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一篇文言文,遇到“蒲轮”一词,不知何意,查《古代汉语词典》,看到解释:以蒲草裹轮,使车行不震。封禅或征聘贤士时使用,以示礼敬。
原来如此。
蒲草这东西,俺不陌生。想不到的是,在家乡寻常可见的蒲草,在古代竟有恁大的用场。
家乡在河南南部山区,是个山青水秀的地方。蒲草,也就是菖蒲,有的品种叫香蒲,在山涧,在河滩,在池塘,在沟渠,这一丛,那一墩,野生着,长得支棱棱的,活得滋润。
菖蒲依水而生,叶形似剑,稍高点的叶片飘逸俊秀,被文化人称为雅草,说它先百草于寒冬刚尽时萌芽,因而得名,还夸它“不假日色,不资寸土”,修成仙草。菖蒲还被当做可防疫驱邪的灵草,江南人家过端午,有把菖蒲叶和艾蒿杆齐插于檐下门窗的习俗。
在我们豫南山乡,它可普通了。妈妈叫它“臭布草”,它的气味并不是清香味,折断叶子,可闻到一种浓郁的气息,有些呛鼻子,不大好闻。弄在手上,不打肥皂,很难祛除那种说不清的气味。这草,猪不拱,牛不吃,鸭子也不叨。
菖蒲可当药使是真的。中药店里有一味药叫石菖蒲,此药具开窍化痰、祛湿解毒之效。记得小时候,身上长疮,妈妈叫我们去河边刨来几块菖蒲根,捣烂,敷在疮口上,可抑制皮痒溃烂。夏天夜晚,妈妈在屋里燃一胡栾(一团)晒干的菖蒲叶子,用那烟味熏跑蚊子。小时候,穷哩很,家里连个蚊帐都没有,有时就用这个土法驱蚊。
晒干的菖蒲叶子可编蒲团。盛夏,菖蒲长得正旺,农人收割蒲叶,把它晾晒干,请庄上手艺人编成蒲团。蒲团有圆形,有方形,小如脸盆口径,大如半张床席,大人当坐垫,小孩当睡床。蒲团柔软,襁褓小孩在蒲团上坐卧玩耍,大人不用担心磕碰跌伤。古人用它做“蒲轮”,可能就是取它有柔韧之特性吧。
说到这里,插播一个资料。
话说从晋代开始,官员们常用牛皮制成皮鞭,惩戒有过错的人。皮鞭刷人,其可怕程度可想而知。到东汉,有个叫刘宽的士人,涵养深厚,宽宏大量。汉恒帝征召他为尚书令,升南阳太守。刘宽理政,温仁多恕,属下官吏有了过失,只取香蒲叶制作的蒲鞭示罚。这样,人们便以“蒲鞭示辱”来比喻以德治政。李白的“蒲鞭挂檐枝,示耻无扑抶”,苏轼的“顾我迂愚分竹使,与君笑谈用蒲鞭”,他们诗中都用蒲鞭之典,能看出,草编的发不出力道的蒲鞭对人不构成戕害,其警戒意义大于刑罚,却又不是徇情枉法,足见为官者的良苦用心。
我们小孩子村野无知,哪管菖蒲有什么典故,只知道拿它玩。
小时候放暑假,我们跟着大人一起上山放牛。下午,小伙伴们顺着崎岖的山路,把牛赶到一个叫“罗沟”的地方,任由牛在山坡吃草,在林间吃树叶,我们闲下来,坐在树荫下玩。坐处,有涧溪潺潺流淌,溪畔长有绿油油的菖蒲。我们动起心思,想玩出花样。
我们拿镰刀割来四匹宽厚皮实的叶子,每一片对折,互相穿插,编成轮子,切割整齐,中间插一根打毛衣针粗细的小木棍当轴。再砍来一节竹竿,中间剖开,把节间隔膜打通,用它当水槽,引来溪水,在水流扬洒处,插两个带杈的树枝,把用蒲草做成的轮子搁在支架上,水流有落差,冲击蒲轮,那轮子如水车般转动起来。看到这“引水工程”大功告成,我们的欢声笑语,伴着啁啾鸟鸣,和着哗哗水声,回荡在山谷间。
我们也玩毛蜡。毛蜡就是蒲棒,蒲棒就是菖蒲的花。夏天,菖蒲抽出花茎,肉穗有筷子长,红褐色,像香肠。哦,不该说像香肠,香肠是我现在才知道的东西,小时候谁见过啊,名儿都没听说过。蒲棒像蜡烛,民间给它取名叫毛蜡,还是很形象的。
初秋,毛蜡成熟,那蒲绒一揪就掉,很滑腻,很柔软。我们揪一佐扭(这个词只有河南人看得懂),丢在小伙伴的脖儿颈里,同伴不会感到害怕,反而觉得舒服,不像有的坏小孩恶作剧往别人脖颈里丢章章苔(即蔷薇)果里的绒刺那样害人。我们还吹起毛绒,让它到处飞。那情景,像吹走带小伞的老鸹鼻鼻(即蒲公英),也像我在南方春三月看到的木棉脱壳随风飘飞的情景。
有的地方的人用蒲绒装枕头,乡下人才不要。那么柔软的枕头,枕起来睡觉不解乏,还没有枕套里装稻草睡起来安稳舒服。
少年不识愁滋味,一门心思想着玩。臭布草,是给了我们少年欢乐的。
离乡多年,老家门前的小河,不知菖蒲有几。蓬飘南土,说起菖蒲,便想养一盆来,为它汲泉洒露,日对数茎清姿,以慰遐思。终是俗人一个,没那雅兴,居室无一盆景。倒是想,哪里能买到一只大点的蒲团,老夫不是跌坐如僧,临窗对月,装出一脸庄静,而是如婴孩般蜷卧其上,那样总能梦回童年,梦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