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农村老家达溪区街上,有一间不足10平方米、陈设简单的理发店。理发师傅姓夏,40来岁,个子不高,每逢赶场日,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走七八里山路,早早来到理发店,先升火后扫地再抹桌椅,直至整个小店卫生有了改变,才将推子、剃刀、梳子等理发工具从包里一一掏出,有序摆放在工作台上,随后便坐在椅子上等候客人的“光临”。
那时,街上没有通电,理发用的都是手推剪子。客人进屋坐上椅子后,夏师傅就一块白布往客人身上一罩,一条毛巾往脖子上一围,先用梳子把散乱的头发梳顺,然后左手拿起推子紧贴脸颊,均匀用力由下往上走,推子有节奏地发出“吱吱”响声时,像推土机似的将丛丛毛发剪断落地。经过数十个来回操控,一个层次分明、时尚大方的“东洋头”就推剪成型。夏师傅迅即拿起客人肩上毛巾,娴熟地掸掉身上细碎头发,用手轻拍一下后背,一声“洗头”把客人叫到洗脸架前。那时没有花样繁多的洗发水、洗头膏,洗脸刮胡子用的都是肥皂。可就是这肥皂,在夏师傅均匀抹擦和细腻揉挠下,泡沫雪白,气味芳香,再用温水冲洗,皮屑落尽,一身清爽。接着夏师傅招呼客人坐回椅子,用毛巾擦干洗湿的头发,从工作台上拿出剃刀,在旁边挂着的一块牛皮布上“哧哧”来回搓擦几下,刀口被擦得锋亮,落刀前还要用手指试试刀锋,然后才在客人额头、脸颊、耳朵、下巴、后脑勺一一掠过,所过之处,无论是头发还是绒毛,皆刮尽不见,客人脸庞瞬间变得光滑干净。这时,夏师傅还要围着椅子前后左右打量,确认没有需要修剪的地方,才放下手中工具,解开围布“放人”。客人起身站直,对着镜子来回左右转身,脸上即刻呈现出满意的神情,随即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角五分钱,微笑着递给夏师傅。夏师傅接过工钱,将客人送至门口,说声“慢走”后,转身又开始忙碌起来。
给小孩理发相对比较简单,因为不用修面刮胡子,发型也没有更多讲究。夏师傅就主打后颈推高,头顶剪短的“毛栗头”。凡是小孩进店,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10来分钟就解决了。尽管这种发型单一不复杂,用时也相对较短,但它的优点是“凉快、好洗”,而且人显得俏皮、精神。所以,很受小朋友们的喜爱,他们每次理完走出小店,总是一脸笑容。
最能体现夏师傅手艺的是剃光头。虽说光头不做发型,但剃光头大多是老年人,头颅有胖瘦,皮肤有皱折,有的还有凹凸。剃得不好,容易伤头皮,刮得不净,容易出现白一块,青一处“马啃”现象。所以,凡是剃光头,夏师傅须亮“三板斧”。一是顺剃。左手扶正客人头颅,右手握刀翘着小手指,腰下垂,双腿微弯呈马步,从头顶开始往下剃,随着剃刀“吱吱”声响,一撮撮头发坠地。二是横削。走斜刀,削绒毛,落刀稳,手腕灵活,力度的轻重拿捏得炉火纯青,角度的俯仰掌握得恰到好处。三是倒刮。对着发根方向,锋利的刀片逆向行驶,轻盈飘逸,虎虎生风,把牢牢贴在头皮上的发根一一清理掉。三道工序结束,锃亮的光头才算完成。而在“顺剃”、“横削”、“倒刮”的过程中,每一刀都透露出专业的严谨,每个细节都显示出夏师傅“理发不只是一种技艺,更是一种态度”的人生追求。
夏师傅手艺好,人品也备受称赞。在农村,男人去世需请人理发刮胡子。有的理发师傅胆小不肯去,有的嫌脏不愿去。而夏师傅只要有人开口请,就没说个“不”字,背上工具包立即动身。忙完后,如果是寨邻或好友就不收钱,用他话说“就算帮忙”。如果是外人,随人家给,给多收多,给少收少,从不计较。如果一时没有,赊着也行。如果确有困难,说清楚了不给也可以。所以周围村寨的人都熟悉夏师傅,家里有行走不便的老人,就上门请夏师傅去家里理。自己头发长了,则主动来夏师傅家,一来二去,成了熟人,成了朋友。再来理发,不用开口,夏师傅都知道要理的头式,“东洋头”、“马桶盖”、“一片瓦”,信手拈来,推、洗、刮、剃,一样不落。而且做到每一道工序都仔细认真,每一次入门都热情送迎。
时间催人老,岁月不饶人。夏师傅在83岁那年“走”了。伴随他大半生的舞台,是那间不足10平方米的理发店,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是推子、剪子、剃头刀。他一生从事“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的理发职业。却不是拿工资、有购粮证的单位职工,而是每月要交“副业款”给生产队,才能有工分分粮食的“农二哥”。可他对人的热情和质朴,对手艺的执着和认真,并非“工作”所能做到,更不是“工资”所能带来。所以,尽管随着时代发展和生活方式的改变,那种清一色往右梳的过时发型,那套生了铁锈的理发工具,那间残破的板壁小屋,渐渐成了时光流淌的农村记忆,可“夏师傅”的名字和他作为手艺人的情怀,却在山村老人们教育后人时,总是每每被提及,并且越传越远,越传越宽。
夏师傅家距离我家二里来地,儿时常去他家玩耍,饿了在他家吃饭,天黑了在他家睡觉。头发长了他就给理,直到15岁离开故乡才得以停止。这样算来,他总共给我理了上百次头发,但从来没有开口向我要过一次钱。我也从来没有主动给过,因为他的爱人是我的亲姑妈,我喊他叫“姑爹”。
2024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