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窗外细雨朦胧，雨蓬上不时有滴滴答答的雨滴声。
坐在阳台里听雨声，萦绕着的是深深的遗憾，为冯雪峰的梗直而遗憾。耳朵里是时断时续的雨声，眼睛里是远方若有若无的云烟，心里想的却是人性真不是东西!
何来的感慨呢?得从去年底开始通读《冯雪峰全集》说起。12卷本的全集这次读得有点慢，昨晚上才读完第七卷。手上放下了朱红色的硬装书卷，心里却一直没有放下刚刚读完的风云际会。
这一卷收录的是冯雪峰的书信、日记和公文函件，时间跨度有点长。书信和日记是很私人化的资料。公文函件主要是冯雪峰大革命时期在上海向中央报告工作的情况，都是从中央档案馆藏件里收入的。因此是可信度极高的历史材料，从中可以读到冯雪峰的成长性格和处事态度。那么，是什么内容让人如此难以释怀呢?
3个月前，冯雪峰的故乡义乌为纪念他诞辰120周年，与北京、上海联动举办了系列活动，读到消息后写了随笔《神坛的光芒》。其中写到“这时想到了当时延安分别召唤冯雪峰与周扬回去汇报工作，周扬去了，而冯雪峰因故回了义乌。正是这一个变故，才有两位革命者之后不一样的运程。也正是这一次的率性而为，标征了冯雪峰作为义乌人的真性情”。
这是当时写下的文字，记得是在有关冯与鲁迅交往的资料中显示，冯雪峰曾经与周扬、博古不和，並且当面争吵，以至发生赌气“不辞而别”，甚至中央召他回延报告工作都未成行。故有上述感慨。
而《冯雪峰全集》第7卷解开了其中的谜团。“公文函件”中就有“因故回了义乌”之“故”的过程。且把这些函件抄录如下：
1937年7月22日张闻天给博古的电报：
博古：
张爱萍等到了没有?上海即需有军政干部去。允生问题如何解决，以稳重为主。
洛甫二十二日
(“允生”注释：1956年3月冯雪峰在自传中说：“大概在南京已开始可以成立办事处，上海办事处必将改组的时候，周总理和博古<秦邦宪>同志来上海。在一次谈问题时曾同博古同志吵斗，我态度很暴躁……我当时提了一个意见，认为中央在发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同时，应向左翼人士发表另一个文件，说明我们并不放弃无产阶级的立场和革命的主张，以适应当时许多左翼人士的情绪……博古同志听了我的话后，即刻用很重的口气批评我说：这是托派意见……【张闻天年谱】)
1937年8月8日张闻天给冯雪峰电报：
允生：
中央即将在两星期内同各地方同志讨论时局问题。同时在时局急变的形势之下，上海宣传出版工作亦急需要重新布置。望兄接电后廿日前到达延安。
洛甫八月八日
1937年10月16日张闻天给博古的电报：
博古：
洛川时决定调李允生来此。此事究竟结果如何?上海所有来人没有一个满意他的。望坚持原来决定办理。
洛甫十六日
1937年10月23日张闻天给潘汉年转冯雪峰的电报：
潘转允生：
中央即欲讨论如何发展全国文化运动问题，并总结年来的上海文化运动。同时上海来人对于你在上海文化上的领导均不满意。中央当然不能听一面之词。因此兄之来延安开会实际必要。如果兄对于现任工作不满意，亦可由中央重新分配适当工作。
洛甫十月二十三日
1937年10月25日潘汉年、刘晓给毛泽东、张闻天的电报：
泽东、洛甫同志：
李允生已不告而行(见注)，前给我留一信，大意：1、身体不好，要求到乡下去休息二三月，要我转向你们申请。2、将来患难来时仍将挺身而出。3、请党对他这类分子不当作干部看，所以他离开工作没关系。4、对组织有些意见，不愿再说，以保存他自己的清白和整个大局。
潘刘二十五日
(注释：冯雪峰此时仍在上海，于1937年底回到家乡浙江义乌)
客观地分析，这个时候冯雪峰不但继续跟上海工作的其他同志硬杠，还跟代表中央的张闻天顶扛，显然是有问题的。原因么一是他在上海的工作付出努力，也取得了成效;二是中央让他联系鲁迅，取得成功，既争取了鲁迅对共产党主张的支持，扩大了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影响力，提高了党对文化战线的领导力;三是在此过程中，也为冯雪峰在上海的工作积累了丰厚的资源。也正是这些成绩的存在，才促成了冯的“使性子”行为。
之前我一直把冯的这一节不理性的行为，归结于他的个人性格特征去理解，并建立逻辑结构。现在从史料来全面分析，是不够准确和客观的。在李辉的《远去的风景》里看到，当时周扬和夏衍对于冯雪峰从延安来上海(1936年4月)，见鲁迅前没有先去见一直在上海的周和夏，周和夏都有意见。后来“两个口号之争”加剧了这之间的矛盾，一直到解放后的政治运动中，双方矛盾被上纲上线。
这大概是冯雪峰个人命运悲剧的根源所在。
正是在冯的这个人生变故中，看到了性格缺陷对于个人生命运程的影响。因此，如果说冯雪峰是生他养他的故乡——神坛村的一缕光芒，那么我们关注这缕光芒的时候，还应该留意一下这缕光芒后面的黑洞，也是人性的黑洞。
雨终于停了，天色已经向晚。
(2023年秋分于卧云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