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草白:照见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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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丈夫离开后,魏敏奇找到擦玻璃的工作。

  一开始,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就像往深渊里扔填充物,无济于事。而肉身不断膨胀、增大、外溢,宛如文档里的字体被涂黑、加粗,字号也在增大,越来越大。某一天,对着镜子里那张发面馒头似的脸,她抽抽噎噎地哭开了。那一刻,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现状——成为人人厌恶的大胖子实在太容易了。

  之后几个月里,魏敏奇先是把体内残余的眼泪逼干,再将身上排山倒海的肉一点点抠将下去。她的身体不断做着删除和后退动作,与此同时,她开始在家中尝试断舍离,扔掉早已不再使用的东西、可有可无的东西、惹人厌烦的东西——这一回,她总算做到了。四月中旬的某天,她走出家门,去别人家整理杂物、擦拭玻璃、清洗油烟机,先是跟着人去,后来,自己慢慢接活干。

  她喜欢擦玻璃,一擦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用跟人说话。

  丈夫走后,她就不怎么说话。

  她喜欢那些玻璃,她的大部分工作便是对付它们,让一块黏糊糊、脏兮兮的玻璃变得透明、洁净,映照出更多的光亮,是她的无上职责。

  连梦里,魏敏奇也在擦玻璃。丈夫肖培龙的脸躲在逐渐变亮的窗玻璃后面,愁眉苦脸地望着她。那些事情,还是他临走前,写在纸条上——给她看的。蜿蜒、细小的字迹宛如春蚕吐出的丝,细弱、微妙,却不绝如缕;它们也像青春期男孩的情感告白,动荡、恍惚,错字连篇。那些事情,他连当着她的面亲口诉说的勇气都没有,却有离家出走的勇气。当深夜无法入眠时,丈夫的讲述慢慢转化成画面在魏敏奇的脑海里来来回回反复播放,每次又按照自己的理解不断添加进一些,比亲眼所见还要真实。

  魏敏奇去过丈夫老家,浙东山区,一个荒僻的古村落,宛如与世隔绝,最近的省级公路在五六公里之外,与集市更是相距二十公里以上。他小学一年级便住校,周末才回家,回家拿大米、蒸菜、柴火,交给学校食堂。如果大雪封山,便寸步难行,一家老小只能等到冰雪消融才出门。他的母亲是个哑巴,被人从外乡拐卖至此,卖给他父亲做老婆,生下他们兄妹两人。他一生下来便被抱到祖母屋里,连一口奶都没喝过。他的妹妹则要幸运一些,在母亲屋里长到三岁,被外村的姑妈领走。事情发生在他八岁那年,母亲烧柴时,还拎着黄酒瓶,喝得醉醺醺的,不小心将整座木屋点着了。那天,正巧父亲和祖父母在邻村姑妈家喝喜酒,宴席刚刚开场,村主任派人找到他们。一家三口一路哀号着奔跑到家,木头房子已化作瓦砾场,黑亮的椽木倒在湿漉漉的泥地里,散发出刺鼻的焦味。

  有人说,他的哑巴母亲见火势扩大,无法控制,惊慌失措地逃走了。也有人说,她是被祖父一怒之下挥锄赶走的,临走前,脑门上还留着一个大血包。

  他放假从学校赶回去,已是房倒屋塌,片瓦不存。年迈的祖父母住到叔叔家。他的父亲不得不继承祖父衣钵,去山上当了守林人。他的妹妹就此落户在姑妈家。只有他无家可归。火灾发生后,他一直借住在学校里,靠好心人的资助陆续读完小学、初中。他成绩不算好,也没有读下去的必要。从学校出来后,他做过搬运工、超市理货员、小区保安。父亲去世那年,他赶回去。他的父亲死在林场木屋里,被人发现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他无法从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上认出父亲的面容。自从十五岁离家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尸体被喷上白酒,草草掩埋后,也没有立碑,他就下山了。

