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环城河边已经没有了秋天时节的热闹,嗖嗖的寒风吹得已经掉尽叶子的柳枝单调而生硬,全然没有了春夏时节的那般柔美、灵动与轻盈。
晨光刚从炉峰上空闪亮,晨练的人们三三两两的便开始在岸边活动。几只白鹭飞抵在雾气蒸腾的江面上。一群寒鸟叽叽喳喳在河岸边觅食。岸边的水杉已被寒风吹走了火红的外衣,裸着光杆的枝条,任凭霜风肆虐。清早的南池江畔宁静而萧瑟。
我站在一片依旧油绿的杜英树下凝视着已枯萎了的一塘残荷,想象着残荷是怎样在寒冷的冬季孕育着来年蓬勃的生机,枯枝又是如何酝酿着明年秋天的艳丽。大自然的神奇如同人心的变幻与莫测,在无言中思索着更自信的语言。
远处走来两个男人,穿着厚重的外套,头上戴着手工编织的罗汉帽,脸孔被洁白的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他们的年龄,当然也分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见走在右侧的一个男人行走时身体在剧烈起伏摇摆,闪动着腰间的全部力量。他的一只手臂弯曲向后,手掌被硬生生地缩成一个花卷的模样,五只手指形状怪异,好像在拼命抓着一样什么东西。他的其中一只脚失去了踩力,行走时只能靠另一只脚的蛮力,一瘸一拐吃力地行进。走在他旁边的男人,看上去已上了年岁,背略有点佝偻,但步伐稳实,时不时去搀扶他一下。看得出他俩走得很坚强,很自信,很有耐性。
见着这样的场景,使我感到那样的熟悉。因为它很像我年迈的父亲在病重时需要我的陪同、照顾与搀扶的样子。很像我原先居住的老小区内,那些儿女不在身边的空巢老人在志愿者的搀扶下到院落散步的那样亲切的画面。也很像当年我在乡镇工作时,每当自然灾害来临时,乡村干部搀扶五保老人安全转移的那种关怀的场景……
当他们走到我的近前,我主动与他们攀谈。他们落落大方地把口罩摘了下来,那位行走艰难的中年男人嘴里冒着热气,额上有几粒晶莹的汗珠。我想他每走一步一定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吧!他其实是一位面容英俊的男人。站在一旁的父亲告诉我,他自己已八十五岁了,旁边的儿子也已五十多岁。老父亲的眼神很坚定、很慈祥,面相和善,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些,看上去身体还算健朗。
老人很健谈,他不是本地人。儿子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城市,他很聪明,也很勤奋,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找到了一位意中人,他就在这里成家立业。刚经营小家庭那会,经济很拮据,虽然省吃俭用,但高额的房贷还是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远在异乡的父母,两位刚刚退休的老人,毅然倾其所有,掏空了自己原本准备养老的全部,老人没有一丝的犹豫,没有一点迟疑,甚至连刚拿到手的当月退休金也一并凑了进去。老人把钱交给儿子时,只留下一句话:“穷在家,富在外,只要好好做事,总有轻轻松松过日子的一天。”
儿子四十岁那年,一个没有任何先兆的晚上,在睡梦中突然一阵痉挛,过后便是一阵抽搐,最后就不省人事了。躺在旁边的妻子被他的一阵扭动而惊醒,拼命地喊着丈夫的名字,摇动着他的身体,她好想这只是一场梦。但现实告诉她,这是他们家刚刚发生的一场天大的灾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她所能想到的只能急忙打120电话。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医生告诉她,她的丈夫是突发性脑部血管破裂,能否保住性命还要看他的造化。他的女儿才十岁啊!在医院亮得耀眼、静得阴冷的走廊里母女俩抱头痛哭,场面潸然。这家里的顶梁柱怎么能倒下……
他妻子不知所措,只好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父母。老父亲听到这个消息连夜租车赶到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上平日里生龙活虎、而今已不省人事的儿子,老父亲没有眼泪,没有痛哭,只是安慰他唯一的小孙女:“不怕,有爷爷在。”
从此,这位七十岁的父亲就在医院里陪护着儿子。老人那点微薄退休金根本无济于事,面对高额的医疗费把老人也压倒了。家里没有钱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不知所措,难道就没有救了?他记得他年轻时得病看病时根本没有这么大的压力也没有这么大的费用。而今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无奈无助与无靠。靠谁呢?生死关头只有靠自己一身的血肉了。
好在他人缘好,钱的问题解决了。当儿子从昏迷中醒来,父亲已经好几天未曾合过眼,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着坚韧与自信。当看到儿子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坚毅的脸上依然没有笑容,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儿子,不用怕,你会好起来的!”
