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到莆田秀屿永荣工地十六化建生活区,那些看护院落的小狗忽然和我增进了感情,好像分别很久的老朋友般一起朝我奔跑着围上来,剧烈晃动着身体,兴奋地叫着,向我致以最热烈的欢迎。尤其是那只小黄狗,直立扑向我,发出急促地嗯嗯声,好像憋着一肚子的话和思念,要尽情地对我倾述。小黑狗和黄斑小狗也争抢着凑过来示好,表达再次相见的欣喜。那只小花狗依然和我保持些距离,只是不再向我狂吠,摇着尾巴含蓄的表示适可而止的热情。我上次离开时,它们显得很冷淡,甚至有些冷漠,连和我格外亲热的小黄狗也形同陌路。现在它们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初分别时的表现,以老友重逢的姿态欢迎我,不得不让我生出感叹。或许,它们有着比人更加细敏的心思,冷淡与热情都有准则,经过时间的沉淀,它们已经谅解了我的匆匆而别。
生活区没有变化,只是愈加冷清,除掉做饭、看场的赵师傅,还有两位管理人员留守。失去喧哗热闹的工地,如同繁华落幕的富贵场,给人留下无尽的回忆时也留下些许失落。那些狗大概感知到许多人间冷暖,才会对我的再次到来增加了热情。我因此感到惶恐,这次过来只是临时路过,顺带处理些事情,待几天就走,实在当不起它们的盛情。
我看着逐渐安静下来的四只小狗,那只眉毛、胡子长得如同老寿星的小灰狗却没看见。我问赵师傅小灰狗的情况。赵师傅说,小灰狗在前面的活动房里,生了六只小狗,在守护它的狗崽呢。
难怪没看见。我接着问,小狗满月了吗?
满月了,小灰狗守护狗崽可当紧,平日很少出来。赵师傅停顿一下继续说,一下生了这么多狗崽,也没人喂养。前几天趁小灰狗不注意,我逮了三条狗崽带到镇上,扔在路边,唉,不知有没有人领养。
赵师傅平静地说着,显得有些无奈。他望着那四条小狗缓缓地说,剩下三条狗崽,找机会还要逮走扔掉,没法,现在已经养太多了。
四条小狗安静地卧在院子里,看着我们说话,不知它们能否懂得谈话的内容。也许事情和它们无关,所以它们才显得平静,也许它们也在思考着自己的命运。如果说生命来到世间注定要被抛弃,遭受劫难,那么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我想,那只小灰狗之所以很少露面,时时守护着它的狗娃,大概此刻正在为丢失的狗崽伤心难过呢。
小黄狗好像知道我待不久,利用一切机会与我亲近。它只要看见我,立马颠着小短腿飞快地跑过来,立起身子扑向我,伸着舌头不停地发出声音,总像有许多话要和我说。我会蹲下回应它的亲热,陪它玩耍一会儿。小黑狗不甘心小黄狗独得恩宠,也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示好。黄斑小狗也会紧跟着凑过来,眼睛里同样闪烁着需要关怀的热切。生活区大院里,整日空荡荡的,它们仿佛想抓住一切愿意和它们亲近之人的亲近机会。从毛色来看,除掉正在照看狗崽的小灰狗比较邋遢,就数小黑狗脏污。小黑狗在行动上显得有些迟缓、笨拙,没有其它小狗敏捷,反倒更增加了我对它的怜惜。
小狗们一起玩闹时,鬼精鬼精的小花狗喜欢欺负小黑狗,黄斑小狗总会和小花狗一起合起伙来欺负它。每次打闹,小黑狗在它俩共同的攻击下总处于下风。小黄狗似乎有种独立的清醒,没有明显站队,打闹时浅尝则止,及时脱离战场。小灰狗现在完全脱离了群体生活,四只小狗的玩乐和它全无关。它偶尔在食堂或者院子现身,总是匆匆走过,对身边的事物漠不关心。虽然已经失去三只狗娃,可小灰狗顾不上痛苦,以母性的伟大寸步不离的呵护着其余三只狗娃。我想起赵师傅的话,不知何时,剩下的狗崽就会遭受和那三只狗崽同样的命运。也许小灰狗已经有预感,知道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能决定它们的命运,就在能够陪伴时尽可能的和它的狗娃待在一起。
每到吃饭时,我尽量把一些肉食挑出来扔给小狗们,肉食落在谁面前,谁就取食。它们眼睛里虽然闪动着对食物的渴望光芒,可并未因为肉食很少而发生激烈的冲突抢食,反而显出默契和耐心。我越发对这些小狗的举动发生兴趣,在有限的相处中,尽可能给它们留下善意,而它们和我的情感也在快速升温。晚上我去散步,以前只有小黄狗跟着,现在小黑狗和黄斑小狗也加入进来。我早上晨跑,三只小狗更是兴奋地在前面开道。跑得最快的是小黄狗,其次是黄斑小狗,小黑狗则紧紧跟在我脚下。只有那只小花狗始终是例外,它虽不再对我敌视,可并不愿意和我特别走近。以前晨跑时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跑步上,无法过多关注周围的风景,有了这些可爱的小跟班,就让我的心思有了分散。小狗们随着我的节奏行进,共同呼吸着海风带来的湿润而腥咸的空气,和我俨然成为一个亲密的整体。我不禁遐想,如果放下身心,带着一群这样的伙伴在原野中游荡、旅行,看它们在蓝天白云之下活泼灵动的奔跑,该是何等快乐。如此想时,就让我陡然生出难言的滋味,我终究不是这些小狗的主人,和它们短暂的情缘也会像海风一样消散。
