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每当夜幕降临,我就站在落地窗与纱帘之间看城市的灯火。那白色的纱帘像天使的羽翼。酒店与对面的住宅楼隔着一所幼儿园。那栋楼左半部分只有顶楼的一个单元楼亮着灯,被大片的暗影包围,显得伶仃,微弱。右半部分入住率高,每个窗口都透出温暖的光芒,我长久注视有灯火的窗口,想象洗衣机滚筒扬水的轻微声音,轰轰轰,想象厨房笃笃笃的切菜声、滋滋滋炒菜的油烟和咕嘟咕嘟的汤鸣,孩子在灯下做作业,饭熟了,一家人围着餐桌吃晚饭,边吃边聊,母亲温柔,父亲刚毅,孩子可爱。
我想,即便夫妻争吵,孩子叛逆,也是好的。
我每天选择在夜里洗衣服。浸泡,用洗手液慢慢揉搓,透水,拧干,挂在架子上,看刚洗过的衣服滴滴嗒嗒滴水。毛衣洗了拧不动,我将它搭在水龙头上,分开拧。洗完,手臂又酸又软。屋子里出奇地干燥,初冬季节,没脱水的衣服在室内竟然一夜就干了。没有加湿器,就在洗脸盆里储水,皮肤干燥,就不断喝水。每天有一餐水果是橘子,我把橘子皮留着,放在房间里有短暂的清新,这是唯一的植物气息。
幼儿园大概是停课了,从我进酒店开始,操场上就没见过一个孩子,也没听到过一次琅琅的读书声。
每次眼睛离开电脑屏幕休息的时候,都好整以暇等待幼儿园的操场上欢腾起来,幼儿踢球、爬扶梯、梭梭梭板、打架,那个充满生机的场景在解除医学隔离的前一天才被我等来。
幼儿园沉寂的绿色塑胶操场和绿色的楼顶,让我的眼睛和心灵倍受抚慰。有几个下午,我站在落地窗前,隔着玻璃,看太阳光静静地赖在操场和屋顶,操场和屋顶的绿上浮着一层微芒,比暗处的绿显得淡。
隔离期间的第一个夜幕降临时,我也正趴在酒店宽大的钛合金窗格子上看对面的灯火,走道上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从敲门的声音,我的直觉判断应该是女性。随后,果然传来一个细而柔软的声音,戴好口罩,核酸采样测量体温。
我打开门,门前两位穿防护服的医生站在采样车旁,一人询问记录,另一人测体温、采集口腔和鼻腔黏膜。她们根据我的一句叙述给我登记的是次密接者。采集鼻腔粘膜时,一个医生说你若感觉不舒服,就将嘴巴张开。采集完,她们走向下一个房间前温柔提醒,把门关好。
后来的每一天,她们来时,就是我开口说话的时间,我们每天进行几句简短的交流。
有一天,她们取样完,我关了门,忽又想起胃痛,需要乳酸菌素片。我隔着门说,我想咨询你们一个事?
她们在外面问,什么事?
我复又打开门,探出半个头跟她们讲话。她见我开了门,焦急地说,赶紧关门,这边正在采样,采集完了我去找你。
她充满担忧的语气,加剧了紧张气氛。从我内心说,我确定自己没被感染,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之外的人,都像我防范他们一样防范着我。一堵无形的、薄如蝉翼的膜横亘在人与人之间,却无法穿破。这么多人,在同一家酒店,每天吃一样的饭菜,呼吸一样的空气,共甘苦,但不可能建立起惺惺相惜之感。
一想着这如同抱水的境况,我就深感压抑。
那边采集完后,她们过来再敲门。我打开门,说胃不太好,你们下次采样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带些乳酸菌素片?
