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出版有长篇小说《我是太阳》等十部,小说集若干,在《人民文学》发表小说多篇。现居深圳。
花朵脸(节选)
邓一光
那对妇女在疲倦地等待过境时,童尔岚刚刚下夜班,准备去停车场乘车回市区。
早上八点十五分童尔岚交接完岗位,进入口岸人员消杀点。她卸下护目镜和防护服,与鞋套一起放进收纳袋,再取下手套放入,拉上袋子拉链,制服收进另一只写有她姓名的收纳袋,两只收纳袋分别放进收容桶。接下来她进入氯气室做消杀,再进入浴室冲洗,出来换上便装,散开湿发,一口气饮下550ml矿泉水,匆匆往嘴里填了一个麦香包,戴上口罩,走出口岸人员休息区。
童尔岚在那个时候看见那对妇女。
她俩站在出入境大厅入口处,守着一只三十三寸和一只二十寸的宝蓝色箱子。年轻那位大约二十六七岁,容貌清秀,瘦而高,年长那位约莫五十出头,个头小巧,一头黑色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前者把后者护在胳膊肘里,俩人相貌有明显的基因痕迹,像是母女。
疫情前深港口岸每天出入境人员几十万,车辆上万,如今罗湖、沙头角、文锦渡、皇岗、福田口岸关闭,只留下深圳湾口岸,获准通关的人压缩到几千。即使如此,此时大厅里已经有几百位归心如焚的旅客在等待出境,人流还在不断增加,那对妇女被过往的人流挤到墙角,看上去相当难受,显得有些焦虑。童尔岚觉得应该有人过去帮助一下她俩,引导她们到等候出境的队伍中去,可她已经下班了。童尔岚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疫情期间,口岸通关流程增加了数倍,虽说开年后边检人员就第一批注射了疫苗,但当班时仍要穿厚厚的防护服,呼吸不畅,整个工作期间不能吃饭饮水,何况是时差颠倒的夜班,她累极了。
童尔岚从那对疑似母女身边走过。她看见年轻的那位手里举着只保温杯,挤过人群朝这边跑来,现在看清楚了,女孩有一双岩羊般清澈的眼睛。年纪大的那位坐在大箱子上,她看了童尔岚一眼。她有一张花朵般的脸,眉宇开朗,眼神脱俗;她的眼睛是那种眼角上扬的丹凤眼,年轻那位的眼睛明显来自她的基因,这吸引了童尔岚注意。童尔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花朵般的脸”这个印象,通常情况下,女人一到年龄,就会给人一种开残败了的形象,对方明明年纪很大了,皮肤说不上保养得多好,脸颊上有两片不正常的红晕,不像拥有脱老之术的样子,但就是给人花朵般的感觉。童尔岚又说不好是落尽梧桐、开彻芙蓉的花朵,桃花一族无主、可爱深红浅红的花朵,还是几度梅花发、天涯鬓已白的花朵,这让她的脚步迟缓下来。正走神,手机叮咚一响,童尔岚掏出手机看,是阿荒,他的车正在从香港那边过境深圳,问她是否在班上,他有东西带给阿田。
阿荒是阿朗的哥哥。阿朗是童尔岚的男朋友。
阿荒在九龙“一诺国际”跑货柜,每天往返港深两趟,他在龙华有个女朋友,叫田女子,江西人,在能源生态园生活垃圾处理站工地工作,这事瞒着他妻子。去年香港疫情第二波和第三波爆发的两个月,口岸控制愈加严格,阿荒急得跳脚,他不怕感染,怕冇工揾,一家老小冇饭食。之后通关情况恢复正常,跨境货车司机七天一核检,香港医管局获得疫苗资源后,首批为货车司机注射了疫苗,费用由香港特区政府补贴,阿荒很开心。
童尔岚对阿荒和田女子的关系挺反感,阿荒和阿朗一个爹妈生养,怎么说都让人止不住联想。她本来没有掺和这事,可是,去年底出了香港陈姓货车司机在深圳检出阳性后,深圳人个个紧张,提起这事佛都有火,作为口岸海关人员,童尔岚不能不管。她给阿荒转发两地特区政府疫情管理规定,留言警告他不要倒泻箩蟹,弄出收拾不了的麻烦。阿荒不敢造次,埋怨说田女子所在街道几次上门,连规定带威胁,要求她疫情期间不得与港方人员私下交往。田女子有个老父亲,一旦感染天就垮了,也不敢见阿荒。这些阿荒都能理解,疫情发生后他也没和妻儿住在一起,他也怕来来往往把病毒带给家人,但他惦记田女子,时不时有东西送给她,只能托童尔岚代转。
