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叫世珍,三岁没了娘,靠外曾祖父含辛茹苦养大。外婆十六岁时,与当地的剃头学徒成婚,三十四岁又没了丈夫。外公走的那年,母亲十二岁,舅舅六岁,小姨仅四岁,往后的日子无法想象的艰难。年轻时的外婆模样生得端庄秀丽,村里人都劝她找个人再嫁,但为了孩子们不受委屈,外婆没有依靠任何人的肩膀,坚持守寡将三个孩子拉扯大。
幼时我总纳闷外婆的背为什么拱得那么高,似乎顶着一座小小的山丘。母亲告诉我,那个年代的村民都在生产队挣工分,别人家都是男女出工干活,累了有人可分担,而外婆为母则刚,咬着牙一人承担起所有的重活。为了挣满工分,养活三个孩子和多病的父亲,无论天晴还是下雨,每天在田里弯腰劳作的是她,挖沟开渠的是她,挑土挑担的也是她,长年累月繁重的体力活,使她最终落下腰痛的顽疾,似乎只有弯腰才能缓解她的疼痛。“是生活的担子,压弯了她的背啊!”母亲叹道。
小时候最盼望的是暑假回乡下看望外婆,我喜欢和姐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一望无垠的棉花田延伸到天际,看缕缕炊烟从农家的屋顶上升起。当外婆的老屋在视野里越来越近时,我便撒下姐姐独自飞奔,直到接近外婆家的菜园篱笆旁,我才歇口气。整齐的篱笆桩缝隙里,绿油油的蔬菜叶子正披着一层金光,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影影绰绰,若隐若现。那时的外婆,似乎有感知亲人到来的能力,她永远站在那条熟悉的长满野草的路口相迎,她佝偻着背,含着笑,鬓角的银丝在风中飞扬。
外婆的第一道目光,总是停留在我的新衣上。“芳,你这身衣服穿起来真好看,得多少钱啊?”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人,会特别关注价格,每当外婆问起,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那时的外婆六十来岁,她的额头上已有了皱纹,但在那深深浅浅的的岁月沟壑里,仍能窥得外婆年轻时的几分秀美。外婆无疑是爱美的,也懂得审美,只是在那苦难的青春岁月里,她只能与打了无数个补丁的粗布大褂作伴。待生活条件变好后,母亲会请裁缝给外婆定做合身的衣服,偶尔在城里见到款式不错的成衣,母亲也会买给她。外婆总怪母亲破费,但逢人问起,便称这是我家太珍(母亲乳名)买的,满脸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
每年暑假,我们都会在外婆家住上一周左右,若遇到表弟们回来,高峰时期会有七个孩子聚在一起玩耍。外婆每天早早地起床,提个大篮子,在她亲手栽种的菜园里来来回回走上几遍,地里的辣椒、茄子、丝瓜、黄瓜等时令蔬菜虽个个长势喜人,但放入篮内的,必是经过她精挑细选的。若是看到熟透的番茄,她会将它们洗净交与我们,一口下去,酸酸甜甜的汁液迸出,淌得嘴角红红的,湿湿的,我们吃完后,往往用舌头舔尽余汁才肯罢休。外婆家侧门口种了一棵枣树,枣树喜阳,每日吸收着太阳的精华,枝叶长得极为茂盛。每年的这个季节,枣子正好成熟了。外婆拿起一根竹竿向枣树打去,一个个枣子就像下雨似的纷纷落下,我们几个孩子拿个大脸盆,蹲在地上边笑边捡,装满后,外婆顺手接过盆子,把枣儿在水里通通“洗个澡”,才端出来吩咐大家吃。
记忆中的外婆总是驮着背,弓着腰,在灶台间忙碌着。灶屋的一角,堆放着密密匝匝的棉梗和麦秸,我偶尔跑进来,帮外婆加把柴火。有时见火苗黯淡下去,我便拿起吹火筒,深深吹一口长气,火苗便“扑哧”一声窜了上来,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偶尔我被烟呛出了眼泪,外婆便使劲推我出去,说灶屋烟气太重,可别把眼睛熏坏了。我一抬头,看见外婆的眼里正噙着一汪泪,想必也是熏久了吧。
外婆与舅舅、舅妈同住,但对孙女和外孙们一视同仁,从未见她偏心,每个孩子都能感受到她的慈爱。待饭菜做好,她便扯着嗓门喊我们吃饭,许是不想怠慢任何一个孩子,她常把孙辈的名字喊个遍,“容,吉,芳,平,梅,岭,峰,来吃饭啦!”
