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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门前宝地(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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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徐皓峰,男,1973年生,本名徐浩峰。小说作者、电影导演。小说代表作有《道士下山》《大日坛城》《武士会》《师父》《刀背藏身》等。《师父》获《人民文学》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电影编剧作品《一代宗师》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电影导演代表作品《师父》获第52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刀背藏身》获第41届蒙特利尔电影节艺术贡献奖。

  责编稿签

  《门前宝地》中的故事,发生于百年前的天津街头。某武行沈所长重病后,将大弟子齐铨召回接管武行,齐铨的归来引发了重重矛盾,为了权力与利益、理念与信仰的争斗,也因欲望与野心、误解与轻信的交织,事态发展俨然偏离了沈所长的苦心安排。刀枪拳脚看似热闹,真正的力量抗衡还是在于人心。“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小说中关于人心的刻写达到了极致的微妙,层层铺垫步步反转。徐皓峰的叙事风格独树一帜,看似疏野不羁,实则缜密沉着。在他笔下,“侠”已渐渐超脱于“武”,也超越了行业、性别乃至于时代,有着更为深远的家国情怀。

  —— 欧逸舟

  《门前宝地》赏读

  徐皓峰

  1

  一九一二年,毕加索创作《藤椅上的景物》,将报纸、布料、绳子、竹条贴上画布,自此有了“拼贴艺术”。同年,北京宣武门外成立国会筹备事务局。

  次年四月,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召开,选出总统。筹备事务局二等秘书之一毕彩庸辞职,去了天津。

  再次年,国会被总统取缔。

  毕彩庸又对了。三十年人生,大事小事很少看不准。国会选出总统后,又选出限制总统权力的内阁。总统是北洋军领袖,北洋军是北方最强武装。

  毕彩庸在“沈氏拳法研究所”任职,天津是武术之都,多家武馆聘任了从政坛退下来的人。租界等同外国领土,北洋军不能驻兵,租用国可以,比如在海潮音寺的日军。武行,作为民间组织,是北洋军安插在租界的眼目。

  毕彩庸的职业是研究所首席秘书,内勤外务,由他出方案,并代表所长出面处理。但武行不用这个词,而称“管事”。好土呀,这个词。

  所长称他为毕先生,其他人称他为“彩哥”,又是好土的一个词。

  顶着两个土词,过了十年。一九二三年,所长病危,召唤他的大弟子回来接任。大弟子,不是首位弟子,是开山授徒前十年教的几拨徒弟里,比武战绩、办事能力最优的一个,一半是师父认可、一半是师兄弟公认。

  师父认可,不会直说,方式很多,比如请他教自己儿子练拳。教了三天,赶上元宵节晚宴,徒弟们进门,彼此打招呼,叫出了“大师哥”的词。成了这事。

  武行的事不多。

  由四十人大班课程的学员,到师父家里秘授的徒弟,是一件。不当徒弟,永远是业余爱好者,入不了武行。

  徒弟里,竞争大弟子、竞争关门弟子,是一件。大弟子是早期徒弟里最优者,关门弟子是晚期徒弟里最优者,其他师兄弟依附,师门至少分流成两股,开枝散叶,保证后世繁荣。

  师父选武馆继承人,是一件。没有纠纷,师父一句话说了算,接班后,要有一次隆重比武,应对高手,让同行服气。这场大打过后,这辈子的架就打完了。之后遇上挑战,都由弟子、师兄弟代替,本人维持不败名誉,靠喝茶谈判过后半生。

  这位大弟子,彩哥没见过,听闻是所长捡的。那时所长正当壮年,是个走长途押货的镖师,一个十三四岁的乞丐孩子,扑上来痛哭,喊所长“救命恩人”。三年前他家路遇土匪,爹妈姐姐被杀,所长也走这条道,正赶上,用一柄红缨枪扎死二十个土匪,救下他。

  安葬爹妈姐姐后,他四处流浪,寻找所长。

  所长问:“找我干吗?”