  至于母亲,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过。直到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一条寻人启事,说某地有户人家若干年前在山上捡到一名聋哑女,并成为失偶男主人的第二任妻子。现在男主人过世,聋哑女失去依靠,又为黑户,无法上医保。他们想寻找聋哑女在世的亲人,给她找个庇护所。他看了照片上的女人,一点不像自己的母亲,仍兴冲冲地赶了过去。

  明明知道那个人不是我妈,可我还是想去看上一眼。

  好像我妈就躲在那个可怜女人的身后,只有亲眼看过,我才能放心。

  为了找到母亲,肖培龙还加入一个专门帮助失踪老人的公益组织。他帮助别人,心里也希望有人能帮助他母亲。有段日子,他经常找理由从家里出去,回来时衣衫褴褛,精神不振,要迷糊上很多天才能回归正常。面对魏敏奇的询问,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一言不发,就像一名真正的失忆症患者。

  当年,肖培龙带还是女朋友的魏敏奇回老家,指给她看那片荆棘丛生的野地——这就是我们家的宅基地。那时候,她还想,多好的地啊,这家人为什么不在那里造房子,造那种三层楼的房子,顶楼平台上放一个卫星锅,可以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号。她并不知道,那里曾经有过木头房子,也有过一场火灾。

  整个故事中,最让魏敏奇难以置信的是丈夫的母亲竟然是一名来历不明的聋哑人,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除了喝酒,她还好与人叽里呱啦地吵架,嘴上吵不过,就用头撞别人,把人撞倒在地上,乐得拍手大笑。

  丈夫出走后,魏敏奇眼前不时晃动着流浪汉、拾荒者等来路不明者的身影,他们在小区外头转来转去,在垃圾桶里淘吃的,或者干脆闭着眼睛,蜷在街角睡着了,脏兮兮的长发,脸庞黑瘦,浑身散发出怪味儿,让她寝食难安。好像那些人中就有她的丈夫,有她丈夫的母亲,母子俩此刻正在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团聚。

  有一次,她从商场里出来,把手里的食物顺手递给一名拾荒者,那是一只新鲜出炉的奶油蛋糕,那人面无表情地接过去,撕开包装纸,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事后,她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莫名其妙,县城里有那么多伛偻着身子在垃圾桶里捡吃的人,她怎么关心得过来。

  魏敏奇做过很多工作,卖衣服的工作,超市收银员的工作,给人带小孩的工作,这些工作长则几个月,短则十几天,她都做不久。肖培龙也好不到哪里去,唯有一份商场保安的工作,他干到离家出走。

  慢慢地,她喜欢上了去不同人家屋里工作,细细打量别人家的房子、家具、墙壁上的全家福,想象着这一家人的生活场景。对这一切,她充满兴趣,有一股难言的好奇心。整个屋子里,她对哪些地方最容易藏污纳垢了然于心。平常清洁者最易忽视的地方,成为她的工作重点。一旦来到劳动现场,她体内隐藏着的洁净一切的触须便不遗余力地张开——她从不允许死角的存在。

  尤其是玻璃。只需瞥上一眼,她就知道哪些玻璃是好的,哪些质量欠佳,天生不足。那些好的玻璃,看着清澈、透亮,没有气泡,没有划伤,没有线道和斑点。更重要的是,它们散发出坚定、果决的气息,任何尘灰、水渍与油垢都无法遮挡它的光芒。

  有一次,她去一间单身公寓给一年轻姑娘做保洁,公寓空荡荡的,大统间里只放着床、沙发和茶几等少数几样家具;敞开式厨房冷冷清清,没有油烟机,没有灶台,只有一个似乎好久没有使用过的电磁炉。地板和玻璃窗看着也还干净,似乎没有大搞卫生的必要。姑娘斜躺在床上涂指甲油,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姑娘问她一个月赚多少,家里都有什么人,丈夫是做什么的。

  关于丈夫的出走,魏敏奇从来没有说过实话。流传在亲戚们口头的版本是,丈夫肖培龙炒股炒丢了家里的钱,羞愧地离开了。对此,他们都同情她,并对离家者的行为表示愤慨,认为他肯定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不然不会这么做。