你冇义务帮佢抠女,弄得黑狗得食白狗当灾,在写字楼上班的阿朗理智地对童尔岚说,要她别管哥哥的事。童尔岚好几次没接阿荒的电话,以后阿荒索性缸瓦船打老虎,直接去闯田女子的门,童尔岚担心闹出事情来,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单活,替阿荒“走镖”。可是,阿荒思念田女子心重,又不知节制,这个月带一瓶干诺道文华饼店的玫瑰草莓果酱,下个月带一封元朗大马路的恒香老婆饼,再过个月带一袋尖东站绍香园的琥珀核桃,都不是什么生计要害。有一次居然带了三只浇着牛油蜜糖酱汁撒上炸腌肉粒的玉米杯,童尔岚哭笑不得,直言不愿再沾油手。阿荒诺诺地赔小心,说阿岚你大人大量啦,唔好畀我去床下底劈柴,唔该唔该。为这个,童尔岚和阿朗还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
童尔岚从工作人员通道绕到车辆关口,阿荒的货柜车已经停在那儿了,穿防护服的边检人员正催他快点离开口岸,童尔岚连忙过去说明了情况。
“早晨。”童尔岚败兴地接过阿荒从驾驶台上递下来的两只卡纸盒,“咩呀?”
“早晨。”阿荒眼巴巴地说,“枇杷露同榄膏,畀佢养肺。本来泰然堂燕窝打折,佢屋企做马来西亚源头货,唔做黐碎油胶,可惜关口唔畀带。”
“你当系八十年代,厕纸都要喺对面带嚟?”童尔岚不高兴地说,“讲咗几次,以后唔好带咗,呢边边一样都唔比嗰边差。”
“你讲过以后我就过咗检讨,带嘅都系呢边冇嘅。”阿荒笑嘻嘻说。
“呢边冇殖民主义,你带嚟?”童尔岚抢白道。
“好好,下次带,下次简单啲。”阿荒好脾气地说。
童尔岚听阿荒口气就生气,哪次他不简单,果酱呀核桃呀,花不了几个钱,抠门抠出了豉油泡饭的境界,可就算简单到一盒娥罗纳英H软膏,不也是带?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省省。童尔岚必须给自己找个理由,不然怎么做心理上都冲突。她就转着脑子想,阿荒也不是什么优点也没有,他懂打拼,知道照顾家,一家四口住了十几年公屋,每天往深圳跑两趟,为两地经济建设工作,不像那些一辈子拒绝过境的港人,害怕到内地吃东西中毒、呼吸空气得肺癌、乘地铁擦着人得皮肤病,没有什么拽气;他在深圳搞外遇当然不对,图的却是陆生女面对物质生活的变通,不像土生港女“冇楼就冇高潮”,虽说出手小气了点,老婆饼和养肺补品却都有讲究,那份说不清是憨迂还是狡猾的惦记,说明他在意田女子。这么一想,童尔岚就原谅了阿荒,让他赶紧牵车离开,别影响边检秩序。
童尔岚把两只小小的卡纸盒装进包里,回到车场,去边检人员区域排队,等着派车回市里。下夜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前面只有几个人,童尔岚不经意朝出境大厅那边看了一眼,又看到那对疑似母女。她俩还站在出入境大厅门口,守着两只帮不上忙的箱子,欲进不进,很为难的样子。花朵脸妇女大概累了,坐在大箱子上,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姿势,两条瘦瘦的胳膊紧紧夹住两肋,好像随时都会有人从什么地方冲出来把她掳走,她那样做就能防止劫持事件的发生。她那副模样让童尔岚心生同情,童尔岚于心不忍,扭头离开队伍,走向出入境大厅门口。
“你们好。”童尔岚和那对妇女打招呼。
“您好。”年轻那位回应,澈亮的眸子里有疑问。花朵脸那位则安静地看童尔岚。
“我在这儿工作,见你们一直没进大厅,过来问问。”童尔岚看出对方疑惑,解释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吗?”