“你会好起来的!”这句话决不是宽慰和放空炮,而是他已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坚毅与果断,这是作为父亲,作为男人的责任与担当吧!
父亲的精心照料换取了儿子的日见好转。一段漫长的医院生活没有让老父亲的身心脆弱。儿子出院了,但不会行走,如同半个植物人。失去了自理能力的儿子痛不欲生,想着未来怎么去面对,怎么去养家糊口,怎么面对今后漫长的生活。父亲察言观色,从护身转到护心。父亲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能戳进儿子的心里,使他的思维与灵魂合着老父的心思,这大概是最好的沟通与心灵治愈吧。
苦心人天不负。几年后,病榻上的儿子会下地了,虽不会行走,但双脚可踩在地上站一会。老父亲买来轮椅,每天从四楼把病儿背到一楼,用轮椅车推着儿子漫步在环城河岸。他要用这一抹灿烂来唤醒儿子那颗枯萎悲凉的心,用父爱的坚定与汗水来扶起儿子正在塌陷着的信念与勇气。
无论春秋,不分冬夏,老父在一天天走向耄耋,病儿在求生路上一步步前行。父爱的暖流让儿子感受到热量,父爱的真善固筑了他的灵魂的提升,他感受到了人间的善与恶、亲与疏。当妻子离他而去的时候,他用力捏着离婚证书,站在一旁的女儿帮他擦拭着眼泪,他或许已原谅了妻子的别去。他或许一辈子也无法释然这悲苦与伤痛。
从轮椅到搀扶行走又用了数年时间。老父八十岁时,儿子终于能够一瘸一拐地行走了。尽管走得那样艰辛,那样缓慢。在我看来,却是那样的优雅,那样的自信,那样的充满希望。
每次见到这对父子,我总会被他们的默契和深情所感动,总会被他们那种不服输的勇气与坚持所折服,总会被父子情怀所打动。
老父虽然八十五岁了,从他的步态与气色,你根本看不到这般年纪。我很好奇,问他含辛茹苦十六个春秋,脸上怎会没留下岁月的苦难与苍老,甚至连白发都不曾在他头上扎根。他笑了,很难得的笑容。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脯说:“你帮助别人等于在帮助自己,做人心一定要好。心好了,病就跑了,人就开心健康了!”都说岁月是无情的魔尺,为什么这根魔尺在老人身上失去了丈量的印痕而回馈以笑容与健康。循着老人的笑容,仿佛找到了答案。这是用了十六个春夏秋冬写就的一份答案。这个答案来得那么不易,那么执着,那样的情意绵绵,感人心怀。
有人说,一个人的命运是与生俱来的。命,如同一个操场。运,如同操场内的跑道。命已圈定,无法改变。而运可以选择性改变。然后在我看来,真正决定命运的不是什么先天划圈的操场,而是大爱无疆的气场。如若你拥有一颗大爱大美的心,有一个坚韧高尚的品格,选择好正确的行走方向,上可感天,下可动地。命运就可以在广漠无垠的大地上驰骋运筹。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不同的家庭里,有的流动着温馨互动的暖流,有的正在经历着冷若冰霜的寒冬。家庭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安身立命的港湾,应该是大难来了众手援,幸福降临共分享。当家人有难,父母失去自理能力时,切不可把爱藏起来,不可以用工作忙作为托词搪塞,那样你会心痛一辈子。
1999年,陈红在春晚演唱的《常回家看看》,唱哭了无数人,唱醒了一大批在外工作的年轻人。这是歌唱得好吗?这是对道德塌陷、孝道缺失的一种社会共鸣。它虽是一首歌,却像涓涓细流,流入老人们干涩无助的心里。更像一声声猛鼓响锣击打着正在缺失的社会良知……
