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记忆就变得奇怪了，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或马上要办的一件急事，转身就可能给遗忘得无影无踪了;而有些可能只是道听途说的、和自己毫无瓜葛的什么往事，隔了很多年，却依然铭记在心，更有的，还不时跳出来，向你尖叫几声。表嫂和她的“狗儿子”之间的故事，我就一直念念不忘……
一六年五一长假，我和家人去无锡旅游，在表嫂开的出租铁架子的门店里，我见到一条形貌极其寻常的土狗(或称草狗)。它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如今细思起来，也只依稀记得，表嫂将它的身子拾掇得很干净，毛发顺滑油亮，仅此而已。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它不仅吃米饭、啃骨头，还“享用”昂贵的进口狗粮——在我看来，它毕竟只是一条土狗，怎能同那些有着高贵血统的宠物狗一样喂养呢!倘若你很有钱，或者你是个把钱不当钱的人，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我的表嫂并不富裕，且对自己极吝啬(对别人倒是很大方)。吝啬到什么程度呢?就说她的那口牙吧，掉了一颗又一颗，她却总凑合着，舍不得花钱去补缺。可是牙缺多了(连大门牙和两边的后槽牙都几近掉光了)，不仅影响吃饭、嚼菜，还影响外貌啊。表嫂的双腮就塌下去了，瘪瘪的，好似无牙的老阿婆，很显老。可她那时才四十岁不到啊!
我着实看不过去，就数落她对自己还不如对一条狗好。又笑她儿子不在身边，就把狗当儿子养了吧?当然是戏言。可没想到表嫂听了，却嬉笑着说你讲得对，它就是我儿子蛮。我这儿子又听话又能干，不仅跟我作伴，还帮我看店……不比养那些不孝顺不成器的儿子强多了啊?表嫂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违和感，满满的都是宠溺和骄傲。
我承认，表嫂说的也不是毫无道理，只是……
前年秋，我又去了趟无锡，是到宁波向一位满嘴漂亮话的朋友催债，结果无功而返，并且惹了一肚子气，就转道去表哥家散心去了。在表嫂新开的门店(老店拆迁了)里，我看到一只矮墩墩胖嘟嘟的小黄狗上蹿下跳，却不见了“狗儿子”的踪影，便询问正在炒菜的表嫂。表嫂听了一愣，手上的锅铲子悬停在了半空中，任排骨在滚烫的油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过了半晌，她才缓过神来，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死了!
店外，细细密密的雨，斜斜地下，似在织一张网。这是江南的秋雨。一副绵绵无绝期的样子。
我买了返程的高铁票，时间还早。吃过午饭，就在布满铁管子的门店里间，同表哥坐在油亮发黑的小方桌边闲聊。提起这些年遇到的一些人和事，不由地说些“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之类的话，心情未免有些沉重，待话题转到可爱的小黄狗身上，才轻松起来。又说起那条土狗。表哥瞥了眼表嫂，一边吸烟一边笑，说你表嫂是真把它当儿子养呢。自己舍不得吃穿，却对它好得不得了，为了它，多少钱都舍得花……
表嫂在狭小而阴暗的“餐厅”里辗转，收拾碗筷，抹桌子，不时“是啊，可不是呢”的应和着，夹着高一声低一声的长吁短叹。小黄狗影子似的跟在表嫂脚后面，来来回回地忙碌不歇。
我饶有兴趣地听着，间或插几句话，笑笑。
它生病那回，可真把我搞疯了，表嫂站在转角的水池边，边洗碗边说，它突然不吃不喝……找兽医也治不好。眼见着就一天天地瘦了下去……它可怜兮兮的样子，可真叫人心疼啊!那些天，我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唉!
表哥眯缝着眼朝天空喷了口烟，接过表嫂的话说，儿子生病，都没见你表嫂那样操心过，却被一条狗弄得魂不守舍的。我那时也被弄烦死了……那天，我看它连眼皮都不大动弹了，估计很快就要死了，就趁着出门去办事，狠心把它给弄走了。在城里养狗是很麻烦的，死了不能随便乱丢。我开车找了半天，才寻到一处僻静的山边……
这时，表哥的手机响了。表哥停止了叙述，拿起手机，用我听不懂的无锡话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然后直起身，说工地上有点事，得赶过去处理一下，我先送你去地铁站吧。外面的雨，依然在下着，不知何时停下来。也只好提前去车站候车了。
车在雨幕中徐徐地穿行。宽敞的柏油马路上，甲虫一般的各色车子，向着各自的方向缓缓爬行，两旁高大的行道树和鳞次栉比的厂房，默默地向后方退去。
红灯挡住了前行的道路。表哥刹住车，偏过脸来，朝我笑着说，你想不到吧，那条狗竟然没有死!