她俩果然是母女,当妈妈的有呼吸道疾病,大厅里反复使用84消毒液,氯气对呼吸道黏膜的损伤,戴着口罩也受不了,所以她们不想太早进大厅。
“知道苯二酚、溴化钾、硫酸钠和硫酸甲基吗?”女儿问童尔岚。
童尔岚摇头。
“我妈年轻时长期接触这些,半边肺空了。”女儿解释。
童尔岚于是知道出了什么情况。疫情之后入境压力大,口岸室外区域都用作流程设施,没有专供旅客休息的地方,倒是搭了几十顶帐篷,上百个香港大学深圳医院的医务人员和志愿者负责入境旅客的采样,工位上不让旅客停留,母女俩在室外找不到落脚处,又不便早早进入大厅遭受空气戗害,只好站在门口。
童尔岚有些为难。口岸十点才开闸,还有一个多小时,加上通关所用时间,母女俩怎么也得再熬三四个小时,看妈妈的样子的确精力不济,要是过境时被当作疑似就麻烦了。她决定帮一下母女俩。
入境流程是这样的:人员经严格审查后,胸前贴上目的地标签,到停车场指定区域等候专车分流,市内人员由各区接到指定防疫站进行核酸检测和医学观察;目的地为广州、珠海、佛山、惠州、中山、东莞、江门、肇庆的由各市驻深工作组专车送往机场转运点二次分流;目的地为汕头、韶关、湛江、茂名、梅州、汕尾、河源、阳江、清远、潮州、揭阳、云浮的由南山区负责临时安置并核检,核检结果阴性的各地派专车接回,阳性转本市卫健部门处置。
童尔岚去停车场,挨着分流人员车辆找,竟然让她找到一位熟人,是大鹏新区的何师傅,儿子在口岸警队工作。何师傅正在检查他那辆比亚迪C8客运大巴续航情况,童尔岚把情况一说,何师傅就去向带队官员汇报,官员同意提供一小时临时服务,叮嘱何师傅十点前清空车辆,对车辆进行再度消毒。
童尔岚谢过何师傅,去出境大厅门口把母女俩接到停车场。何师傅转着圈为母女俩身上喷酒精,取来一次性鞋套手套让母女俩穿戴上,两口箱子也做了消杀,锁进行李柜,再给母女俩拿来两瓶矿泉水和一只垃圾袋,母女俩千感谢万感激。
当妈妈的确实累了,一坐下眼睛就阖上。童尔岚建议女儿把座椅放下来,给妈妈盖上件外套,让她睡一会儿。女儿婉拒了,体贴地把妈妈搂进怀里,让妈妈靠在自己臂弯里睡。
童尔岚心里一热,决定好事做到底,问女儿,对疫情期间出入境情况知道多少。女儿答,网上咨询过,程序复杂,感觉听明白了,担心实操起来有意外。女儿就讲了她们的情况。她们是泰国华侨,住在曼谷中国城三聘街,去年元旦启程回国省亲,计划去妈妈老家麻城,因为是从深圳移民去的泰国,第二站选在深圳,最后一站去元朗。哪知一回国就遇到疫情爆发,经历了许多不适和委屈,幸亏妈妈家乡人重情,留她们躲过了开头的几个月。去年夏天湖北解禁,妈妈的病又犯了,耽搁了几个月,等病养好,眼见离家一年,再不回去家都荒废了,她们就启程来第二站,在深圳盘桓了几天,准备出境去元朗。
“我头一次回祖国,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幸亏一路上遇到好心人。”女儿感激地对童尔岚说,“我姓蓝,中文姓名蓝海鸥,叫我海鸥好了。”
童尔岚点点头,在蓝海鸥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声向她交代,疫情期间,口岸出境比入境简单,一会儿过境后,香港边检警察会询问基本情况,再到海关接受检疫,核查健康申明卡、体温筛查、流行病学调查,要查询十四天活动轨迹,有疫情严重国家和地区旅居史会重点检疫,和健康申报及流行病学调查信息互为验证,以便入境后无缝对接特区政府管理网络。如果检查出确诊病例、疑似病例和有症状人员,由急救机构转诊,对密切接触者进行隔离医学观察。
“要是你们查出问题,我就是密接者了。”童尔岚说。
“我们在麻城哪儿都没去,那儿特别严,连乡道都封堵上了。”蓝海鸥一脸抱歉,不知道该怎么向童尔岚交代。
“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我打了疫苗。”童尔岚起身准备离开,透过车窗朝工作人员区域看了一眼,那里已经没有人排队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蓝海鸥妈妈那张花朵般的脸,她睡得像个孩子。“再过三小时就出境了,”童尔岚衷心地说,“希望你们一路平安。”
