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年，供销社就进一批红纸，乡亲们结伴买纸，买了纸又结伴到村东恳请一个叫英业的人写对联。英业家至少有两三天的时间是喧嚣的，北屋摆着桌子，桌子上放着砚台和毛笔，一进院子就闻见了墨的味道。
英业是老师，他个子小，人却幽默，那年月常有媳妇念叨婆婆的过错，念叨最多的就是婆婆过年给媳妇们买的布料不一样，个子高的媳妇就多给一尺布，个子矮的媳妇就少给一尺布，英业听见就会逗她们开心：矮人富，矮人富，哪年不省二尺布。还有一次英业去赶集，回来时正碰上同村一个长期生活在城里的女子，女子崇尚城市生活，自然就不说乡音了，看见老乡还很热情，英业与她打了招呼后出于礼节就问了一句：用不用我带你回家?原以为土路很难走，乡里乡亲相见只是客套一下的，不成想那女子走累了，真心希望坐英业的车子回家，就毫不客气地跃到后座上了。可以想象英业骑车子带着人很吃力，如果安安静静的，还能勉强骑到村口，谁知女子很感动，一直夸赞英业的各种好，说着南腔北调的话：俺业子这车子，真是又出快又稳当!英业实在忍不住了，车子一歪，蹿到路边的沟里去了。
英业手巧，文化素养高，会画毛主席像，大队会场就有英业画的主席像，风淋雨蚀多少年了还亲切如故，就像刚刚画好的一样。英业和乡亲们打招呼，胸脯挺得笔直，是毕恭毕敬的神态，深得乡亲们尊重，过年写对联这样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英业身上，虽然村里有不少人会写，可贴上英业写的对联，就觉得贴上了隆重的吉祥，明知英业忙也希望得到英业写的对联，哪怕晚几天，乡亲们都是愿意去英业家转一圈，和英业说两句话的。
英业深知乡亲们的心意，从不因各种理由拒绝为乡亲们写对联，把家里人来人往的景象视为一种荣耀，大人孩子再热闹也不烦。他写起对联来连板凳也不坐，站在桌前，全部的力量汇集在手上，那毛笔蘸足了墨水之后，就一鼓作气在红纸上自上而下龙飞凤舞。他只管写，乡亲们在旁边负责把对联摆到闲散的地方。乡亲们虽文化少，却知道对联是值得敬重的东西，孩子们虽淘气爱嬉闹，也知道不能碰坏了对联，所以，放对联的角落都是安安静静的。估摸着字迹干了，各家才走近对联，高高兴兴提着对联回家去。
大街上，不远不近都是恭恭敬敬拿着对联的人，遇到文化人，就停下来，探讨一下对联上写了什么。纸是鲜艳的红，字是庄重的黑，对联一经文化人有板有眼的解读，每个人都是喜笑颜开的。英业在对联里针对各家的实际情况书写了愿望，谁家和谁家的对联也不一样。
对联到了年三十才张罗贴的，之前再有闲工夫也不能提前贴，这习俗传承里集中了时间的贴对联把对联的仪式感烘托得真是齐整，家家户户年三十上午同时贴对联。中午吃了饺子，男人们和孩子们就逛街，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因了对联忽然觉得到了另外一个新奇的村庄，有的人还喜欢骑着车子在各家门前品读对联，孩子们则拿了本子把对联抄写下来。这抄对联是老师年年寒假留的作业，挨家挨户抄对联是最受孩子们喜欢的作业了。
精细的人家，上下联分得真清，从英业家回来的时候就问好了，哪联贴左哪联贴右。大大咧咧的人家不分上下联，随意贴，也成了乡亲们议论的话题。谁家门前围观的人多一准是对联贴反了。慢慢地，庄稼人也找到了对联的规律，他们不分平仄，凡是后一字轻轻挑上去的是上联，而下联的最后一字是轻轻落下来的。
朴素的庄稼人，仅仅过年把院子装饰得花枝招展的，门口吊了灯笼，院里扯上了刀叉，正门偏门都贴上了对联，就连猪圈边也贴上红纸黑字。在院里转个圈，哪儿都红红的，哪儿都是吉祥话。
有的人家是栅栏，对联就贴在栅栏边的土墙上，横批直接贴在栅栏上。有的人家门口还没安上门，对联就贴在旁边的柴垛上，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过年的心情是一样的，希望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心愿是一样的。
故乡人贴对联不用胶带，是要煮一锅面糊的，稀稀的面糊和浆糊一样粘，用光秃秃的小笤帚沾一下面糊扫到门框上，对联就紧跟着贴上去了，再用一个干净笤帚自上而下扫下来，对联就粘在了门框上，一点皱褶也没有。仔细看，对联裁剪得也规整，字的大小与对联的大小契合，就是笔画的粗细仿佛也与笔画的多少十分相衬，纵不懂对联，也觉得对联是美好的画了。
过年下雪的时候多，清晨醒来，对联把满院子雪映衬得更加白洁了，对联多像春天的来信，不分人家贫富，这家发一封，那家也发一封。正月风大，风吹起了对联的一角，女子就撕一个小小的角贴在小孩子的额头，小孩子就像打了胭脂一样可爱。
后来集市上有卖对联的了，为了省时间乡亲们赶集就直接把对联买回家了，不用惦着专门抽出时间来去找英业写对联了。英业年纪大了，得了脑血栓，手脚都不利索了，忘记了许多事，唯独没有忘记对联，在大街上转悠，还是习惯往乡亲们的门框上瞅瞅。“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愿望总是好的，可时光是真无情啊，好多人家搬到了小城，老家只是一个摆设了，门框还残留着对联上隐隐约约的字，它们隐匿在岁月里，直到了无踪迹。
上年纪的人把红辣椒挂在墙上，鸟儿总是飞下来观望，它们把红辣椒当成了无字的对联。叽叽喳喳声里，又想起那难忘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