  魏敏奇没想到自己会将所有情况一股脑儿向一个陌生女人和盘托出,她的丈夫肖培龙不是炒股亏损离家出走,而是去寻找他的哑巴母亲了。

  她带着激愤与怨怼诉说丈夫的荒唐行为,而那姑娘一声不吭,安静地涂着指甲油,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魏敏奇毫无察觉,继续往下说,一想到他可能睡在垃圾堆里,吃着捡来的食物,被人当成乞丐辱骂和殴打,我怎么能……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出来了,被顺利地带出来了。如此哭了一会儿,当想起某一幕,她又破涕为笑。

  肖培龙对她不错,可以说有恩于她。

  有一年清明节,她生病了,不能回老家给亡父上坟,他自告奋勇提出要替她去完成心愿。那时候,他们认识还没几个月。那年,母亲住在外地姐姐家,别的兄妹也都在外面打工。他一个外乡人居然找到那座位于深山里的荒坟,还给坟前除了荒草,拔了荆棘,回来笑嘻嘻地告诉她,在她父亲坟前种下一棵桂树。他种下的不是松、柏,而是金桂。以后,四野无人,金桂飘香,就不怕找不到路了。

  现在,那棵桂树也有碗口粗细了吧,每年金秋,在无人的山坳里兀自吐露芳香。然后,花瓣飘落,随风而逝。魏敏奇一直想在桂花盛开的秋日回乡扫墓,在父亲坟前坐到天黑,和他说说话。她太久没有回去了。

  那天清洁完毕,她收了姑娘发的微信红包,正想离开。姑娘忽然眼神一转,叫住她,魏姐,你干这行太辛苦啦!不如把自己打扮打扮,减减肥,一定可以的。

  姑娘眨眨眼睛,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

  直到那一刻,魏敏奇才明白姑娘的职业。那种单身公寓里住着很多这种职业的人。马上,她尴尬地大笑,说自己太老了,没有人要了,只能干干保洁工作了。说这些话时,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害臊不已。姑娘张开好看的嘴巴,还想再说什么,可电梯门已经打开,她迫不及待地走进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魏敏奇不能接受的仅仅是丈夫的出走理由,他不是去打工、经商,而是去寻找一个不可能找到的人。这世上,多少人,找着找着,就把自己找丢了。没有头绪,毫无线索,从此沦为流浪者、乞丐,成为脱离人群的异类。她在大街上经常看见这样的人,衣衫褴褛,指甲乌黑,眼神里全是茫然。无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但任何人都知道他们无处可去。

  深夜无法入睡时,魏敏奇仍然给那个总是关机的手机号发送短信。公寓里年轻姑娘说的话,在经过一番润饰和添油加醋后,被她编辑成文字发给丈夫。她还告诉丈夫自己现在是精严寺义工,每星期都要去寺里义务劳动,擦洗玻璃和油烟机。但她没说在义工队伍中,有个男人对她有点意思,她还给那人家里做过几次保洁工作,但一分钱也没拿到。还有一个叫玲姐的女人,是义工队队长,家里房子很大,经常让她去搞卫生,也从来不付工钱,只送她快要过期的食品、半腐烂的水果,以及标签也没摘掉的衣服——那通常也是别人送的。以后,她可不会那么傻了。

  在编辑这些短信时,她嘴唇翕动,好像对着丈夫悄声私语。她相信他会看到这些短信。当夜深人静,他会偷偷打开手机,一字一句地读完它们,然后叹息一声,再关机。他躲在暗处,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一旦她遇到麻烦事,他就会赶回来。尤其是当她逐渐爱上保洁工作,从擦拭玻璃中获得巨大乐趣后,那种感觉变得尤为强烈。

  魏敏奇更加卖力地工作——擦拭玻璃,在上面划着弧形线圈,像彩虹,像拱桥,她动作爽利,节奏明快,从不拖泥带水,好像要把它们擦到近乎透明、无形,完全没有玻璃的存在。没有比让一块普通、甚至颇为劣质的玻璃恢复通透的本性,更让她感到满足。她先用湿抹布把尘灰揩去,再以揉成团的废报纸擦拭。报纸上的油墨能帮助蒙尘的玻璃快速恢复洁净。她喜欢旧报纸,也喜欢醋,它们都有类似的功效。只有劳作时刻,她才感到自己完全地融入生活之中,感到这个县城的每一扇窗户、每一面玻璃都与她有关。她要为它们的洁净负责。

