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开篇之作往往刻骨铭心,何况还是一截苦涩且辛酸的教育经历。
公元1976年,山崩地裂 ,巨人陨落。在这个举世悲催的年代,我坠入尘网。
这一年的暑假,监利农村一场教育革命——为了惠及贫下中农子女就近读书,公社决定在各大队的小队开设教学点,让年幼的孩子免受奔波之苦。教书先生的选择,自然落到我这个刚初中毕业的“高才生”头上。其时,我们一家七口,兄弟五人,我排行老大。父母亲挣工分养家糊口,年终决算,每年总欠队里一两百元的账目,家庭生活真可谓“举步维艰”。为了我家生计,队长挑选我应该是照顾我的家庭吧——因为从这天起,我每月可以为家里净挣4支工。
200多农民的30多个小子女,进入与四湖河近在咫尺的教学点就读。因为两队相邻,队长们商议合办,可能是因为我刚下学的缘故吧,很“荣幸”地做了二年级的全科教师。
九月九日清晨,颇似迎接大典似的。我老早起了床,将家长们昨天晚上搬来的桌凳整整齐齐地摆放,像郑重地饲弄一个个新生的婴儿。随后,我有些木然地立在教室门前,眼巴巴地盯着差不多同龄学生的到来。更像一个顽童,睁大眼睛目视活泼的燕子归巢。
天空明朗,阳光尚好,一个十三岁半的少年。在略显寒意的早上,煞有其事地开始教书生涯!
肃立,清嗓。继而用自制的竹片戒板,拍打一下桌面,无异于包拯拍击惊堂木。我接着使尽全身气力:“坐好!上课啦!”真怪?脸怎么感觉红红的,有些发烫,火烤的一般—— “下面请跟老师念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少年先生伟大而崇高的“使命”开始了!
学生习字之时,我扫视着他们。竖五排,横三排,共十五人(这正好做了一堂算术课的实体教学法)。其中两人,一个是我三弟,小我4岁,另一个是我堂妹,小我5岁,他们俩后来成为班上的骄傲。还有一个,我印象颇深,个头应该比我还高点,甚至应该比我体重重一些。相比之下,我确实显得有些寒碜。约150厘米,八十斤的躯干,后来有一次,他让我差点毛骨悚然,所以一直记忆犹新。
教学的日子是单调枯燥的,也是轻松愉快的。看如今的孩子,10多岁便战白天、熬夜晚,拼命磨损着宝贵部件,活像一台永不生锈的机器。我感慨万千——那时的学生真是“生逢好时光” 。
我们每天上午科目语文、习字;下午算术、唱歌、体育,
我使出浑身解数,把初中音乐班、兽医班所学之长,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
语文课堂,背诵毛主席语录是必修课,几个调皮的孩子后来竟玩笑式的读“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当憨”,引逗满场捧腹;唱着歌儿背诵“ 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那时我初中音乐舞蹈的唯一作品,连我自己都不知“红装”为何物,也倾盆倒给二年级的孩子了;刘胡兰、黄继光的故事早已烂熟于胸,“黄继光、堵机枪”、“董存瑞、十八岁,炸碉堡,牺牲了”的歌谣满天飞……
体育课,我时常带着学生一起玩些土游戏。记得一次冬季玩“抢羊儿”,我做头羊,像大鹏张开翅膀,左扇右扑,竭尽全力护卫着翼下的弟子。捕捉者偏偏轮到高个男孩,他毫不掩饰地竭力显示强壮,灵活挪闪,忽右忽左,几下轮回下来,我的一群子民被驱散得只剩下凤毛麟角了。那些被驱逐的“羊儿”气喘吁吁的趴在地上。无论溃败的残兵,还是高傲的追击者,无所顾忌的笑声将严寒驱散得烟消云散。
带着全体学生跳“中字”舞,叫几个合演《红灯记》,围成一圈丢纸花,捉住了学狗叫、学猪哼……几人一班打毽子,钩、拱、打,再比谁跪跳的个数多…….
