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江苏常州人。著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小故事》《美丽阁》等。曾任《香港文学》总编辑。现居洛杉矶。
小对话:运与虚,放下
□ 周洁茹
运
跟一个朋友讲,我觉得我有点不走运。她说,你老了以后就走运了。
我说,七老八十再走运还有什么用。
她说,知道齐白石不?齐白石就是长期不走运,老了,走运了。
我说,我也不要跟齐白石比,我就跟坐在我前排的作家比,为什么都比我走运?
她说什么都好比,比作品,比实力,就是运比不了,运你就只能自己跟自己比。
我就去看中医了。我说,中医说我手腕一条线已经走到手心,身弱。
不会吧。她说,我觉得你挺壮的。
上气不接下气地扛着吧,我说。
只要能写就好。她说,但你职场怎么样?肯定不怎么行。太骄傲,职场大忌,你必须比谁都谦虚才走得通。装也得装。
我不装,我说。
好吧,她说。
我只要把事做好了,飞着做也行。我说,职场经理只管身在,深蹲,一人一坑,不许动,魂在不在的无所谓。大家对规矩的认知不同。
所以中医讲你弱。她说,那就别上班了,只写作。
跟家庭还有健康比起来,职场什么都不是,又说。
我有一个体会。我说,运要好了,身体也好了,写作也好,就算你出个门吧,天也不下雨而且你一打就能打到个车。
有的人一辈子就没走过运好不好。她说,运这个东西,我的体会是,就是个心情,心情好了,运就好。
运要好了,心情才好。我说,这得反过来说。
那你不写作的那十五年心情好不好?
心情还可以,运确实一般。我说,要有点桃花运也好啊。
会有的会有的。她说,你到了六十七十,肯定有桃花运。
虚
吃了药,仍然在凌晨三点醒来。
拿药的时候医生还问,上次的药怎样?我说好像能睡多一点了。
那就好。他说,这也是讲缘分的。
也可能是心理暗示,我自己暗示自己这个药是有用的,我说。
他埋头在电脑上打字。打完了说,那你这个心理暗示还挺强大的。
我说其实我不怎么看中医,不像这里的人,每天看,就是个日常生活。
他一笑,继续打字。
想起来第一次看这个医生,虽然他全副武装,还戴了个面罩,仍然一眼看到二十多岁。就直接说了,现在的中医倒越来越年轻了。
他也直接说了,现在也不是老中医的时代了。
然后搭脉。我感觉到他暗暗加了点力。
换手,医生说。
我换了个手。
他又加了点力。
找不到吗?
是要用点力,他诚实地说。
别人都这样?
别人不用这样。他说,就你。
二十岁那年,突然腰痛,痛到坐不住椅子,总要从椅子上面滑下去,脖子也撑不住头了,如果不把下巴搁在桌上,头绝对会掉下来,那种感觉。
捱到下午,去医院,与挂号处一通纠缠,挂了伤科。伤科两位医生,一老一少,排老医生的队直到走廊尽头,我看年轻医生,不用排队,那位年轻人欣喜的脸,也记到了现在,还有那次腰痛。人可以遗忘掉很多痛苦,牙痛,生产痛,失恋痛,只在痛的时候才痛,痛过了就不痛了,忘了。可是腰与脖子同时发生的痛苦,漫长又深刻,实在很难忘记。
你一定会腰椎间盘突出,很快,也许就在五年之内,年轻人说。他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不改变你自己。
跨过二十五岁的那一刻,突然又想到了他。我的腰椎间盘没有突出,我也没有改变我自己。
一个朋友昏倒,送去急诊室,查来查去查不出来问题。朋友出了急诊室,叫我陪她去看中医。一间药店的楼上,特别隐秘的入口。一扇旧门,很白,也很破,但很隔音,听不大清楚里面在讲什么。我的朋友出来很快,手里一张药方,写满了字。
血虚脾虚什么的。我的朋友说,好多虚。
那我也看一看?