童尔岚下了大巴,向派车点走去。她困得快要睡着了。她觉得口岸就像川剧变脸,风平浪静时,海湾两岸的人们熙熙攘攘打这儿过,续住日子和情感,疫情一来它就变脸,拦住了很多人的生活,比如她和阿朗。
童尔岚和阿朗恋爱一年多,是阿朗追的童尔岚。他过深圳来办事,已经出了边检自助通道,又返回来,回乡证举到童尔岚眼前,问她有没有什么没验到的。童尔岚被问得一愣,接过证件检查了一下,除了执证人照片拍得略嫌呆萌,不如本人帅气,年龄比她小七个月,没看出什么问题。以后童尔岚在关口又遇到阿朗两次,她留意了,发现阿朗在关口那边徘徊,她出现在自助通道,他才匆匆刷卡过境,整个过程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有一次她故意走向自助通道时半途掉头往回走,躲在一边观察,阿朗硬是十来分钟徘徊在通道那边,扭头到处寻找,直到边检人员过去将他驱离。
童尔岚不是头一回遇到搭讪,有应付手段,但阿朗不同,对已经二十七岁的童尔岚,他出现得恰是时候。
阿朗是港二代,父母都来自槟城的普通家庭。他香港理工大学多媒体科艺专业毕业,和童尔岚家庭背景及学历匹配。童尔岚打小就在妈妈的教育下学会了不靠脸蛋吃饭,虽然她正是靠制服秀吸引到阿朗的。阿朗不自恋,童尔岚和他说深圳GDP超过香港的事他也不表态,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童尔岚。阿朗不抠门,两人外出开销,差不多是他六童尔岚四,他来深圳看童尔岚,酒店的房费自己掏,童尔岚过境去九龙看他,他也不为童尔岚付酒店房费。阿朗不粗俗,上下车和进出电梯总是在前面给童尔岚拦门。有一次童尔岚喝多了长岛冰茶,他用六层纸巾叠了只漂亮的鸟窝,双手捧着,让童尔岚呕吐在自己手心里。重要的是阿朗不花不渣,只爱童尔岚一个,不像阿荒,讲究主副食搭配。但是,阿朗坦白没想好结婚的事情,就算最终决定结婚,是否要孩子也需缜密考虑,不会轻易让度出自己。有几次,童尔岚觉得和阿朗这段关系走不下去,又不知道该在哪里松手。她和阿朗约定,俩人不在企鹅和脸书上晒私生活——朋友圈里看多了一对对今天奈良明天台北后天圣诞岛的晒恩爱,突然有一天消失掉,再没有音讯,这个猝死她不要。
也许想到了这个,童尔岚竟然没去派车点,而是折回出入境大厅,去服务台取了“个人基本信息”“健康申明卡”和“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重点人员移交记录单”表格,又去员工医务室讨了一袋氧气,返回何师傅的比亚迪C8大巴车,把氧气袋和表格交给蓝海鸥,指点她先把表格填了,一会儿去出入境大厅会省很多事。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蓝海鸥没想到童尔岚还会回来,而且一副保驾女侠的担当,“一会儿我妈醒了我告诉她,我们又遇到了好心人。”
“她不会受凉吧?”童尔岚朝窝在女儿怀里安静睡着的妈妈看了一眼。她没说,其实她想再看一眼花朵脸,她还是没想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花朵。
“早上出门前加了件羊绒背心,这会儿正冒小汗。”蓝海鸥笑。她笑起来模样很好看。
“您说你们从深圳移民去的泰国,那会儿家在哪儿?”
“就在这附近。我妈带我找了几天也没找到。你知道,变化太大了。”蓝海鸥利落地为妈妈解开领口的两粒扣子,轻轻塞了两层纸巾进去,“我是在泰国生的,我哥哥生在深圳,他昨天出的境,先去元朗打点一下,在那边接我们。”
“您爸爸没一起回来?”
蓝海鸥脸上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童尔岚就知道自己冒失了。
“没关系。”蓝海鸥目光温和看了一眼童尔岚,“您看着很疲倦,要急着离开?”