外婆用大锅灶烧出来的菜特别香,我们那时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一阵狼吞虎咽,桌上的菜便吃得精光。饭毕,我们陆续将这些碗啊盘啊往灶台上送,外婆见了,连连摆手说:“别动别动,别把衣服弄脏了!”见我们执意将这狼藉一片的碗盘端进灶屋,外婆便连夸我们懂事。此时,锅里的洗碗水已经烧出了热气,外婆将碗盘一一洗净,直到它们发出锃亮的白光。
我长到灶台高时,便从外婆那儿学得青椒斩蛋的做法。只见她将青椒洗净,用菜刀将其快速切成丝状,然后又将青椒丝切碎,最后两手握住刀的边缘,一左一右反复碾,碾到不能再碎为止。三个鸡蛋加一勺盐搅拌均匀,而后将青椒碎末放入碗中再次搅拌,最后油锅煎蛋,把握火候,一盘香飘满屋的青椒斩蛋便做好了。外婆切菜时很少盯着菜板,一阵有节奏的咚咚声后,菜就齐整整地摆在面前。我向她请教切菜不伤手的秘诀,她教我左手固定食材,在指关节处往前顶出一段安全距离,此时右手握刀快速向前,左手迅速后退,片刻间便能斩获均匀的丝或片。我在一旁暗暗称奇,后来小试身手,果真不曾伤过手。
夏日的夜晚,皓月与繁星当空,舅舅和舅妈将竹床、躺椅搬到稻场上,供大家乘凉。平原的夜空异常的辽阔,有一种说不出的壮美,我们就着慷慨的月色,一遍一遍数着天上的星星。萤火虫飞来了,我和表妹兴高采烈地追着,正不知如何处置到手的荧火虫时,外婆心知肚明似的,找来一个透明的瓶子交给我们。萤火虫聚在瓶里,发出点点幽光,我们举着瓶子,在夜色下奔跑、嬉闹。玩过了这阵儿,外婆会劝我们将萤火虫放飞,原来外婆信观世音菩萨,她心地善良,尊重自然界中的每一个生灵。玩累了,我们躺在竹床上酣然入睡,外婆则拿个蒲扇为我们驱赶蚊虫,有时一觉醒来,她的手仍在不知疲倦地摇着,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相聚无疑是快乐的,但那时的我们尚处于懵懂无知的年龄,偶尔也会产生摩擦。闲时我们几个姐妹围着桌子玩扑克,打双升或捉地主。只要我的牌未出好,我那人称“铁辣椒”的二姐便会狠狠地翻我一个白眼,惹得自尊心强的我受尽委屈,我声泪俱下地嚷道:“你把我翻疼了(指翻白眼)!”不一会儿,我的眼睛便肿得有灯泡大,嗓子也嘶哑了。外婆听到哭声,赶紧拿一块干净的手帕为我擦泪,不时安慰我那颗受伤的心;有时表妹也会因为一些小事生气,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外婆又去轻轻敲门劝和......
很多年后,当我做了母亲,才深深体会到招待一大群孩子的不易,而外婆却将一切轻描淡写,年轻时甘愿守寡养活一家人,年老后又乐于奉献她的余热,成为孙女的好奶奶,我们的好外婆。
最后一次见外婆,是2008年的春节,我从省城回去看望她,她穿着厚厚的深灰色棉袄,头戴一顶红色的针织帽,在屋门口的小木椅上晒太阳。她已不能像往常那样欣喜地辨认出我,她浑浊的眼睛已没了往日的光彩,而那时的夕阳正好穿过菜园的篱笆桩,将她的衣服照得闪闪发光,正如她这平凡却又伟大的一生。外婆的一生很苦,但这些苦难从未击垮她强大的内心,她的坚强成为儿女们的典范,她的智慧维系着和谐的婆媳关系,她的为人得到同村人的赞许,她的慈爱赢得子孙们对她的敬意......五好家庭的牌子,在大门的墙上高高地挂着,在落日的余晖里同样泛着金光。
2009年,外婆因脑梗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85岁。
青青的麦苗地里立着一块特大的墓碑,碑上刻有外婆及祖孙三代人的名字,这些名字里,有全国行业标兵、优秀共产党员,有创业成功的企业老板,有名校硕士研究生,也有默默无闻者,所有人都继承了外婆坚强、善良、勤劳的本质,从不向命运低头。命运张开无情大手的同时,对外婆似乎又网开一面,三岁失去亲娘的她,逃脱了旧时代女性裹脚的命运,这样的她才能拼尽全力负重前行,用她那双三十七码的大脚,为后人踩出一条平坦之路。
跪在湿软的泥土地里,我给外婆烧纸上香,泪眼婆娑中,墓碑上外婆的名字变得模糊起来,而心底有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我的外婆叫世珍!她是世间的珍宝,她是我们的骄傲!”
风吹着麦苗沙沙作响,麦苗像浪一般涌来,似是外婆在天堂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