  她的时间逐渐被保洁工作占据,找她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回头客,他们被她的工作能力震撼,手脚麻利,几乎做到一尘不染。

  那天晚上,她从客户家里出来已经快八点了,楼道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男人坐在门口空地上,屁股底下垫了一只编织袋,脑袋歪倒在门板上,似乎睡着了。那是时隔一年零两个月又三天,魏敏奇在自家门前再次见到丈夫肖培龙。

  肖培龙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好几次,被魏敏奇叫起来,吃完一点东西后,又倒头睡下。有时候,食物还含在嘴里,他就躺下了,似乎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魏敏奇守了他两天。第三天,她出门擦玻璃,下午从客户家回来,见到一个安静、消瘦、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像个客人那样坐在自家客厅里,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胡乱摁着,却始终没能将面前的屏幕打开——他根本没发觉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早已失修的录像机遥控器。见到她后,他马上丢了遥控器,起身望向她,嘴角扯出一点笑意,好似一个少年在别人家做客,玩着主人家的东西,不幸被撞见了。

  丈夫回来了,但她分明觉得他离得更远——他们中间好似隔着一块怎么也擦不净的玻璃。在一年零两个月又三天之前,他们可不这样,俩人常常饭后散步,路线呈辐射状,往县城的东西南北四个角延伸。现在,他只愿去小区对面的小公园里走走,还要在她的一再请求之下。小公园门口有居无定所的外省青年,利用音响、麦克风等设备,卖艺赚钱,经常表演的曲目有《水手》《星星点灯》《大海》《我的未来不是梦》等,惹来围观的人群。

  这还是三十年前,她上初中时,学校广播站里轮番播放的曲目。后来,她才知道唱《水手》的郑智化是个残疾人,而张雨生的《大海》是唱给溺水而亡的妹妹听的,当1997年,他车祸罹难的消息传来时,魏敏奇哭得稀里哗啦。那时候,她的家人都还活着,她的父亲、外婆、爷爷、奶奶都还在各自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男人们骂骂咧咧,女人们唉声叹气,而她却为一个漠不相干之人的死痛哭流涕。

  魏敏奇闻到过去黄昏里炊烟和青草的气味、雨后菜园里湿漉漉的气息、月季在立夏的风中散溢出的热乎气儿。当年,当歌曲从广播站里飞奔而出,在校园上空隐隐织就一张孔隙密布的大网,她脸颊发烫,快速起身——离开教室,走出校门,走到溪流边、油菜地以及高处的山坡上。

  现在,她站在这一模一样的音乐声里,那种古怪的不安感又回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冲破层层阻力,向着某个地方奔涌而去。

  有一次,曲终人散,丈夫不见了,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他。后来,魏敏奇在一棵香樟树下看到他。丈夫躺在那里,用衣服遮住脸,已经睡着了。

  眼看着丈夫的体力一天天衰弱下去,经常性地陷入冗长的睡梦中,魏敏奇束手无策。那些滋补药品、独门偏方被她千方百计地寻获而来,但他怎么也不愿服用,说自己什么病也没有,睡一觉就好了。

  除了嗜睡,丈夫身上并没有表现出别的症状。

  这一年来,他睡得太少,是需要好好地补一补了。

  丈夫归来了,可他身体的某一部分仍在外面游荡,随时可能将回家的那一部分召唤出去。有时候,她擦着玻璃,忽然就走神了,玻璃那边好似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向着远处走去,她太想叫住他,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魏敏奇记得清清楚楚,丈夫是在那年春天的末梢回到家。丈夫回家第三天,她看见窗外无患子树的叶子忽然变得鲜绿、透明,闪烁着盈亮的光泽。到了那年秋天,树叶转成橙黄色系,落果已在枝上悬挂多时,丈夫似乎恢复了一点活力,告诉她自己准备出去找份工作。反正这大街上到处都是骑手,他或许也能找到一份骑手的工作,为什么不呢。送货员的工作又不难,他认识路,也会骑电瓶车。魏敏奇让他不必着急,反正她擦玻璃赚的钱足够养活他们两个了。丈夫不置可否,但她知道,一旦决定了,他必然会去做的。不安感再次卷土重来,好像丈夫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再次一去不复返,甚至比这还要可怕。