“也不是。”童尔岚犹豫了一下说。
“没有什么好报答您,给您讲个故事?”蓝海鸥玲珑的岩羊眼试探地看着童尔岚,“这次回国我才知道的。”
女孩之间的游戏。童尔岚笑了,选择母女俩旁边那排座位坐下。“可以闭着眼睛听吗?”她问。她的意思是,如果故事好听她就听下去,不好听她就睡觉,反正回宿舍也是睡。
“您随意。”蓝海鸥说。
故事开头没有什么新意,能听出讲故事的人很在意这个故事,讲得很认真。事情发生在四十年前的深圳,主角两个,一位姑娘,不到二十岁,一位小伙子,二十出头。姑娘是最早来南方闯天下那批北佬中的一个,那会儿罗湖和蛇口是大工地,姑娘在工地上干活儿,先住工棚,后来工地拓展,工棚拆掉,她住进村民家里,遇到了小伙子。那会儿不兴出租屋,工地附近村民,家家户户都有跑去香港和南洋讨生活的,大量房子空着,一个月花十块八块就能占张床,几十块就能占间屋。姑娘就属于这种情况,她家是农村的,条件不好,在工地做的是杂件工,收入不高,那会儿就想吃饱,对付着不挨饿,剩下的花销只够和其他人合住。小伙子不同,他是这家亲戚,从海湾那边过来,帮助亲戚家养蚝,每天带两条狗早出晚归,有时候他们在门口碰见,从来没有说过话。
童尔岚一坐下就犯困,眼皮子往下耷拉。她想,不说话这种事不稀罕,她和阿朗就是这样。一开始,两个人根本做不到语言沟通,港人普通话不标准全世界都知道,深圳人来自四面八方,普通话不标准同样不是秘密。阿朗简直就是普通话盲的极品,他连塑料味的港普也不会说,而且他有充足理由证明香港白话属于汉语言的一支,比普通话古老。问题是,童尔岚是皖南人,二十年娇软吴音,又续上了几年貂狗相属的深普,让她怎么标准?她粤语也说不好,多数时候只能用英语和阿朗沟通,好在他俩英语够用,又担心语言分歧导致感情疏远,俩人都努力学习对方的母语,相处一年后,大体能用对方母语交流了。不过,他俩和蓝海鸥故事里的姑娘小伙儿,应该不属于同样的情况。
蓝海鸥不知道童尔岚的想法,她怀里搂着熟睡的妈妈,看不见一旁童尔岚的表情,只是兀自讲着她的故事。
姑娘小时候,老家镇上有一家“青春照相馆”,照相师傅是个个头高高的返乡知青,梳着蜷曲鬓角,留着丁字胡须,待人特别热情。他有一架老牌子的德国产箱式气压照相机,每当有客人来照相,他就问客人,想在北京照相还是在上海照相。想在北京照,他就拉出天安门布景板,想在上海照,他就拉出黄浦江布景板,然后装好底片,脑袋钻进取景棚幕布后,右手举起按钮气囊。看这儿,对了,笑一下,好。一张美丽的照片就照成了。
姑娘迷上了照相这门手艺,她觉得能把人们的喜悦脸庞留在相纸上,简直就是天使才有资格做的工作,她想做一名照相馆的摄影师,可是,在贫穷的大别山区,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事情。姑娘来到深圳后去过所有的照相馆,看师傅给客人拍照,看橱窗里不断变换的彩色照片。那时有很多北佬拥到南方来讨生活,有人要拍登记照,办各种证件,有的要拍生活照,男的拍飞机头,女的拍客家凉帽,洗出来寄回家乡去,让家人看看什么是新生活。客人要是英俊小伙儿或者美丽姑娘,照相馆就会和他们商量,照片挂进橱窗,奉送八寸照片一幅。姑娘挨家问,能不能收她做学徒,可是没有一家照相馆要她,她不会说本地话,连在照相馆打杂都不配,只能去工地踩泥水。
童尔岚理解姑娘的遭遇,找份喜欢的工作好比找个贴己的对象,两样都不容易。童尔岚刚入职时有几个深港两地婚恋同事,家属因为受不了每天深铁倒港铁通勤,忍痛放弃那边的高薪工作回到深圳,也有熬不过结婚五年才能取得身份,七年才能拿到永居证,最终分手带分孩子的。童尔岚承认深港恋有问题,可说到底,两座城市打断骨头连着筋,香港开埠最早的维多利亚建筑就是深圳石匠们砌起来的,十年黄金期,上百万内地人蹚过深圳河泅过深圳湾源源不断送去劳动力,硬是擦亮了东方明珠;深圳人饿肚子那些年,河对岸乡人往河这边丢粮食,世纪交际崛起,香港提供了最大的资本和贸易市场——两座城市就像虾虎鱼和枪虾、蜜蜂和刺槐、根瘤菌和赤豆,谁缺了谁都活不成今天这个样子,怎么就要从基因中生生剪辑掉情感这一段?上十万深港跨境恋,你当是什么?当事人需要用上成套的毅力和技巧,哪一点没用上,关系就会垮掉,考验非常大,真的很辛苦。
这么想着,童尔岚居然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一个机灵醒来,蓝海鸥还在讲着。童尔岚暗地里笑话自己,在心里说了声抱歉。