她说,在你们解除隔离之前,我们也不能离开酒店。我们是从其他地方抽调过来照顾你们的,你可以网购后,让工作人员送上来。
是的,她们也有家庭、父母、孩子要照顾,身后有亲人的期盼和担忧。
大多数人可以回避,只有这一群工作人员,与常人背道而驰,逆风而行,坚守在防控一线。
也是隔离的第一个傍晚,一个191开头的电话打进来:
我是千格酒店客户经理,核实一下信息,你在我们酒店隔离吗?
我住的不是你说的那个酒店呢。
那你在哪个酒店?可以告诉我吗?
你稍等。我拿起另外一部电话,对着微信窗口预览了一下位置发送,上面选项里出现所在酒店的名称,返璞礼遇酒店!
跟千格酒店在一栋楼。好的,我清楚了,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我,打扰你了。
我当时不经意中接了这通电话,不成想,在隔离期间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是通过他协助,克服重重困难完成的。
那天,新书的清样做好后需寄给我签字确认再返回去。我打电话去酒店前台,前台接听电话后,给了我一个手机号,请我联系经理。我记下电话号码,拨出时发现就是前天晚上打给我的191开头的陌生电话。
我相信遇见的每个人,都是生命里应有的缘分。这不,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
电话接通后,我直截了当说事,你好,我是返璞礼遇酒店六楼隔离的客人,请问咱们这儿可以收发快递吗?
他善意地提醒,不能邮寄吃的和饮品。
我有一个需及时处理的文件要签收,然后再寄出。
他顿了一小会儿,说那没问题。邮件外包装上记得写上你的名字、电话和房号。对了,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就是这个手机号,有什么事你都可以通过微信找我。
我道了谢,心底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误事,这是我的最高要求。
加了微信,我说,当下还真有一个小事儿要麻烦你,请工作人员送些牙膏和牙刷上来。牙刷我有从家里带来,可以将就,但迫切需要牙膏。另外,每天一瓶水有点拮据。
他爽快地答应了。
一会儿,工作人员送来珍贵的三份酒店用的牙刷牙膏。我将它们放在酒店的盒子里。以前住酒店的一次性牙刷和牙膏,算算时间,我得掰成三天来用。
我衷心地向经理道谢,牙刷牙膏收到了,你们办事效率很高,感谢您。
他说,没事,应该的。
看他是能解决问题的人,我就多说了两句话。吃了几餐的饭菜,量比较充足,每餐都剩下不少,看着可惜。现在粮食紧张,建议饭少盛些。
他说,酒店规定不让外送吃的和饮品,若饭菜不送够,让大家饿着肚子就不好了。我知道这也是肺腑之言。
先试一餐看大家的反响。若没人抗议,能节省多少是多少。
午餐时,又送来一人份牙刷牙膏,大抵考虑了实际需求,给每个房间的人都准备了一份。
米饭确实也少盛了些,每天提供了两瓶水,相安无事。
两天后,送邮件的工作人员给我打电话。他说进不来酒店,把包裹放在酒店大堂外面一楼楼梯间的架子上了,你记得来取,不用取件码。
没法告知他我处境的尴尬。
我把快递到了的消息在微信上告诉了酒店经理。他说等工作人员消毒杀菌处理后才能给您送上去。
明明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事,得假手于人,也只能耐心等。
第二天下午,快递还没送上来。我便给经理打电话,问快递处理好了吗?什么时间可以送上来?