  “报恩。”

  所长问怎么报。小乞丐说你把拳教给我,等你老了,你想打谁,我帮你打。所长大笑:“我这辈子不杀人,一次杀二十个,根本没有。你找错了恩人。”

  小乞丐喊“就是你”,解释自己父母姐姐还在农村老家,活得好好的,自己来县城制鞋厂当学徒工,受不了领班打骂,愤而出走,两日没吃饭,饿昏在街头,做了个梦。

  梦中亲人被害,得壮士搭救。梦醒,见您押镖进城,好大派头,跟梦里壮士一模一样,您真是我救命恩人。小乞丐号啕大哭,不信他就要寻死的架势。

  所长派人去制鞋厂,交了学徒工的毁约赔偿金,让小乞丐磕头拜师。镖局的老哥们劝,摆明了是个骗子,梦里的事怎能当真?所长说,管他真的假的,这孩子跟我有缘。

  小乞丐长到二十一岁,所长让他南下广州历练,八年过去,写信不多,没回来拜过一次年。

  让他接班,研究所的拳师们有异议:“这是个白眼狼,一去不回头,怎么敢把位子传给他?”

  所长回答:“不讨论,就是他。”

  天冷,下着雪。天津有两个火车站,城外的东站是英国公司经营,托运行李出错少。彩哥接到了大弟子,是一个人来的。闯荡这么多年,没成家、没手下,彩哥有些意外。

  大弟子颧骨如刀削,能扛事的相貌。叫齐铨,“齐”是本来姓氏,“铨”是所长起的,铨是古代称量工具。所长的深意是,行走江湖,遇事要掂量。

  齐铨猫一样圆睁双眼,维持半秒,判断彩哥不是习武之人后,侧面望出站口,问:“师父怎么样了?”说话时不正眼看对方,是对下人的方式。

  彩哥忍着,说“不好”。

  看过两所西医院,确诊,没得治。一位老哥们家有偏方,所长去住了俩月,没能好。所长的病床前,坐着位男装女子,近三十岁。天津武术组织多,得有位把大伙攒在一起谈事的人。她是武行会长——孟大人。

  “大人”,是清朝对官的称呼,一九一二年改帝制为共和,视之为落后词汇,官场上不再有这词。武行保留下来,作为对有德者的尊称。

  她原是北洋军医学堂的学生,五年学制,毕业授予中尉军衔。三年级,她热衷民主,要实践。

  日租界的居民委员会,两年一届选举会长,宣称本着民主原则,不拘于日裔,租界内居住一年以上的都可竞选,但白人、华人从不参与。日租界内大部分是华人,日裔仅四千人,她去日租界租房一年,之后参选。

  她发动华人投票,果然民主,当上居委会会长,预计工作繁忙,向军医学堂申请肄业。带班老师劝阻:“再有一年你就有军衔了。”要她称病,申请休学一年,万一居委会干得不顺利,还可以回校复读。

  她说:“弄虚作假,不喜欢。我走出这一步,为赌口气,要让日租界里,华人说了算。”感动了带班老师。

  军医学堂也是为赌口气。法租界里建法国医学院,京津的华人子弟想学西医,要去那儿。北洋军气不过,出资开办军医学堂,虽然聘请外国教授,毕竟是华人自己的学校。

  培养一个西医花费五年,说走就走,浪费军方资源,按校规得赔款。带班老师找校长谈,没让她出钱,办了退学。

  就任居委会会长后,发现日裔居民在领事馆登记的是四千,不登记的还有两千,而日裔流动人口,居住期少于半年的,一年平均五千人。居委会工作主要是为这五千人服务,向他们普及中国民俗。

  中国商人不在办公室谈判,一起看戏时谈,这是初来天津的日本商人需要适应的,居委会负责指导。她上任后,天天陪看戏,一个月就烦了。

  会长面向社会竞选,居委会干部是固定的,清一色日裔,大多工龄超过六年。她提出辞职,干部们请她看戏,戏后晚宴,说她品格高尚,坚持下去将是个好会长,如果以后哪一年又想竞选,他们都会投她的票。

  带班老师要她去校长办公室鞠个躬,便可复学。她去时,校长有客人,是沈氏拳法研究所所长、管事。所长起身向她行礼:“日租界的事,听说了,新一代人里有英才。”

  之后的话,由彩哥说。天津武术组织要成立个行业总会,沈所长的意思,是想聘请她当会长。

  惊坏了她,看向校长。

  校长说:“复学,我签字。但看起来,你对改造社会更有热情。”

  带班老师有些难过:“这孩子在医学上,是有天赋的。”

  眼前的人们,已商定她命运。一丝逆反情绪,她说:“我是个女学生,不会武术。”

  所长开口:“这两点,正可以当会长。”