蓝海鸥的故事在继续。一九八○年开年后,工地上来了一批脱掉军装的基建工程兵,工头告诉姑娘,她不用再去工地了。姑娘去其他工地上找工,发现那儿全是汗气冲天的复转大兵,他们一个人能顶她十个,她丢掉工作很合理。坐吃山空,姑娘很快花光了积蓄,这么撑了一段时间,最后两天,她只花了两毛钱吃了一顿饭,是老乡卖剩的三只客家粿粽。姑娘喜欢这片南方海疆,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她想留下来在这儿生活,可现实告诉她,这儿不是她待的地方,她只能卷行李回到家乡去。
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姑娘去街上逛了最后一次,她觉得自己在这儿劳动了一年,有资格庆祝这个节日,她要为自己庆祝一下,然后再回老家。这次不同,小伙子头一次开口和姑娘说了话,他说他也是劳动者,也想过这个节,他愿意和姑娘一起庆祝。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几个月,抬头不见低头见,人熟到和自己额头上的头发一样,姑娘不好拒绝,同意了。
小伙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扭扭捏捏跟着姑娘出了门。他俩隔着几步,一前一后,毫无目的在街上逛着,跟着他俩的是亲戚家那两条互相追逐的狗。他俩走进蛇口公园,公园里有招商局青年团组织的文艺表演,有当地老乡摆的集市,卖各种各样的农副产品,还有一张摸彩票的桌子,奖券一块钱一张,旁边堆满琳琅满目的奖品。他们已经走过去了,姑娘脚步错乱地又返回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奖品垛最上面。
那是一架海鸥4B120双反相机,它有漂亮的老虎皮,手轮卷片,带自拍器,快门光圈盘上刻着“中国上海”,机身号4B-19327255,取景框的毛玻璃上有个非常贴心的红色“田”字,你想把笑吟吟的人脸种在哪个格子里,那里就会开出灿烂的花朵,更奇特的是,镜头内圈里有个海鸥图案,像只海鸥窝,仿佛里面睡着一群海鸥,随时都会惊醒,扑拉着翅膀飞出来。
“姑娘被那台照相机吸引住了,那是她想要得到的。”童尔岚忍不住插嘴,她觉得这个故事她也能讲。
“嗯,她的目光再也离不开它。”蓝海鸥点了点头说,“她下意识地去掏口袋,可口袋里却只有五毛钱。”
“奖券不是一块钱吗?小伙子不能站在一边看姑娘失望吧,他就不能凑五毛钱?”
“他凑了,就像您说的,他凑了五毛钱。”
“他们中奖了。”童尔岚打了个哈欠,强打起精神,她觉得通俗故事就是这个规律。
“对。”蓝海鸥笑了,伸手替怀中的妈妈抻了一下衣领,“一等奖,一块宝石花牌手表。”
“姑娘不想要手表,她想要照相机。”童尔岚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她在想,故事应该结束了,她等对方结束就告辞,回市区里好好睡一觉。
“嗯。”蓝海鸥说,“摇奖的人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用一等奖换二等奖这种事,可是,获奖者主动放弃更贵的奖品,他没有理由不同意。于是,姑娘拿到了照相机,她高兴得差点晕过去。”
“这样她就不用回家乡了,”童尔岚觉得故事在这儿结束是最好的结局,她伸出手去,将座位幅度调节回原位,准备说再见,“她可以开一家照相馆,满足少女时的愿望了。”
“没有。”
“没有?”
“您忘了,小伙子掏了一半奖券钱。”
“这还不简单,还他五毛钱,姑娘不会连五毛钱都没有吧?”
“姑娘也这么想,她承诺一回到住处就把钱还给小伙子,作为感谢,她挣的第一笔钱也给小伙子。可小伙子不干,他不要五毛钱,也不要她挣的第一笔钱。”
“那他要什么?”童尔岚奇怪。
“他要二分之一照相机。”
“照相机又不是粿粽,哪能一掰两半?”童尔岚差点儿没笑喷。
“姑娘也是这么说的,她和小伙商量,照相机没法分,真要拆开就坏了,能不能等她挣了钱加倍还他?能不能她挣的钱一半都给他?能不能他当照相馆的老板,她给他打工,挣的钱全都是他的,只要相机属于她,她能给人们照相?”
“这算什么?没有这么不讲理的。”童尔岚有点替姑娘抱屈。
“可怎么商量小伙都不同意,他不要姑娘还钱,不做姑娘的老板,不要照相馆的收入。”
“他想干什么?”