他说快递到了就安排。
我估计他昨天看信息的时候以为我告知他快递寄出了,我便重复了一遍,邮件昨天下午就到了,放在大堂外楼梯间的架子上,是一部书稿,面单上面有房号和电话号码,请你安排工作人员去帮我找找。
一会儿电话打过来,告知我邮件没找到,让我问问快递投放在哪儿的。
我打电话给快递小哥,告知没找到邮件。他说今天下班了,你把单号发给我,明天过来帮你找。
这处境,像被绑了手脚,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却无法在草原上奔腾,让人分外无措。
几经周折,没等到快递小哥来找,酒店经理复了电话过来,说邮件找到了。大概是邮件没放到方便取的地方,他有些为难地说,因为工作人员都穿着防护服,去别人的地方办事不方便。我尽快安排工作人员消毒处理后送上去。
我心领神会,此时,这酒店的人成了洪水猛兽,自由的人避之不及。我心里是有些悲哀的,就因为与人在同一片天空下“可能”共过呼吸,便像一个干净的人身上有了污迹,怎么洗刷都徒劳。
隔离幽居,尽管跟在家独处没多大的区别,但心理上的落差还是有的。由此及彼,想见那些犯了事的人在号子里,不见天日,若没有人关怀和拉一把,是极容易自暴自弃,沉坠入深渊的。
夜晚,把书稿摊在桌子上,在灯下连夜校对,仔细微改,那颗心总算安宁了下来。
/5/
因有特别的盼头,时间的脉络尤其清晰。
每天在方寸之间活动,仅能看见有限的天空和三两栋建筑,是挺让人崩溃的。
最开始的新鲜劲儿一过,乏味的枯寂像静默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人的斗志。大家渐至消沉,群里安静了下来。
喝酒的人喊了一声没有酒喝,抽烟的人叹了一声没烟抽,没有兴奋点的日子显得有些颓废。我想起以前坐出租车,在电台里听张惠妹的歌:“没有烟抽的日子,没有烟抽的日子,我总不在你身旁;而我的心里一直以为,我唯一的,唯一的一份希望⋯⋯”
就在大家沉默无语的时候,小灵通发了一个题为“本市新增本土确诊1例,是密接者隔离场所工作人员”的链接在群里,只看标题就炸开了。
董小姐反应特别快,哪个隔离点哦?
我打了两个字,同问。
志愿者感染,这个消息有点让人恐慌哦!
不晓得嘛,报道没有明确地点。怪不得昨天不更新疫情通报。
......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不到半分钟,董小姐就获得了消息,Long之梦那个酒店,我们群里人说的。
一些人终于舒了一口气,另一些人的心不断下沉,下沉……其中包括小灵通。
小灵通说,就是我隔离的酒店啊!
头羊赶紧出来安慰,应该不是你们酒店,确诊那个酒店今天11点30才送的早餐。
小灵通说,我们今天早饭确实送得晚,10点过送的。昨晚上酒店动静之大,几个大巴车把所有医务人员都拉走了,但是走的时候都只是戴口罩,没穿防护服。
我内心暗流涌动,开始焦虑防控任重而道远。在一栋楼隔离,如果其中一人确诊,按照专家“时空伴随者”的判定原则,那所有隔离的人就又成了密切接触者,因为空气是自由的,这个推论是成立的。
董小姐说,我都有点焦虑了。我们这个酒店隔离的有两百多人……
每个人都感觉得到,焦虑在群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只是大家都没道破。
小灵通最着急,她问,你们说,如果真的是我们这个酒店的工作人员遭了,那我女儿她们得不得就从次密变成了密接,然后继续隔离啊!
董小姐发了一个7+7和一个偷笑的表情。
我说,原理上应该会的,但要看工作人员负责什么具体事务。
小灵通回了一句董小姐,你笑个毛。
群里再次静下来。
几分钟后,小灵通发出一个截图,截图上是她发出去的消息,亲,新增一例阳性是Long之梦酒店工作人员吗?
我主要是担心,如果真的我们这个酒店工作人员遭了,那我女儿得不得就从次密变成了密接,然后继续隔离啊?
第二条消息发送时,一个刺目的红色惊叹号豁然出现在小灵通眼前,G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
小灵通不解地问,这是什么神操作?
我尴尬地回,估计是疾控中心工作人员不能确定消息来源,担心以讹传讹。
是删了还是拉黑了?
删了。拉黑提示的是对方拒绝接收你的消息。
也不至于删啥。
董小姐又出来调侃,人家忙不过来嘛。
都是老熟人,大家说话随意。小灵通怼了一句,她是你家亲戚啊?