在生活区待了三天,第四天早起我就要远行。当我背着行李走出生活区,准备到边营村口坐32路公交时,三只小狗好像知道我要远行,早已等候着并欢快的跟随,压根没有打算和我分手的意思。我心领了它们的好意,微笑着打招呼说,嗨,小家伙们,我要远行,意思意思就够了。
三只小狗并不听我的话,依然固执地跟着。走过栖梧大桥,行进在长岭村的田间道路上,玉米、花生、绿豆、红薯在微风中摇动着绿叶向我们招手致意。小黄狗和黄斑小狗仍然打头,在前边走走停停,不时和田地里的庄稼互动。小黑狗紧紧跟随着我,它已经完全把我当成主人,把自己的福祸安危和我绑在一起。看看已经走出很远,我心领了它们的临别之情,示意它们返回,可小狗们并不听从。走到长岭村丁字路口,再往里走就是穿过村庄的道路。黄斑小狗终于停下来,在地边来回闻嗅着,算是最先和我进行告别。
小黄狗机灵地贴着村子路边的房根前行,把我和小黑狗甩出很长的距离。走到村子中央,前面出现一条大黑狗,虎视眈眈地朝我这边观望,发出示威的低吼。不知小黄狗是如何错过和大黑狗的交锋,小黑狗却胆怯的放慢行走。我没有考虑小黑狗的窘迫,依然快速前行。失去依靠的小黑狗被大黑狗挡住去路,大黑狗对着它狂吼,感觉那架势就想把小黑狗撕碎。大黑狗的主人突然出现,使劲地吆喝着,可它在自己的地盘上显然没有放过小黑狗的意思。两只狗僵持着,小黑狗低着头一动不动,估计非常害怕。或许此刻,它用眼睛正急切地看着我,希望得到我的帮助与保护。但我只是在行走,虽然想停下来对小黑狗施以援手,可是又希望以此理由让它回去,不要再跟上来,因为相伴越久只会更加深我的无奈。黄斑小狗已经知难而退,估计它已经预料到前面的凶险。小黑狗因为它的迟缓、胆怯陷于困境,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我担心着小黑狗的安危,但愿它会没事。大黑狗耍尽威风之后,在它主人的呵斥下应该会放过小黑狗,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臣服者是能够得到胜利者的宽恕的。
我望着前方的小黄狗,对它穿越火线的胆量和魄力生出些赞赏,同时也为它的执着感到不安。小黄狗不时停在路边,回过头来看我,眼睛里似乎有种智者的得意。我突然有种很复杂的感觉,在这场和小狗们分别的远行中,它们一直视我为朋友,把我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主人,满心欢喜的和我分享送别的欢乐。可我实在给不了它们想要的,只是朝自己的方向前行,匆匆来去,不停奔走,看似清楚,有时又感觉模糊不清。
最终,小黄狗陪我走到终点。我在32路公交车站牌边放下行李,等待公交车的到来。马路两边的刺桐阔大的绿叶好像刚从睡意中醒来,浓浓绿叶抵消了夏日的炎热,带着已过盛花期的红色花朵的残梦,让清晨增添了一些美好的希望。小黄狗在马路边兴奋地来回走动,跟着过往的电动车、汽车跑动,丝毫没有害怕。它有时跑到我面前,直立起身子抖动着两只前爪,嘴里发出急切的声音。对它的行为我已经不知怎么表示感谢,老朋友间的话别是无言的默契。在小黄狗超常的信任和情感面前,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用话语和手势示意小黄狗赶紧回去,我走后它还是要独自返回,面对道路上未知的凶险,都可能对它勇敢的行为造成伤害。可是小黄狗好像并不着急回去,无论我如何示意,它依旧在我周边走动,远远地看着我,没有返回的意思。看着小黄热切的目光,我感觉它似乎有非同寻常的想法,想和我一起远走,离开此地,再也不回来。我不愿意往这方面深想,但直觉告诉我小黄狗就是这个意思。工地越发冷清,小黄狗面临的生存环境越来越不稳定,也许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和以前的那些小狗一样面临被遗弃的命运。小黄狗想抗争,寻找一个真正有缘的主人,寻找一个安稳的家,脱离没有完整的爱和被人呵护的时光。我终究要辜负小黄狗,不能给到它想要的。我蹲下身子召唤着小黄狗,反复抚摸着它的脑袋和身子,让它尽可能感觉到和人类相处的温存。我对小黄狗所做的只能如此,公交车一到,我就要踏上征程,继续面对未知的未来。
32路公交车终于缓缓驶来停下,我背起行李,歪斜着走上车,赶忙打开手机微信小程序,出示公交出行码对着扫码机扫码。公交车关上车门的同时,颠簸着往前行驶,慌乱中我从车窗看见小黄狗在车后面飞快地奔跑追赶,随着窗外景色的快速变换,我就再也看不见它的身影。
2024.7.26日于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