  丈夫正式成为美团骑手的那天,魏敏奇没有去擦玻璃。那天,她把家中所有家具都擦拭一新,任何角落都不放过。最后,她站在家中卧室的玻璃窗前,透过一尘不染、历久弥新的窗玻璃,看到的风景也一尘不染、历久弥新。似乎它们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有什么样的玻璃,就会有什么样的风景。

  自小,她便向往住进窗明几净的屋子里,白墙、格子窗帘、实木地板——上面留着洁净后湿漉漉的气息。现在,她的工作就是为了接近它们,接近小时候的梦想。她喜欢手上正做着什么事情的感觉,忙碌和被认同的感觉。

  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玻璃上,水线不住往下滴淌,淋漓不尽,很像冬天湖面上融化的冰、好像那些玻璃随时会变成冰,无来由地碎裂、消失。这个念头一闪而逝。透过玻璃窗,魏敏奇看到了窗外秋天里的树。她看到风在树梢顶端来来回回地翻滚,制造出局部的“漩涡”,层叠不息。

  丈夫回来的时候,魏敏奇还站在窗前。

  饭桌上,丈夫感慨地说,这个县城变大了,好多地方都不认识了。

  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多跑跑呢。

  丈夫话特别多,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他告诉她,叫美团外卖的通常是这几类人:年轻白领、大学生、蜗居在家者,还有少数年老体弱、足不出户的老人。后者一般居住在老旧小区,上下楼很不方便,子女们为了省事,会叫外卖给他们送去。

  不久,肖培龙就遇到这样的事,去给一个寡居的老太太送饭,订单上居然写着:楼下联华超市里有散装大米,买个五十斤,另外,带一箱方便面上去,康师傅牛肉面,袋装。不买就给你差评哦。他看了哭笑不得,却不得不照办。还有一次,他给一个独居老先生送饭,刚刚将餐盒递进门洞里,人还在楼梯上走着,只听得耳边一声啪嗒响,老先生已将饭盒摔到楼底下。

  遇到这种事情,肖培龙害怕的倒不是投诉。

  他听一位同事说起,有一次去送外卖,里面的人怎么也不开门,原来居住者也是老人,早已离世多日,而叫外卖者毫不知情。

  除了睡觉,肖培龙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他的手机总是处于接单状态,越是偏僻的社区,别的骑手都不愿接的单子,他越是积极。

  魏敏奇暗自庆幸,以为丈夫沉浸在新工作带来的兴奋中,已经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这是可能的,忙碌会让人忘掉一切。丈夫当骑手四处奔走的日子,魏敏奇也在外面擦玻璃,有时候,擦着擦着,那张苍老、布满污垢的脸会从逐渐明亮的玻璃窗内跳出来,待她静心凝视,又不见了。

  丈夫的工作并不顺利,他跑得很多,但遭客户投诉也多,一个月下来,他不仅没有赚到多少钱,还被平台警告了。

  他在路上花的时间太长了。

  客户们都等不及。

  他好像不是在送外卖,而是在侦察地形。

  ——后来,魏敏奇找到丈夫的同事,他们如此跟她说。

  丈夫做了三个月的美团骑手,县城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跑遍了。估计,也见了不少人,形形色色的人。

  你不是在工作,是在寻找你母亲吧?