“姑娘也想知道,她生气地问小伙子,那你要怎么样?小伙子吞吞吐吐对姑娘说,也不是非得分照相机,也有别的办法,比如,照相馆老板你当,挣的钱都归你,照相机也归你保管,我保证不碰它一个指头,但它属于咱俩,谁也不分。”
“什么意思?”童尔岚困惑了。
“小伙子对姑娘说了他的意思,”蓝海鸥甜甜地笑了,“小伙子说,咱俩合成一家,你照相、冲洗相片,我去外面揽客、给咱们煮饭洗衣裳,这样,照相机就不用分开了。”
童尔岚一时没明白。这算哪门生意?
“姑娘呆住了,就是说,照相机不用分,而且由她保管,别人一个指头都不能碰它,天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事?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和照相机怎么分一样,太难了,她根本做不了决定。”蓝海鸥说,“小伙急了,说请你相信我,我知道那些想寄照片回家的人心里怎么想,他们跟我一样,想把自己拍得讨喜一点,我知道在哪里找到他们,我能替你……替咱们拉来很多很多的客人!”
“等等。”童尔岚听出了什么,坐直身子,“不好意思,我刚才打了个盹,漏掉了什么?”
“小伙子。”
“您之前提到他?”
“嗯。”蓝海鸥点点头,扭过脸来,澄澈的目光从怀中妈妈的头顶上方看向童尔岚,“我听见您的鼻息声,但没让故事停下来。”
“对不起。”
“不用抱歉。我说给您讲故事,其实是我太想讲这个故事了,忍不住想讲,您不听我也会讲,您离开了我也会讲。”
“那,能补上那一段吗?”童尔岚觉得这个故事不一样了,她坐直了,侧过身子,目光落在讲故事的人脸上。
蓝海鸥补上了那一段。小伙子是香港元朗人,在蛇口帮助亲戚养蚝,再把蚝拉到元朗去卖,自打见到姑娘后,他就暗自喜欢上了姑娘,可他害羞,不知道怎么向姑娘表达。他知道姑娘想当照相馆摄影师,她对合住的姐妹们说过,那是她的梦想。他曾偷偷跟在姑娘身后,去百货公司看柜台里的国产“长城”“熊猫”“珠江”和东德产“威乐”照相机,他拖蚝回元朗的时候,也跑去店铺里看德国的“徕卡”和“禄来”、日本的“佳能”和“尼康”、美国的“通用”和“宝丽莱”,它们都很漂亮,而且大多数他都买得起,可他不敢买,怕姑娘因此瞧不起他。其实,姑娘饥饿时吃的那三只客家粿粽,也不是老乡卖剩的,是小伙子跟在姑娘身后,为她饿着肚子而心疼,偷偷付了钱,让老乡用两毛钱卖给姑娘的。
童尔岚终于听明白了这个故事。
怎么会这样?童尔岚问的不是爱,而是爱之后,拿什么来实践?童尔岚去过阿朗在慈云山那间十八平米的公屋,她在厨卫齐全收拾得纤尘不染的方寸之间坐立不安。匣子间的墙上挂着伦勃朗母爱的性,没有丝毫僭越和威胁,阿朗也一样,他很少俯身于她做点什么,她在他的瞳孔里看不到身体意义上的她,就是说,他俩很少有亲密行为。她感到他一直以沉睡的状态和她在一起,这使她也一直沉睡着,腹沟冰冷,心灰意懒。有两次,她想拉开窗帘捅破这个秘密,想给他开个玩笑,他们应该激情洋溢地交欢,就像深圳和香港应该交欢一样,从身体开始,找回七十年代以后失去的情感,去生下深港河套合作区、前海合作区、物联网新能源医药生物技术联合项目。但她没有和他开这个玩笑,与其说不敢,不如说这个玩笑对他俩毫无意义。
“那,为什么在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长时间,小伙子不和姑娘说话?”童尔岚突然喜欢上了蓝海鸥讲的这个故事,她想知道这个,就像想要知道阿朗为何不俯身于她。
“小伙子养蚝,整天带着狗在滩涂上打桩、抛石、插竹、扎筏、搭栅架、挂浮绠,头上太阳晒,身上满是泥腥味,他怕姑娘讨厌他。”蓝海鸥的声音透着动人的柔情,“要是他站远了说,又怕姑娘听不见,他大声喊,又怕吓着姑娘。”
童尔岚乐了,心想,阿朗也是这样想的吗?
