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闲来无事翻看相册,一张斑驳发黄的老照片赫然映入眼帘。照片依稀可见一处洒满阳光的竹篱小院里,开满了月季花,一身蓝布素衣的祖母,立于篱前花畔,浅笑安然,岁月静好。
摩挲着这张略显粗糙的老照片,那些遗落在光阴中的往事竟纷至沓来,如眼前闪过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泛着细碎的光芒……
记得我刚入幼儿园那会儿,祖母已年逾花甲,清瘦却很有精神,一头齐耳短发一丝不苟地梳于脑后,含笑的眼神里透着慈祥。
每天早上祖母为我扎各种好看的头发,用绸带结两个漂亮的蝴蝶结,或者戴一个时下流行的发箍。祖母梳的马尾巴格外齐整,没有一根凌乱的发丝。梳完了头就给我换上漂亮的花裙子,然后送我去镇上的幼儿园。
祖母闲时也会和我一起唱儿歌,其中有一首《劳动最光荣》印象尤为深刻:“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糖/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 每次唱到“要靠劳动来创造”时,祖母的节拍渐渐慢下来,声音随之越拉越长……祖母发音不是很准,有时还会跑调,但却是我那时听过的最动听的歌声。
小镇的街上流行胸花,祖母就在我的衣襟上别一枚用彩色亮片和珠子串成的珠花,甚是好看。我对这枚胸花爱不释手,戴着它走在路上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是香的。可惜这枚胸花命运不济,才佩戴了几天就在一次小伙伴的玩闹中被霸道的小姐姐扯坏并扔进了池塘里。
那时女孩子喜欢用凤仙花染指甲,每到夏天祖母便采了凤仙花瓣捣碎,加入少量明矾固色,将捣碎的凤仙花敷在我的指甲上,然后用麻叶把十个手指头分别包好并用线缠紧,睡上一觉,第二天一早取下麻叶,手上就绽开了朵朵橘红的花。
“衣襟别花,十指蔻丹”,我想祖母年轻时定是个衣着得体的美丽女子,不然她为什么总能把她的孙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
祖母生于民国二年,高小毕业,那时也算得上是一个有点文化的老人。读幼儿园中班时,很多小朋友还不太会写字,我就已经能写一手工整的字了,那全是祖母一笔一划教我写的。
祖母的桌面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诸如《大禹治水》、《再生缘》、《铁弓缘》、《望江亭》之类的连环画和故事书,甚至还有“三言二拍”这样的古典小说。祖母闲暇之时经常坐在屋外那张有靠背的竹椅上,戴上老花镜悠然自得地看书。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养成了看书的习惯。
镇上有个剧院,经常有采茶戏演出,祖母逢戏必去,而且每次都会带上我。我把每次看戏的戏票收集起来放进抽屉里,红红绿绿的有一大叠呢。我那时太小看不懂剧情,却对台上女戏子身上五颜六色的戏服及其头上的钗环珠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常常趁祖母午休时,齐胸裹了被单当襦裙,又偷偷披了二姑的绿色丝巾,缠在手臂上作水袖,学着女戏子的样子舞动长长的水袖,嘴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或是在图画本上画一些小姐丫环,为她们的云鬓戴上簪花,插上各种珠钗……
灵秀的江南小镇少不了刺绣人家,刺绣自然也成了祖母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家中随处可见蝴蝶翩跹,牡丹吐艳的绣品。祖母戴着老花镜绣花的时候,我便好奇地端了板凳坐在一旁看着,祖母左手拿着圆形花绷,右手戴着顶针,熟练地穿针引线。绣花针的针眼实在太小,祖母有时线穿不进针眼的时候,就会叫我帮忙穿线。每次看见那些五彩斑斓的丝线,我就情不自禁会用手摸上一摸。祖母担心我弄乱丝线,总要唠叨一番。因不喜女红,祖母也不曾教我刺绣。平时缝衣服扣子之类的都是祖母代劳,我倒也乐得轻闲。
祖母有时会在我的衣领和口袋上随意地绣上几针,两片绿叶,一朵小花,或是一两只蜜蜂和蝴蝶,单调的衣服瞬间增添了几许灵动的色彩。有时不小心摔一跤,裤子的膝盖处便破了两个大洞,祖母就用颜色相近的布料把破洞补好,再绣上两只可爱的小鸭子。经祖母的这番缝补,谁又能看出这是打了补丁的裤子呢?
祖母烧得一手好菜,几样普通的食材经她一摆弄,就能整出几道美味佳肴。祖母经常说女孩儿要学会炒一手好菜,将来嫁到婆家才不至被婆家嫌弃。许是受了《红楼梦》中贾宝玉那番经典言论的影响,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就是颗死珠了,再老便与污浊男子同流,成为死鱼眼了”。那时的我正值叛逆期,对祖母的此类说教甚为厌烦,况且我原本也不喜炊饮之事,觉得既油腻又繁琐。每次祖母教做菜时,我总是心不在焉,东张西望。祖母见我如此不上心,无奈也只好作罢。所以我在厨艺方面没得祖母真传,仅会炒几个简单的素菜,复杂一点的肉菜根本无从下手。
祖母七十岁开始学用棒针织毛衣,从最初的平针到上下针再到难度稍大的麻花针,祖母不厌其烦地把对孙辈的疼爱一针一针地织了进去,从小学到中学给我和弟弟织了一件又一件毛线衣和毛线裤。祖母织的毛衣款式新颖,一点也不逊色于商店里的毛衣。由于选的都是优质毛线,穿起来自然比从店里买来的舒适暖和。记得当时特别钟爱祖母织的一件天蓝色麻花毛衣外套和一件带金丝的橙色镂空毛背心,我从高中一直穿到了大学毕业。
上高中后,学业变得繁重,鲜有时间陪祖母散步聊天。那时祖母年事已高,身体渐不如从前,孤独加上疾病缠身导致性情大变,易怒多疑,让人不敢亲近。
后来我考上大学,回家看望祖母的次数就更少了,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会回来帮忙照顾病床上的祖母,每天扶着祖母到大街上散散步。
我参加工作那年,祖母溘然长逝。远在外地工作的我竟未赶上见祖母最后一面。“子欲养而亲不待”,未能在祖母面前尽孝,已然成了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抽空陪伴在祖母的身边,日日为祖母读她平素最喜爱的小说,我想这样祖母是不是就不会舍我而去了?
斯人已去,经岁月浸染的老照片也日渐黯淡,但在我心里祖母从未远去,她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手提菜篮穿过那条长着一丛凤仙花的巷子,哼着“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的儿歌,微笑着朝我走来……
“早安,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