  ——那天黄昏,她实在忍不住了,对着正在玄关处换鞋的丈夫似笑非笑地说道。

  丈夫停下手上动作,回头望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顿时收紧了,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在思索是不是要将眼下的动作进行下去。他嘴里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话,并没有明确的意思——仅仅是对她问话的机械回应。他没有隐瞒什么,但也不想畅所欲言,似乎那是一件令他羞耻的事。

  他只淡淡地说,我没有办法不那么做。

  你应该知道的。

  那天晚上,魏敏奇第一次感到丈夫在房间里的活动变得小心翼翼。往常,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新买的电脑上敲敲打打。这一次,敲打声明显变轻了,节奏变得恍惚,让她捉摸不透。期待中的场景依然没有出现,丈夫还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走出来,更没有将她接纳进去。直到那天,她擦完玻璃,回到家中,事情发生了。

  书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台式电脑罩上防尘罩,丈夫离开了。魏敏奇坐在客厅沙发上,身体随着盖在人造革上的沙发巾不断下滑,身陷漫漫黄沙之中,无力自拔。这一次,丈夫在纸条里干脆告诉她,一年前,他就加入一个特殊的寻人平台——针对全国各地走失的聋哑人——人们在平台提供各种找人线索。此次,正好有人在那里发布了一条视频,那上面的人很像他母亲。他要赶过去看看。

  灯光下,魏敏奇举着那张惨白的A4纸,蛇行般寥寥几行字,在她眼前晃动,暗影不断变重、加深。她的意识一阵模糊。几天之后,她在卧室抽屉里发现一个信封,里头装着丈夫的智能手机。所有信息都被清空了,它变得很轻,徒具一个空壳。想象中排山倒海般的悲伤并未袭来。她感到惊讶,为自己并不算剧烈的反应而惊讶,好像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那天,她站在十二层高楼上擦拭玻璃窗。

  那天,窗外呼啸的风,让她想起早逝的外婆。

  八岁那年,她被母亲丢在外婆的房子里,那是一间孤零零的石头平房,立在稻田和风的中央。经常有劳作的农人路过家门口,停下脚步,不怀好意地往她们屋里张望。还有流浪汉、拾荒者不时地出现在窗户外面,拖着长长的头发,发出奇怪的叫声。无论坐在餐桌前,还是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田野里的风景。春天,麦浪翻滚,黄灿灿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送出醉人的芳香。到了夏天的晚上,她们将板凳搬到门前空地上,看路边草地上萤火虫飞舞,亮光点点,脚下燃烧的干艾草是用来驱蚊的,却熏得她泪水涟涟。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外婆总是说,别怕,熬熬就过去了。

  如果能找到一两样事情做做,就过得更快了。

  ——外婆的事情是编织渔网。劳动时,她昂着头,眯缝着眼,旁若无人,好像自己所做的是世上最荣耀、最贵重的事。魏敏奇也会织网,闭着眼睛也能织。可她不喜欢织网,总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简单、最枯燥的事。她想做更有意义的事。那时候,她以为的有意义的事情肯定不是擦玻璃,那有什么意思,擦干净了还会变脏,甚至更脏,就像什么也没做。

  现在,她就干着这样的活,站在一面面脏透的玻璃窗前,直到将它们擦得透亮,映照出所有的光。她时常感到光亮那头似乎有东西在等着她。

  不久之后的某个黄昏,就在她擦完玻璃回家的路上,老家的虹表姐打来电话,告诉她姨外婆过世了,问她能不能回去一趟。打电话的人只是试探性地问了问,没想到她即刻答应了。这些年,在老家,为死者送行的队伍日益削弱,以至寥寥无几。姨外婆是外婆的姐妹——是姐姐还是妹妹,她并不知道。九十六岁,属寿终正寝。当人世的悲欢告以终结时,实在有必要来一场隆重的告别礼。她看到从前一起长大的表姐表妹们都带着各自的伴侣回来了,还有她们的孩子,都是十岁上下、活蹦乱跳的年纪。说是葬礼,更像是家族聚会,并无一点悲伤的气氛。她坐在亲戚们中间,看着他们的一颦一笑,恍惚看到外婆以及过往故人的身影。她眼前升起莫名的亮光,没想到自己会回到这样的场景里,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即使在葬礼上,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征地、拆迁、赔偿金以及学区房。虹表姐告诉她,她外婆所在的村庄也在前几年拆掉了。