当有人说养儿防老已经过时,三分爱父母七分爱自己的思想正在被当下的一些人逐步接受。年轻人以追求安逸舒服为目标,以一个“玩好”作为人生座右铭的时候,殊不知我们的风烛残年的老父母,他们独居在生养我们长大的老旧屋里,用那失去神采的眼神与孤独无援的悲凉和凄苦,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儿女的身影,抑或只是一个问候的电话,于我们而言有那样奢侈为难吗?都说儿女身上衣,慈母手中线,对家人的关照,对年老体弱父母的照料与关心,决不是在除夕夜你回去吃了一顿晚饭,给了一个红包。爱,决不是金钱的等同词,它在于我们心头的那颗温热而燃烧的良心,是责任与使命的坚守。当你确实无法亲临照料时,决不是找理由不管不顾,而是妥然有为的安排和细心。
当我们学业有成,远离父母,在一个城市里安居乐业、享受衣食无忧的美好生活时,我们却有一些人宁可把爱献给一只猫、一只宠物狗,不惜重金购买、不惜钱财护养、不厌其烦照料,甚至于和猫狗同床为伍,称儿道祖。而远在农村的老人只是来城里住了几天,就觉得心烦意乱、冷眼恶语,不是嫌其脏就是嫌其烦,总要找出百般不予接纳的理由。我们明悉了我们的新家与我们远在农村的老家那般千丝万缕的情缘、那般难分难解的血缘吗?我们对老人的样子,就是你给儿女的一面镜子。当你对家人,对需要关怀的人不予爱的温暖时,你的子女们也会把这段画面印刻在他们幼小的心间,并不断释放着,甚至也失去了爱的动力与源泉,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成功的人生首先是爱的互赠、爱的互馈、爱的暖流的互相交融。还年轻的我们也许体味不到风烛残年想儿之苦的滋味,也无法理解倚门张望时那份期盼与无助,我们最好不要等我们在不远的将来也亲身体验到这份苦涩的感受,我们应该及早去化解它,我们更应读懂他们的眼神与无语之言,听得到他们内心的独白与默言,而转化成我们将来可以企及的告慰。
大爱者毕竟多数,我们在善待生灵万物的同时,首先应善待亲人。我们需固筑我们心目中所有需要献出爱心的那份无私、真善与热忱。我们还需要牢记我们无可忘却的乡愁。城市化的进军不是越广越好,有一天连荒山孤漠也变成霓虹闪耀的城市,我们拿什么去寻找那一份天真与童趣、那一份乡愁与慰藉。难道这不值得我们去珍藏?当然你也可以用现代的手法,用图像与色彩、光线与影像的组合,留下温温暖暖的记忆,但这总归是照片上的记忆,决非是雕刻在心头的那般不朽。
“你看我都85岁了,但是还不能死啊,死了就没人照顾他了。我也有一个梦想,希望他能独立行走时,我再死去!”这是老人与我告别时留下的一句话。
我望着父子远去的背影,他的话让我震撼抑或是感动。他们的坚毅让我明白了一个做人的道理,人生总有患难时,当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再坚持一下,再扛一会,或许就能走出苦海,如你所愿。
而心中的那份挚爱不就是支撑你再坚持一下,再扛一会的勇气与动力吗?
面对着眼下看似的一些荒唐,却又不容置疑地撞到了历史的道德柱上,它就像原野中厚积了千万年的土壤正在浑然不觉中流失。我弄不懂这是短暂的改良还是迷茫的错位。但我分明看到了短暂的寒霜正在融化。虽有些许拖泥带水,我甚至觉得人类在远古历经低俗与无知的时代已走向灭亡。良知对于人类有着不倦的耐性,当文明升腾蔓延时,无知与沦丧总将被烈风卷走,就像冬日里的暖阳照在枯黄的落叶上也还能闪耀出迷人的颜色,这是曾经的昂然与生机的回光。
冬天的枯萎其实就在为春天的生机积蓄着力量。就如同我看到了这对父子背脊上的一片暖阳。
人类的本性是汲取最大的获得。而获得是建立在合众聚力与爱可触摸的根基之上。
爱,很昂贵,但不稀缺。爱很真善,但不虚浮。爱可以些许自私,然后它的底色与主流总是真善的、广博的、惠泽的,是洒向吉祥人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