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女,1973年生。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梦境收割者》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under40”等。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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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张优雅精妙令人向往的梦想清单,到推着残疾姑娘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满身狼狈地呐喊,仅仅隔着普通人难以承受的十三万元的距离。一位已婚女性内心隐秘而美好的角落,在庸碌无常的生活之中,变得无处遁形、支离破碎。与养子始终有一层隔膜的姨娘独身多年,晚年只想给自己选一块满意的墓地,心酸又悲凉。小说以两代女性的独特视角,精准地描摹了一个普通家庭日常生活里的一地鸡毛,家人的猜忌与隔阂,无法厘清的是非恩怨。但在那些卑微破碎的希望中,两代女性的相互理解中,总有人性的力量在闪光,正如小说题目所说——生活味甘微苦。
——尚书
《味甘微苦》赏读
鲁敏
1
薄薄的渔网抛撒到半空,好似巨大的花瓣,张开,渐慢又渐快,悬浮,呈饱满的大圆,瞬时罩住水域。闪闪发亮的铅坠,咕噜噜潜入。略显浑浊的微澜中,小鱼儿们吐出它们最终的几口泡泡。
多美啊。徐雷看了足有几百条这样的短视频,完全入了迷。尤其一个自称小西湖的,撒得特别圆满。徐雷第一次线下约人,就是跟的小西湖,兴头头地初试撒网,姿势便十分之漂亮——只是把腰扭过了头,一下勾动原有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其痛若穿,当即石化。送到医院,得动一个椎板切除手术。躺在病床上,成了死鱼。
金文拖着的脚步老远就能听出。她烧了乌鱼汤过来,没用保温盒,已半凉,徐雷勉力喝了半碗,一边掀起眼皮留意金文。她还是满身的魂不守舍,替他摇床时忽高忽低,倒碗汤泼洒得满地,去水房拿个拖把,回来竟然走错到隔壁病房。徐雷悄声长叹,她的心,真是在外头了。还以为这病房,多少会唤她想起些往昔。
十三年前,他们就是在病房认识的。一个大房间六床病友,他们算挨着,中间只隔一个胃切除的老头,镇日昏睡。徐雷和金文都是急性阑尾炎,同病,又同龄,自然就近了。病房本就没有男女,护士什么不看到,医生哪里不摸到,查房也不像现在讲究,还拉起帘子隔开,就是开放的,腰腿全露。金文初时还有羞意,到术后第二天,就跟徐雷互相掀开衣服,比较伤口形状与刀口软硬,聊医生刀法,追念阑尾的功能。徐雷突然说道,他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肚皮,没想到她的肚脐眼那样秀气,女孩儿都这样吗?金文一下结巴了,答非所问,说她可没乱看他的肚脐眼,随即也脱口而出,说,真没想到,男人到处都是毛啊,连肚皮下面也有。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住,又争抢着讲起别的。就此,更近了。包括一周后拆线,也是约了同去,彼此帮忙数针脚。到针脚长到皮肉里,模糊不清了,他们还在见面,并共同探索起身体上别的部位。直至结婚,直至生下小雷,直至像许多夫妇那样,没有了浓烈的感情,当然,他们还没有阑尾。
也许她想见识一下有阑尾的男人?徐雷让自己这样想,尽量轻松。这世上,变心之事,最是司空见惯不是吗?就像撒网,一万个祷祝着,全心全意地抛下去,拉上来,十之五六都不如意。能想得通的。
“你下午,不用特为做汤,也不用过来了。我让隔壁床家属替我打个饭就行了。”他主动这样讲,重音放在了隔壁床,想再试探一下。
金文是机房值夜班的活儿,白天其实时间很空,但这半年多,她总没头没脑地往外面跑,一跑大半天。啥事呢?高中同学聚会、部门政治学习、帮助残疾人的义工活动、免费瑜伽课、郊区奥莱中心大打折。徐雷随意验证过几次,都是明晃晃的说谎。真是叫人心灰,都不能好好掩饰下吗?等到徐雷差不多适应、默认之后,金文都不再费心编什么理由了,随时一抬脚,就走了。
金文默然点头,并无愧色,一边从徐雷手里接过碗,就着他的碗筷,把余下的鱼汤倒出来,就着早上徐雷没吃完的馒头,木木地吃喝起来。不小心卡到一根刺,拉着舌头干咳了几声,“有点淡了,也忘了放姜。你不觉得腥吗?”