  彩哥解释,俩男人之间不好谈事,男人脸皮薄,谈崩就成敌人,势必血拼到底。由一位女人居中谈,随便说狠话,男人只能忍,否则就是没有男子气概。

  天津的一些零售、餐饮行会,请女人当主席,方便解决问题。既然在别的行业证明有效,在武行也可行。至于“不会武术”,请她不必顾虑,正因为不会武术,习武人会对她格外客气。

  所长补充:“不需要你打,我能打,别人看你,就是你能打。”

  所长暴露的江湖气,她有些抵触:“我不需要别人怕我,我入武行,要搞民主。”

  所长大喜:“搞呀。随便搞。”

  以前武行开会,是事先分别约见,私下谈妥了再上会。结果早定,开会只为表态,十几分钟结束。她立下新规矩,不许私下串通,必须会上讨论,会上出结果。

  开会变得漫长,四小时起步,谈两三天是常态,拳师们的口才得到普遍提高。彩哥酸楚,想起一九一三年的国会。

  齐铨走向病床。

  孟大人喝一声:“你大弟子回来了。”

  沈所长张眼,指向窗外:“打一场。”

  窗外小院,撑着挡雪的棚子,站有一人。二十出头,是所长独子沈岸。老规矩,接班者要打败位高手,以服众。

  以往是打其他武术组织的人,在孟大人治理下,武术组织彼此和睦,打谁都不好,改为打混混。混混对习武人不敢用撒石灰、甩钉子等暗算手段,武人打伤了混混,不付医药费。混混骚扰妇女、勒索小贩,武行一月半月会打次混混,维护街面秩序。

  齐铨接班,所长不愿他打混混,说“显不出好”,让跟自己儿子比武。沈岸十四岁时,齐铨受所长之命,教他拳术。教了三天,师兄弟开始管齐铨叫“大师哥”,确立大弟子身份后,所长不让再教了。

  两人一动手,沈岸就把齐铨撂趴下了。观战的拳师们均想,所长看错了人,南下八年,荒废了功夫。

  齐铨躺地上笑,牙齿雪白:“师弟,你功夫大了。”

  沈岸回应:“当年你教的。”当年他没教什么,这么说,为他面子好看。

  沈岸伸手扶。

  一般而言,败者不会让胜者扶,最后的脸面,怎么也得自己站起来。齐铨握上沈岸的手,让他使劲拽起自己,之后退开两步,摆出再打的架势。

  沈岸望向窗口。胜负已分,孟大人或彩哥该阻止。

  沈所长出声:“你不打他,不让他看见什么是我的真东西,以后就是别人打他。”

  沈岸暗叹父亲糊涂,让我通过打他来教他?这么差劲的人,还要让他接班吗?

  齐铨猫般睁圆了眼,仿佛那句话是对他说的。沈岸备感可笑,出手,倒地上的却是自己。不知怎么倒的——急蹿起,脖侧挨了一指,在大神经丛。

  醒来时,身边围着彩哥和三位拳师。晕厥时不移动,待人自然复苏,伤害小。接班上位的仪式已完,没有供香、磕头、聚餐的俗套,孟大人让齐铨站在自己身侧,宣布:“他是所长了。老哥几个听好,你们这儿,他当家。”

  彩哥告诉沈岸,看见你倒下,所长向齐铨说了句“这才对”,垂头过世。

  葬礼过后两月,沈岸找上孟大人。父亲那句“你不打他,不让他看见什么是我的真东西,以后就是别人打他”,全武行都在传,说大弟子得了真传,儿子没得。

  沈岸觉得没脸。一上来能撂齐铨一跟头,自信再比能赢。齐铨是所长了,不想坏他名誉,请孟大人找两位老拳师当证人,小范围清楚谁厉害,给自己正名就行。

  孟大人询问过齐铨,为何一上来就给撂倒了,是逗你师弟玩吗?齐铨答,是看出师父时间不多了,一恍神,着了师弟的道儿。确实丢脸。

  向沈岸这么转述,怕他尴尬,孟大人说:“你父亲的用心,是让你脱离武行。他那么说,为断了你念想。”沈所长对身后事做了安排,给儿子在法租界银行谋得一职。

  沈岸强调他的天赋是习武,干别的,他这人就浪费了。

  孟大人拔高声:“你的天赋能高过你父亲吗?重复我的话——没有比武。”

  沈岸气弱,重复。孟大人瞥向陪沈岸来的彩哥,表示谈话结束。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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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节选 宝地 徐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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