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中语文老师,姓李名广法。从初一到初三,他教了我们整整三年。
他是一位个性严肃,做事严谨的人。说到严肃,似乎他的发型也是整齐严肃:永远是小平头,一根一根地直竖着,两鬓之间,有些许灰白头发,整个头型也显的有点上大下小。李老师中等个头,体形健壮,一般来说,语文老师应该能说会道一些,然而李老师却不苟言笑。同学们在老师面前,总是敬而远之,感觉老师不容易接近。
据说李老师曾经当过兵,退伍后就做了老师。这种说法我认为可信。因为他教了我们三年,除了夏天穿白衬衣、白短袖,其余季节,穿的基本上是黄绿军装,就连脚上也时常配着黄胶鞋。夏天,穿着白衬衣或者白短袖,裤子依然是黄绿色的军装。当然,和正规的现役军人不同,上衣的风纪扣是敞开的,衣领上也没有缀上去的红布领章。
李老师上课,严格按照课本上的内容讲课。除了讲解、诵读课文,一句多余的闲话都没有。所以,课本上的语文知识,对于这位老师的其它方面,我们是一无所知。他教我们的时候,大概四十来岁,正当中年,精神状态不错。老师平时走路,也跟他的个性一样,四平八稳,不急不躁。
那时,我们喜欢给老师取外号。李老师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做事说话都中规中矩,很难看出他的个性特点。同学们就根据他的外貌特点,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猫眼”。原因很简单,他在看人时,头和脖子都不怎么转动,眼睛却在滴溜溜地转动。再仔细看,似乎常常看到老师在翻白眼。老师翻白眼的时候,讲课就停止了。此刻,老师看着天花板,或者瞄向窗外,总之不看坐在座位上的我们。同学们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随便搞小动作,更不可以随便讲话,因为有人不遵守课堂纪律,老师不高兴了。一不小心,会给老师批评。整个教室静悄悄的,停了几十秒,也许一两分钟,当老师的白眼变成青眼,扫视全班同学,危险解除了,老师接着往下讲,课堂又恢复了正常。
课后遇到李老师,问一声老师好。李老师似乎很害羞,微微点头,有些勉强的微笑,算是回应学生。
二
大概是初二的时候,在学校老师中间,流行起买手表。先是班主任等几位女老师买了,偷偷地戴着。为什么说偷偷地呢?因为老师的手表是藏在衣袖里。那个年代的衣服,袖子比较长。如果不留心,看不到别人是不是戴了手表。如果要看时间,老师会走出教室,背着学生,偷偷地看一下。后来,李老师也买了手表,照样是偷偷的戴,尽量不给我们看到。但是,在学生中间,总有眼尖多事的人,老师一走出教室,他们就会将头伸出窗子,看看老师究竟要做什么。
上高中后,戴手表的人渐渐多了,甚至一些学生、农民都有手表戴了。大家戴着手表,也不用藏着掖着,看时间也不用背着别人了。还有一些喜欢显摆的人,故意把衣袖卷起来,将手表露在外面。如果感觉不到羡慕的眼神,在和对方交谈时,故意将戴着手表的那只手腕举的高高的,特意看一下时间,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老师教了我们三年语文,仔细想想,倒是没有批评过哪位同学,也没有因为生气发火责骂学生的时候。当然,老师也很少有表扬和肯定同学们的时候。如果有同学回答问题积极,回答的正确,老师最多是勉强微笑一下,表情轻松一点,或者点点头,算是表扬。似乎在李老师的语文课上,只要遵守纪律,认真完成作业,所有的学生一律是平等对待。现在想想,这位老师还真是好脾气,遇到什么事都能忍得住。
他不会因为学生不遵守课堂纪律而批评学生,当然上课也很少有激情洋溢的时候。那个时候,老师上课都是用方言讲课,语文老师也不例外。然而,有一次,我不记得是哪一篇课文,文中引用了一首歌的歌词:“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老师在读课文时,读到忘情处,突然用纯正的普通话唱了一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标准的普通话,纯正的男中音,浑厚又有气势。正当我们听的入神,希望老师继续唱下去的时候,歌声却嘎然而止。后面的歌词,立即变回了方言朗读,回到了往常的状态。再看看老师的表情,好像一切如常,镇定自若,似乎刚才唱歌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也许,刚才唱出的那两句,是他当兵经历的真实状态,是他本人真性情的流露,不经意间,熟悉的歌曲,让他暂时回到了那个青春激扬的军队生活。后来说起这个事情,才听高年级的同学说,李老师教他们时,也有一次更搞笑的。那时,不知道是读哪一篇课文,“窗外的雨,下着下着下大了。”前面的是用普通话读的,到了最后三个字,突然紧急刹车,变成了方言,于是,就变成了半洋半土的一句话:“窗外的雨,下(xià)着下(xià)着下(hà)大了。”“下”字在我们的方言里,读(hà)。听着李老师这样的轶事,觉的有趣,也能感觉到,老师在课堂上,在学生面前,很少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三
高年级同学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也许是有人故意编的。因为,在那个年代,在我们村子里,当然也包括学校,没有人敢贸然讲普通话。如果有谁讲一两句普通话,是要给全村人嘲笑谩骂的,大家都认为,这是别洋腔,是崇洋媚外,是忘本,是不守本分,是狂妄自大,甚至认为这样的人就是不靠谱。所以,学校老师上课,一律讲合阳本地方言,语文老师也不例外。“枪打出头鸟”,想想看,在一个人群相对固定,意识形态相对传统封闭的社会环境中,谁想成为另类,成为大家关注讨论的焦点呢?何况李老师这样一位中规中矩、爱惜名声的人呢?