我将目光自窗外收回，不无好奇地望着他。
那天下午我刚到，就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匆匆忙忙地扔下它就走了。也许就是这大雨救了它的命吧!谁知道呢。过了大概三个多月，一个邻居家的小孩跑来告诉我，说他刚才坐车回来，看到大桥边有条狗，很像我家的。我不大相信。但你表嫂听了，却非要去看看。
直行的绿灯亮了。汽车启动，继续行驶。
表哥边开车边接着说，我曾在那座桥旁干过一段时间的活，带它去过两三回，可能它就记着了。我和你表嫂开车赶过去，果然见它在大桥旁的林子里来回游荡。它瘦得不成样子了，简直是皮包骨头，全身的毛发也脏兮兮的，像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不忍卒睹。一听到我们唤它，它就哀哀地尖叫着，向我们狂奔过来。边跑边淌眼泪。真的，真是淌眼泪啊，像孩子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呜呜呜地往下淌。我从没见过一条狗像这样猛淌眼泪!惹得我也忍不住落下了泪，你表嫂就更是抱着它直哭个不歇。回到家，发现狗屁股底下的座椅上，竟汪了好大一滩泪水……真是稀罕啊!
表哥是个干粗活的人，并不会讲故事，但讲起这段往事，却很动情。说到最后，他的眼睛都红了，嗓子也哽住了。
那段时间，我因“不识人、不防人”正落得一地鸡毛，时常喟叹人心难测、人性无常，听了这段“人狗情深”的故事，自然更是唏嘘不已，心潮难平。
在地铁上，在车站里，在高铁上，我一直在想：一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怎样在巨大的钢铁森林里，在纵横交错、车水马龙的道路上穿行?又怎样在不被杀害不被饿死的同时，恓恓惶惶地去寻觅它的主人?
想起一部叫做《忠犬八公的故事》的电影(根据真实故事改编)。那只叫做八公的狗，在主人猝死讲台后，它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候在主人归来的火车站前。它坚信它的主人还会从那里出来，还会和它一起奔跑，还会喂它美食，还会对它发号施令……那么多年，它就那样一直坚信着，坚守着，至死不渝!
再度想起电影中那一幕幕平凡而又动人的镜头，我依然鼻子直发酸。八公是有着高贵血统的名犬，天资聪颖，嗅觉发达，是土狗不能比的。土狗虽无法嗅到回家的路，却寻到了记忆中的一座桥，而后同八公一样，痴痴地，傻傻地，等待着主人的出现……
唉!想想这些“畜生”，真的是太痴太傻了!而我们人类就要“聪慧”、“精明”得多。我们晓得勾心斗角，我们晓得失信背诺，我们晓得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不惜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夫妻背叛……
望着车窗外辽阔的蓝天、悠闲的白云、以及疾驰而过的金色田野，我的思绪却总静不下来，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放纵，无羁。
时间过去两年有余了，它至今依然不时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昨夜它又出现了，在我眼前跳来跳去，怎样也挥之不去。早晨起来，身体懒懒的，但早已有之的一个想法却愈发强烈了：用文字将它记录下来。
可是，我只在六年前见过土狗一面，经过时光的淘洗，如今连土狗的长相和名字，也都全然忘记了。打电话问表哥。表哥笑着说，它叫阿二啊，也是条黄狗，不大的，只十多斤重……
它怎会死了呢?不是正值壮年吗?
它被车子轧了……那时它的肚子里，还正怀着一窝小狗呢!……表哥的声音失去了光泽，有些阴暗潮湿。我同时听到一声哀婉又无奈的叹息，是表嫂的。这声叹息，细细的，尖尖的，似一枚银针，扎着人的心疼。
我惊讶!我疼痛!我哀怜!……
倏然想起，国庆去无锡参加表哥独子的婚礼，表嫂在一次闲聊中，曾表情复杂地望着怀中的小黄狗，声音幽幽地对我说，阿三老死后，我就不想养狗了，养狗实在是太伤心了!当时我还不太理解“伤心”二字的真正含义，现在似乎有些顿悟了：世间事，愈是美好和珍贵，失去后，就愈是叫人感伤和怀念啊!
迟子健说，伤怀是美。我愚钝，还不能参悟这句话的真谛，但我愿意选择相信。
此刻，我萌生了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在我暮年返乡之时，也可以守着一只阿二那样的土狗，荷锄担水，每日穿行在乡间的阡陌里，夕阳下，花草间，尘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