我也想知道我哪里虚,我对朋友说。
一位老医生,坐在一张很白也很破的桌子后面,白衣白鞋,头发雪白。看我一眼,低头写起药方来。
我主动地说,上不来气。
医生一边写一边说,早上还是晚上?
有时候早上有时候晚上。
夜里睡得着吗?
睡得着吗?我反问。
算睡得着吧,马上回答自己。
夜里醒几次?
一次还是两次?我反问。我想的是如果睡得着怎么还会醒?还醒几次?
三次四次吧,答。
他头也没抬,说,搭脉。
把手放上那个很旧的布垫,马上就感受到好多别人的手腕的温度,似乎那些温度仍然存在,不自觉地,悬了点空。
严重吗?问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
他继续写,一张纸快写满,又在最底补了几个字。
我又主动地问,我哪里虚?
他笑了一笑,继续写,像是要写到永远。
拿着药方走出来都不知道到底哪里虚。那张药方后来不见了。
十五年以后。
仍然上不来气,更加上不来气。先看全科医生,医生正怀着孕,肚子已经很大。
抑郁。她肯定地说,这是抑郁,你要吃药。
装药的胶袋上写着松弛,当然是扔掉。
又看了一位女中医。
你的负担太重了,身体跟不上,她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什么跟不上?
她笑笑。
身体的负担太重了,我跟不上?
她又笑笑,又一纸密密麻麻。
看过一个小说,一个女的偏头痛,去看针灸医生,你来我往,两个人在一起了。
发给一个正自学医术的朋友看。他看了,问,怎么就在一起了?过渡都没有的?
只好复述了小说中的一句,“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快乐。”
他表示不置可否。
按照小说中的设定,几十年到处看都看不好的偏头痛,遇上一位神医,几针,好了,这不是妙手回春,这是聊斋志异。
突然小腿前侧抽筋,每两分钟抽一次,网上许多解释,位置都在后侧。小腿前侧的抽筋,没有解释。
看全科医生,也许要照X光或者MRI,我这么想,先排除掉小中风。至少十个人排在前面,门外等了一阵,去了隔壁的中医诊所。
中医全副武装,还戴了个面罩,仍然一眼看到二十岁。就直接说了,现在的中医倒越来越年轻了。他也直接说了,现在也不是老中医的时代了。
搭脉的时候感觉到他暗暗加了点力,可是小腿突然就不抽筋了。想起那位偏头痛神医,聊斋志异。又想起那位自学医术的朋友,说过我心事郁结。我说那么哪里会虚?
朋友笑笑,说,以后要多笑。
我的一个朋友叫我多揉心口。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郁结就会散掉。
他抬起头,挺认真地看着我。
可是我揉着揉着就会觉得心更痛。我说,就不揉了。
他站了起来。我看着他。
做扩胸运动一样的,他说。
然后他开始做扩胸运动,我看着他做了至少二十下。
那么跳广场舞也一样的?我说。
广场舞很好。他说,如果你能跳,跳一跳也是很好的。
离开诊所的时候药方上写着虚劳,至于到底哪里虚,所有的人都没有说。
放下
事业高点就是一个成功的公众形象、社会形象?
“如果你每天都活在一种不安全的不安全感之中,这就是一种角色扮演。不安全感让你更加绝望地抓牢自己的地位,你在所有的地方都看到对手、谋害者。你自己也感觉到,如果退出,马上就有一百个人出现填补这个空白。这是一个事实。因为这个角色并不是你创造,你只是被安排来扮演它。”
这一段话是斯蒂芬说的,在这之前,我用了四年六个月,也许不止,通过了这一个阶段。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放下。
我只是终于明白:没有任何一个别人能够扮演“作家周洁茹”这个角色,除了我自己,这个身份对我来说绝对安全,没有一个人能够从我这里偷走它,它就是我的,当我死的时候,它也跟随我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