  那一刻,她脑子里轰地一声响。

  虹表姐又说,因为,高速公路要经过那里。

  老人家的房子倒还在,它离村庄有点远,没拆到呢。

  ……

  这并不算什么惊天大事。况且,那个房子并没有拆,它还留在原地。但她抓住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没有任其溜走,像以前无数个别的念头。

  葬礼结束后,她在酒店包厢里吃完中饭,成功避开虹表姐和其他亲戚的注目,叫了辆滴滴快车。司机是外地人,与她年纪相仿,一问才知道,恰是她离开家乡那年他来此地定居。她很想与这个外乡人聊一聊自己家乡在这些年的变化,她的记忆早已残缺不全,且都停留在过去。司机却告诉她,他对这里并不熟,开快车前在一家塑料厂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只知道菜场里有很多海鲜,但他不喜欢吃海鲜,更喜欢吃肉,吃牛肉和羊肉。这里根本买不到好吃的牛羊肉。一路上,司机不停地絮叨着自己家乡的美味,夸赞它们如何鲜美。暮春的风从未关严的窗户里挤进来,轻抚着她的脸,有股暖烘烘、甜津津的气息,让她想起某种水果。那是她小时候寄居在外婆家吃过的。

  窗外,外婆的村庄到了。小路两边全是厂房。高速公路将村庄一劈为二。小时候住过的房子仍在那里,它变得格外低矮,像是摆设,远远望去,已经成了田地的一部分。透过蛛网密布的窗户,她看到房屋内部的场景;她好像不是在观看与己有关的生活现场,而是影视剧里的人工布景。她看到炉灶上厚厚的积灰,水缸那边的地上长出青苔,桌椅板凳歪斜得厉害,给人摇摇欲坠之感。最触目的是,外婆织网时所坐的竹椅子几乎烂穿,露出一个很大很大的窟窿。那一刻,她才惊觉外婆已不在人世,而外婆的话“别怕,熬熬就过去了”还在她耳边回响。

  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快熬不下去了。

  孩子出生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丈夫接她出院那天,天上飘起了雪花,那是那年冬天头一次下雪。她坐在出租车上,身体软绵绵的,倚靠在丈夫身上。襁褓里,婴孩半睁着眼,打呵欠、皱眉,好似对这个闹哄哄的世界感到不满。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是第一次随婴孩来到人世间,感到说不出的欢乐、新奇。他们怀里抱着那个馨香的婴儿,就像抱着透明的水晶球,随时可能碎掉。他们不知道会碎掉。他们一无所知,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一个月过去,婴孩仍是小小的,皱巴巴的一个,没有哭声,也不怎么吃食,有时连眼睛也不愿睁开。他们日夜守护着,不敢离开半步。但婴孩还是离开了。那个春天的黄昏,天上刮着大风,他们将她放进一个新鲜的樟木盒子里,埋在郊外的杉树林里。到现在,起风的日子,魏敏奇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

  从前,外婆的村庄里也有樟树,村子的东面和西面各有一棵,遥遥相望。现在,大树被拔掉的地方,长出一条高速公路,汽车在上面呼啸来往,再无片刻安宁。魏敏奇看着从前生活过的屋子,如今落在这般境地里,只感到微微的淡漠和惊讶,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这里生活过,床底下或许还留着小时候穿过的、断了带子的凉鞋。

  外婆晚年时,被家族里的丑事牵累,受尽屈辱,村人集体疏远她,在她门前倾泼药渣。外婆搬到那间石头房子后不久,母亲也将她送往那里。那时候,她对外婆的处境一无所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屋不远处是竹林,竹林那边有一条终日欢唱的溪流。春天里,当竹笋钻出湿润润、黑乎乎的泥地,她心里一阵狂喜,好似邂逅了什么稀世珍宝。她有一种天生的本领,能从铺满青草和竹叶的泥地上,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竹笋钻出地面的信息,好像来自地下世界的精灵将诞生的秘密提前告知于她。