几乎没有家庭作业,也完全没有放学后还背着厚重的书包,猴急猴急补课的苦差。大不了,因为太野了,将书包遗落在鸟窝里、草堆旁……三个旧本、两本破书、一支坏笔而已。学生们依然兴致勃勃地回到家,也不见家长的诘问与责打。
就这样,教学生涯如恬静的四湖水悠悠流淌,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直到1978年春天,就像别人的“一帘幽梦”,一忽儿滑过平淡的年轮。年轮的痕迹里,有几粒泛着褐色的新芽。
有一次,高个违纪了,或许是弄响了桌凳吧,或许是坐得东倒西歪吧,也或许是他拍了一下同学肩膀吧……总而言之,被我“火眼金睛”发现。按班规该惩罚了。我红着脸,扬了扬手中的戒尺,好像是钦差大臣手中的御赐金牌,竭尽全力:“到前面来!”。他歪着头,眼神有些特别。然而师命难违,只得畏畏缩缩往前移。
“伸手!”
于是,他缓慢地、生硬地拿出手来,直直地平放着,那手真大耶!不由分说,拿起戒尺,我在他的手心里,狠狠地抽打了三下。看他脸时,依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似乎比刘胡兰、董存瑞还要威严。再看看他的手,仍然端端正正地仰放在我的面前,粗糙的掌心毫无生气的示威。
“上位去!”我大声命令。
他像得到恩赐一般,快步溜回座位。一边走,一边似乎有些敌意的回望一眼。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似乎的确有些寒意。
特别记得职业生涯第一天下午:体育课时,教室外北侧的大树传来特别悲哀的声音, “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敬爱的毛泽东主席与世长辞”,好像晴天霹雳,我无力的坐在门前的土堆上,泪水在眼眶里打打圈。正独自伤心。旋风般地跑过几个学生,喜气洋洋地向我报告“惊人的发现”:“老师,中学(教室离中学大约400米左右吧,有一个孩子的家就在中学隔壁)的那个沟里有好多女生打着滚、抱着头,哭得声音好大哟。”
我倏忽明白,那是读高中的同学,她们在用一种最虔诚最原始的表达方式,表露她们对最崇敬领袖的怀念之情!我能想见她们纯粹的悲痛欲绝。
依稀记得那年期末统考,全大队200多学子齐聚大队本部学堂,龙争虎斗。出乎意料,我的弟弟和堂妹双双获得语文、算术两个100分,我扎扎实实地“火”了一把。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吧,第二年春天,我在柳关大礼堂开教学总结会时,被评为福田公社的教学先进,还奖励我一个5毛钱的毛巾和平身第一张教学奖状呢。非常痛心的是,弟弟和妹妹两人的才华后来没有崭露锋芒,却英年早逝,“十多年生死两茫茫”,空留无限惆怅与哀怨。
星期天,寒暑假,我还要参加劳动挣工分。只因个头实在太不成人形,蒙队长惠顾,优待安排我同年轻的妇女同工同酬。诸如棉花田里背药水治虫,水稻田割界边,收割场地抱稻把、芝麻挭……清闲的事情,却让我的生活里渗透更多别样的快乐。
半工半教,悠哉悠哉,“职业生涯”滑过一年半。1978年春天,取消教学点,我的“历史使命”在心酸中具结。在无数关心的眼神和大队校长的真诚帮助下,我重新进入四湖河畔的福田中学,插班开启高中模式。
几十年过去,弹指一挥,历史的天空是否划过一道模糊且轻灵的线条。
孱弱的生命,青涩的生活,你津津乐道地数说珍宝。深深眷恋那无法忘怀的一茬,然而,谁会在意一个边缘人曾经的苦难?
时光溘然而逝,四湖河留得住葱茏的杉树林,藏得住深邃的情愫,却掩不住悠远的叹息;抹得去教龄的价值,抹不去滑稽岁月的沧桑,弱者只会空吟壮志难酬,强者的历史才能书写得完整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