多久的渣滓,是动物粪便和各种污秽腐烂之物以及罱上来的河泥的混合(现在该称之为有机肥)。这些东西一团一团的,必须将它们分散开来,这得用手才能完成,所以我们也会被分配到这个任务。脚踩在麦田里,不时会有麦秆桩扎脚,有时还会有蚂蟥爬到腿上,叮住人不松开,你可以看到你的鲜血在流淌,而蚂蟥也会迅速肥胖起来,同学们,特别是一些女同学会哭喊连连。这时社员们就会告诉你,千万不能用手去拉拽,只能用手掌轻轻地拍打自己的腿子,让它自己松口掉下来。偶尔还会看到蛇在水中游窜,这又会引起一阵恐慌。然而最令人呕心的还是“放渣”本身。放完渣之后,双手臭不可闻,甚至指甲缝里都会透出阵阵腐臭的味道,怎么洗都难以去除,其味道一直要在几天后才能彻底消散。
看到网上有人质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真实性,认为不可能有傻子愿意在烈日下锄禾劳作,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参加过一种叫“间苗”的劳动,那是真的需要在烈日下进行的。记得是在棉花田里用锄头锄去长势不好的棉花幼苗,然后将锄去的幼苗和杂草扔在一边,在强烈的阳光下它们很快就会枯萎死去,这样其实是保护了留下的棉苗,给它们留下足够的生长空间,达到“合理密植”的效果,以确保棉花的丰收。这种活要在烈日下进行,否则,那些杂苗杂草不易晒死,包括它们身上的害虫。
比较轻松的活是在打谷场上做帮手。收上来的麦子被送进脱粒机脱粒,我们就帮助将麦秸秆收拢堆到场的另一边。休息时坐在金黄色滑溜溜的麦秸上,找几个杂生于麦子中间的“荞荞儿”(当地人的叫法),小心剥开,去掉里面的小颗粒,掐去一小半的壳,留下一半放进嘴里,可以吹出呜呜的声音。那时的场地上、田野里时时可以听到这样的“口哨”声,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
其实,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只是一种说法,我们学农时都是在老师的陪同下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的,学校还有专门的厨师给同学们煮饭烧菜,记得有一次还吃过红烧肉,真香,特别是在劳动之后。
如果是早出晚归,要步行大半个小时才能到达。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走过一个刚被抽干水的鱼塘,见许多人赤脚在烂泥里抓鱼,我们几个人也加入了其中,但只有极细小鱼虾可拾了。记得我们拾了约有一大碗的小鱼虾,带回家中,我妈妈掐去鱼肠,清洗干净,煮出来一碗香喷喷的下饭菜。第二天我将其带到“工地”,几个人美美地享用了一顿“红烧鱼”。也许是自己劳作的成果吧,那种滋味使我回味了很久。
在农村的劳动是辛苦的,但它让我们更深切地体会到了粮食的来之不易。我们也由此认清了大麦、小麦、棉花、菜籽和稻谷。对于常年生活在城市的人来说,这样的“学农”还是很有必要的。遗憾的是当下的田地是由家庭承包,集体农田已不复存在,下乡“学农”也就失去了意义,韭菜小麦不分的人又该多起来了。
如今,看到手指上当年被镰刀割下的伤痕时,我总会想起 “四夏大忙”的“学农”经历,虽然它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却是我一辈子珍藏的记忆。
注:“四夏大忙”是指夏收、夏插(夏种)、夏管(田间管理:灌溉、施肥、除草、打药等)、夏分(在农作物生长过程中进行必要的管理或调整,以确保农作物的正常生长和收成;也有人说是生产队夏季的预分红)。现在更常见的说法是“三夏大忙”,少了“夏分”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