疫情期间,深港口岸两边都有关员感染,那会儿疫苗没出来,童尔岚非常害怕,又不敢说破——同事和朋友圈都不能说,大家都怕,传出去影响不好。那几个月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休几天假,躲在被窝里大哭一场,哭够了跑去慈云山和阿朗厮守在一起。可是疫情期间深圳签证过不了香港,她去不了阿朗身边。而且,好多同事病倒了还坚持工作,她不想做一个因为害怕而抛弃族群同伴的人。
童尔岚忍了一段时间,最终没忍住,在电话里给阿朗说了。阿朗也害怕,他那边情况比这边糟糕多了。慈云山是重灾区,好几次爆发群组事件,温莎餐厅事件那次他就在现场,属于疑似,好在最终核检结果出来他幸免于难。童尔岚打电话时,阿朗什么话也没说,第二天晚上却出现在她面前。原来,疫情期间很多港人过深圳来陪老公老婆,他也决定这么做,向公司申请远程办公,上司还真批了他一个月假。童尔岚感动得要命,她的同事也激动得要命。本来疫情闹得大家都紧张,节奏都乱了,一听说阿朗冒死过口岸来陪童尔岚,人被拖去集中点封闭观察十四天,同宿舍两位同事热泪盈眶,坚决不同意阿朗结束观察后住酒店,她们夺下童尔岚手中的视频,朝阿朗眨眼睛挥胳膊喊,靓仔坚持住!
童尔岚心里清楚,不少过境港人目的是避疫,而非天荒地老。她知道病毒无所不在,它们正在侵蚀一切,许多深港恋正在快速裂开缝隙,露出异乡人的本质和陌生人的面孔。童尔岚也有深深的无力感,也许再值得祝福的情感也战胜不了失去信心的世界,情感终将大面积撤退。但阿朗不同,说到天上去,他是为了她而冒险过关来的,即使他也在害怕,他还是来到了她的身边,就凭这个,她也会坚持到最后一刻,哪怕最终他们仍会分手,她也无怨无悔。
“我没有再漏掉什么吧?”童尔岚摇了摇脑袋,从分神中省过来。
“没有,我停下来了,在等您。”现在看出来了,蓝海鸥是个聪明女孩,她笑吟吟地偏过头来,默契地冲童尔岚眨巴了一下澄亮的岩羊眼睛,“我继续称呼他们‘姑娘’和‘小伙子’您不会介意吧?”
“不,太喜欢了,和喜欢您的名字一样!”是真话,童尔岚喜欢这两个称呼,喜欢“海鸥”这个名字,现在她知道他们是谁了,知道对方的名字的含义,她希望人们被保留在景深上,那才像一个真正的故事。
一九八○年五月一日那天,姑娘和小伙子在蛇口公园抽奖,他们抽到一架海鸥牌4B120双反照相机,他们为如何分配那台照相机产生了矛盾。姑娘因此再也不理会小伙子,她觉得他是个敲诈勒索犯,但她不能就这么离开,她决定留下来继续打工,如果所有工地都不要她,她就去捡垃圾,直到挣够八十六块钱,去商店买一架同款照相机拿给小伙子,这样,她就什么也不欠他的了,至于手中那台照相机,那是她命运中最重要的一次遭遇,她宁死都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小伙子呢?姑娘不理他,他没有受到打击。他叮嘱两条狗守好蚝田,别让海豚和黑鲷游进蚝田来糟蹋蚝苗,看见蛎鹬飞近就把它们赶跑,然后他跑回元朗,整天在葵涌、荃湾、粉岭和上下水旧货摊逛,最终买下一架旧“施耐德”牌相机。小伙子去了工厂,求熟人帮忙用铝锭车了一套变焦桶,用镀铬管做升降杆,铸造出调节连接背,镶上“施耐德”镜头,做了架放大机,再找来芬芳的红松做了一个可以升降的三脚架,又去旺角买了冲片罐、显影粉和定影粉,带着它们返回深圳。接下来小伙子找遍蛇口和南山,最终在深圳湾找到一家准备去槟港投奔亲戚的村民,用几乎白送的租金租下村民临街的家。小伙子花了半个月精心拾掇,把村民的家装修成照相馆,偏房布置成暗室,灯泡刷上红漆,窗户用毛毯遮严,厅堂布置成摄影棚,自己画了背景板,那是一幅鲜花盛开的田野。然后,小伙子爬上梯子,用剩下的颜料在门楣上写下五个漂亮的美术字——青春照相馆。做完这一切,满身涂满油彩的小伙子舒坦地坐在大门外,看着尚未开张的照相馆,开心地笑了。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