“还好,我吃着还好。”心里有点感念,她还愿意吃他的残菜剩羹哪,那,就还是亲的。
他们一起动阑尾手术的那天,姨娘巴巴地给他送来鸽子汤,说是大补,鸽子可贵哪,姨娘一边催他喝一边讲。这样的时候,徐雷难免还是会想,到底是过继的儿子,要是妈妈还活着,要是送鸽子汤来的是亲妈,怎么可能强调鸽子有多贵呢?举起勺子往嘴里送,觉得毫无滋味。那金文隔着一张床,倒眼巴巴地嘀咕起来,说长这么大还从没喝过鸽子汤呢。徐雷有点发窘,叫她拿碗来,金文大咧咧地,捂着小腹下床就过来了,用你的勺子尝几口好了。徐雷犹豫地,只好替她托着碗。看她噘起两片俊俏的唇,粉红舌头伸出来一带,轻啜进去几口乳白。一时心烦意乱,浮念滚动,像被魇住了,想要凑上去与她同饮,更有种长久的渴望,渴望与她同锅同灶、同席同枕,成为亲亲热热的人。而后确乎成真,成真久矣,却是两样情形了。
“小雷在姨娘那边,都挺好。你放心。”金文洗好碗筷便有点坐卧不宁,嘴里没话找话,笼统地说起小雷,像说邻居的孩子。也是看金文恍惚,不放心,才请姨娘帮上两个月的忙。小雷,真能“挺好”吗?那小子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前不久,突然嫌弃起自己的名字,死活要改。其实当初徐雷是费了心思的,想了有半张纸的,都觉不够特别,上户口的时间又到了,烦恼与毛糙中,只得急就章了。徐雷给小雷讲道理。许多大艺术家都是这样取的,你不是喜欢孙悟空吗,六小龄童,就是这样的。他爸爸叫六龄童,他哥哥叫小六龄童,小六龄童还被周恩来周总理给抱在手里上新闻的呢。可,你又不是六龄童,你啥也不是啊。儿子尖利地指出问题。徐雷一时失语,随即自豪地把这段对话挂在嘴上,转述给别人,也转述给金文。别看是小孩子家,反应多快。金文也笑了,安慰他,一样啊,谁都“啥也不是”。可她脸上显出一种渺茫,那是她最常有的表情。
金文对小雷,还是上心的,原先都是她接送上学,嘘寒问暖,买帽买裤。但这半年,儿女心上,她也一样疏淡了。一出去就没了点,根本接不了小雷。早上,又困睡不醒,起来就急忙忙拖起小雷,跑到学校才发现,不是落了水壶,就是没戴红领巾,没带手工作业。算了,还是统统由徐雷管吧。金文这样子,让徐雷觉得分外亏欠儿子。他自己打小由姨娘带大,有所短少,心里总念着,在小雷身上,三口之家,能尽可能地“完整”,不能因为金文这样,就一下破散了。
不过小雷很难缠,因改名不成,他翻了脸,莫名其妙地,只肯穿迷彩服、外套、衬衣、鞋袜、帽子,配齐了各种迷彩色。然后动不动就躲到路边上,尝试用灌木丛掩护起自己,怎么喊都假装听不见。这让徐雷想到他自个儿这么大时,那时妈妈才走了一年,刚跟姨娘一起过活,他也是整天想着,要能把自己藏起来就好了,叫姨娘再找不到才好。这一想,便纵由着小雷,如此折腾月余方罢。可最近,又闹起新花样了——风筝。
完全中了蛊,一放学就趴到网上,各处搜“风筝”二字,工艺说明、古鸢图集、日式绘本、童话传说、玩具摆件。每到周末,必纠缠着徐雷,带他跑公园跑郊区,跑大桥跑山坡,一路跟着风筝高手跑。还想跟卖风筝的老头儿学手艺摆摊子。徐雷只得见招拆招,勉力地奔命作陪。
这还不算完,小雷提出,要去风筝博物馆看一看,不远,日本就有。当然,这被徐雷一口回绝。小家伙这才将就似的,提出潍坊,那里也有博物馆,还有风筝节呢。他把一本年历拍到徐雷面前,翻到下个月,上面早已用红笔标出一串红圈圈。也不用全程,去三两天,也可以。他那口气,像是退让了好几大步。打那之后,上学放学路上,就天天儿地聒噪潍坊之行。徐雷面上未置可否,但一想到前因后果,就心疼——小雷什么时候开始瞎折腾的?就是打金文“外头有人了”那前后哇。小孩子才不傻,肯定的,知道妈妈心里没他,冷落他了。这样一想,心里是早就松口了,正准备着张罗起来时,他撒个网躺倒了。又不可能指望金文,她这心不在焉的,搞不好连大人带小孩,能一起搞丢了。
“没什么事,我就走啦。”捧着手机硬坐了五分钟,金文还是起身了。她穿了件样式陈旧的外套,蓝色发了灰,腰身难看地勒紧,可能是生小雷前买的。徐雷忍不住提醒道,“过年前我给你买的那两身,也算有牌子的,怎么不穿?越是贵的衣服,越要穿,才拉低成本。”
金文扭回半边脸,眼角似有水亮一闪,“甭管了,我就想穿这。”她那样子,似也在忍辱负重一般。这又何苦,她也不开心嘛。
想起差点看到的那个男人。对,他尾随过一次金文,也没有怎样的谋划,金文实在粗枝大叶,戴着口罩和头盔,一身旧衣旧衫,好像这便是改头换面,不可能被认出似的。她急于赶时间,破电动车开到有四十码,偶尔还闯红灯,抄近路逆行。徐雷远远跟着,不停地踩他摩托的油门,一边替金文的安全担心,心里愈加成了黑洞,黑洞里还有可恶的好奇。那家伙,除了阑尾,还有什么呢,能让金文这样的分秒必争?
金文最终进了一处老小区,铁丝网在空中缠扭,露天楼道斑驳发黑。她熟门熟路停好电动车,又歪着身子拎下充电电池。是靠路边的第二个单元,就在一楼,没有敲门,她一靠近,铁栅防盗门就从里面自动开了。隔得远,暗乎乎中,能看到一个男人的侧影,身量不高,似也是久等的样子。伸出手来,拎过电池,把金文让进去。
他们那动作很简单,不像是有什么,反倒带些哀戚的家常之意。徐雷使劲扭过头,破烂的院子尽头,一株歪脖子老树,叶子都落光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