  天黑了,她还待在那里,等待那些消息被一一传递到她的指尖,有时候等得太久了,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绿,分不清是竹叶的绿还是地上蕨菜的绿,外婆的呼唤声从林子外面那间亮灯的屋子里传来,她明明听到了,却从不去应答,好像只要自己一出声,奇迹就会消失,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当年,婴孩化作一阵大风离开后,魏敏奇的生活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真空地带,她看着那个洞穴越来越大,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它。

  就从那时候开始,丈夫不时地外出,让自己从家里消失一阵,回来时神情憔悴,木讷不语,好似在外面经历过生死考验。有一次,他带回一种奇怪的青团子,用一种叫鼠曲草的植物汁液和着面粉做的,说是他小时候经常吃的,叫她也尝尝。

  她只感到舌尖微苦,一种陌生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

  此刻,她站在这片田野里,站在长满酸模、刺儿菜、艾草等植物中间,站在那间孤零零的石头房子前。过不了多久,这个几近废墟的房子就会被田野侵吞、倒塌,消失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人知道里面住过的人,房子并不能让人记住。

  当年,她的母亲到处造房子,从山脚下,造到小溪边,最后干脆造到公交站台边上。后来,它们拆迁了,卖掉了,被抵押了,倒塌了。最后,母亲蜷缩在异乡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平房里把所有记忆都弄丢了。

  那天下午,魏敏奇错过班车,只好在县城找旅店住下。葬礼结束后,亲戚们便散掉了,再没有人联系她。华灯初上,她像个失魂落魄的异乡客,晃荡在故乡的大街上。某一刻,她的内心被一种随时可能遇见故人的惶恐占据了。她甚至在心里默想着如何应对他们,编造一个不留下的理由对她来说似乎很难。但她的担忧很快消散了,就算在同一条街道上行走,谁也不会多看别人一眼。这里和外面世界的差距正在缩小,热闹程度却日益趋近。沿街大路上全是餐饮店、手机店以及各大品牌的专卖店,招牌和店内装饰与别处并无二致。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熟悉的本地方言中,混杂着外乡人的口音,没想到偏僻的家乡也来了那么多讨生活的人。

  她拐至一条小路上,那里更靠近树木、住家以及幽暗的弄堂。她干脆让自己走进一条布满树影的弄堂里,影影绰绰的光散布在她周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隐约的橙花的甜香,但不见花树,树在人家的围墙里矗立着。她一直往路的尽头走去,那里有更多的花树,更多的气味。

  夜色中,花香在某个局部流动着,浓郁而黏稠。

  鼻子使劲寻找着记忆里的气味——那永恒而凝固的瞬间。

  她眼睛看不到,双手触碰不到,但它们无处不在。

  灯光夜色下,她走走停停,身心舒畅,如入幻境。某个瞬间,她似有一种感觉,好像过去那个一直紧随在侧的自己——无论是对丈夫的过度依恋、过往之事的沉积,还是林林总总的慌乱与担忧——忽然不见了。好像,她不是走在故乡的街巷里,而是在异国、异乡的街衢上,旅途中任何一地。她独自一人,轻松自在,无须任何倚靠。

  深夜,她带着在回忆和花香中浸润过的身体,返回连锁酒店,疲惫而满足。她的房间在十六楼,室内陈设简单而温馨。入睡前,出于职业习惯,她拉开窗帘,察看玻璃窗。她从没有站在如此高处打量过这个故乡的县城。满城夜色,明灭、闪烁的灯火,隐约的、流动的声浪,就在这窗户底下。

  它们近在眼前。

  它们与她隔着遥远的距离。

  那天下午,魏敏奇离开外祖母的房子,去了竹林。她站在那里,听风划过竹梢的声响,布谷鸟一声两声,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与童年果园里聆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在她居住的异乡,它们不时现身于窗外的树林里,好似同一群鸟在不同时空里反复呼唤或暗示着什么。

  鸟叫声消失时,她听见丈夫的声音从竹林那头传来。

  ——这一次,她感到某种不同于以往的平静,她说不出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这是从未有过的。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门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作家》等杂志。曾获第二十五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广西文学》优秀作品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短篇小说集《照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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