至于作文批改,李老师也是有一定的规矩。改改错别字,调整句子顺序,有些地方要删减,有些地方加增加。文末有两三行评语,什么中心(比较)明确啦,语言(基本)通顺啦,叙事(基本)清晰啦。然后,指出今后努力的方向,如注意字迹工整,如多阅读,多练习等等。这样的作文评语,大同小异,我怀疑老师有个模板,将作文分类分级,这样改作文效率挺高的。也许,那时的我们,根本不会写作文,全班的作文千篇一律,缺少亮点,让老师看着乏味。
说起李老师,还有一件事情至今难忘。仿佛是初一年级,冬天的早晨,不知道那一天早晨为什么教室里的日光灯没有亮。我们都点着煤油灯上早读。李老师来到教室,喊了一声“停一下”。听到老师的命令,多数同学自然就停下来了,老师肯定是有话要讲。可是,凡事总有例外,当老师喊停下来的时候,后面有些同学偏偏不停,读书的声音反而更大了,似乎在此时要特意“表现”一下。李老师无奈,就顺手拿起第一排一位同学的煤油灯,在课桌上敲,“咚——咚——咚——”,声音不是很大,但是那个煤油灯的灯焰却变小了,以至于最终熄灭了。
原来,用煤油灯敲桌面的时候,煤油灯的灯芯自然往下掉。灯芯掉下去了,灯焰自然就熄灭了。看到这种情况,前排的同学忍不住笑起来。而李老师呢,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只见李老师迅速松开煤油灯,似乎那个煤油灯变成烫手的山芋。随即,看到老师的表情也在快速变化,起初是有点惊诧,接着脸上现出羞愧的神色。而那位煤油灯的主人,很是不满,嘟着嘴,但是又不敢吭声。后面那些原本大声读书的同学,看到这种情形,也赶快停下来,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我们这些坐在前排的同学,此时也是大气不敢出,生怕老师迁怒于我们。
听母亲说,李老师是我家邻居老奶奶的亲外甥。邻居的老奶奶,是一位精明能干的人,而且特别会讲秦腔戏。闲暇之余,我们一群孩子喜欢围在老奶奶的身边,听她给我们讲秦腔戏。有时,我们会趁机问老奶奶:“老奶奶,李老师是你外甥,对吗?”其实,这是我们对老师的好奇,希望能从老奶奶的嘴里听到李老师更多的事情,谁知老奶奶并不理会,装作不知道:“噢,是的,是的。拜年时他会来的。”然后话题一转,又回到刚才讲的秦腔故事里去了。
老奶奶讲秦腔故事固然有趣,但是我们关注老师,想知道李老师的更多事情,却是一点都没有得到。所以,我们的这位语文老师,对于学生,似乎是一位天天相见十分熟悉,但是又特别陌生,跟学生关系疏离的一个人。除了老师本人,对于他的其它情况,如妻子、孩子等情况,我们一无所知。尽管老师就是距离我们村两三里地邻村的人,然而却不像其他老师,他的妻子是谁,她的丈夫是谁,做什么工作,老师有几个孩子,叫什么,年龄有多大,甚至在那里上学,学习成绩如何,我们都多少了解一些。
上学放学的间隙,经常看到其他老师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眉飞色舞,开怀大笑。他们或讨论国家大事,或者争论某一个问题,有时也说一些家长里短,热闹得很。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李老师参与其中。也许,下课之后,他一个人猫在房子里读书学习呢!要不,就是在练习什么奇妙的功夫,也未可知。
时光荏苒,当初我们这些初中同学,陆陆续续地进入了花甲之年。近几年经常读诸子百家的著作,总喜欢将人分成儒家、道家之类。而李老师呢,我感觉很难对他归类。说他的儒家进取的作风呢,又感觉他身上的道家特点更明显。工作方面,严谨进取的儒家作风,上课就讲课,知识点该抓的就抓,一点都不马虎,课本之外的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而他的行事风格,倒是有点道家作派,有点与众不同。我感觉他的个性、他的爱好,有关他的故事,有太多的不可知,也有太多的不可琢磨。
写到这里,眼前又浮现出经常穿着军装,走路四平八稳,目光正视前方,面色平静,不苟言笑的李老师。
2024年7月24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