这时,我桌子上的电话在震动,紧接着是竖琴叮叮淙淙泉涌。短信息提示:根据大数据分析,您的健康通被“赋”红码……我顾不上接听电话,赶紧打开小程序,我离开现场后15天了,健康通青草一样宁和、养眼的绿豁然变成了猩红,刺得我眯了眼。下面还有一行同样刺目的字“红码:健康状态为高风险!”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绿码、黄码和红码是跟踪手机移动轨迹,根据监测结果自动出现绿、黄和红,没想到是为了限制出入,人为刻意调红......
我想起一部意大利电影《西西里岛上的美丽传说》中的少妇玛琳娜的故事,她掉进了越来越黑暗的处境之中,她变成了寡人。
我突然笑了,几天来第一次笑,自言自语:好神圣,赋予我红码!
这真是一个心惊肉跳的早晨。
/6/
我的书稿修改校订完。
那天下午五点左右,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按时来投食。我说,有一个快递,是交给您帮我带下去消毒吗?
大概是经理交代过了,他念了一遍房号,收下了。
傍晚,酒店经理给我打电话,湛姐,书稿收到,按规定,从房间里带出的任何东西都需要走消毒流程,可能会对您的书稿造成一定的损坏,另外,邮寄费到付吗?
我无意为难他,说,按规定办吧,邮费我来付,我微信转给你。
在酒店经理的协助下,书稿顺利邮寄回去。
在这期间,处理了一些工作。
年末了,社里开始拨付稿酬,走流程需要提供相关资料和票据。身囿于此,但还能自如地衔接,这是现代化办公带来的裨益。
从七月开始,一直是跟社里一位年轻美丽的老师衔接。最早我唤她陶子,后来又称呼老师。办理完所有的手续,我向她致谢。
她说,哈哈,你还如以前那样叫我陶子吧。
只一句话,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以足够近。
不负成都人民齐心协力夜以继日防控,好在那条惊爆的消息过后,本市没再出现新确诊病例,一天,两天,三天……直到今天。如释重负。
第七天。11月17日清晨,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工作人员把一些房间的门擂得比平常任何时候都响,他们一边擂门一边喊,赶紧收拾东西,可以出去啦!不要自己走,会派专车把你们送到自己的住处。喊声里的激动和快活,在这一层楼传播开来。
作为旁观者,我由衷地高兴。我们的城市,再一次成功抑制住了疫情的蔓延,学生们很快能回到校园,工人很快可以回到岗位。
我相信,此后,我们会用仅有的智慧和慈悲去回顾和平复曾经历过的心痛和哀伤。
第一批次密接者放出去了。不知离开时,他们会不会握手、拥抱?我想,至少会对着穿浅蓝色防护服的人用力挥手致意。
第二天傍晚,酒店经理给我打来电话,说这两天很多人解除隔离,离开了酒店。现在工作人员可以把你们照顾得更周到一些,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直接微信上告诉我即可。
我笑着应承,好的,感谢你们的付出。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提任何要求。但发现之后每一餐都有所增加,有时多了些水果,有时加了一个菜。他们并没把我们当成“怪兽”,而是尽心尽力照顾。
以此为证,11月,我们在人间。
梁漱溟先生在晚年写下《这个世界会好吗》,愿像他们一样天真的你我,能一起去思索、去找寻、去做答。
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第十一天,第十二天 ……
每天四次敲门。穿浅蓝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敲了三次,投三次食。穿着同样颜色防护服的医生敲一次,测体温和核酸。
11月19日下午,太阳又赖在楼下幼儿园像草坪一样的操场上、屋顶上。操场上有一个老师把校园里的体育用具和教学用具消毒清洗后,用网兜挂在杠架上晒,他用手推动一个个网兜,那些物品相互碰撞,在阳光下发出欢快的声音。一个校工拉着拖车从建筑里走出来,刚好两个女老师挽着手从教室里走出来,她们一个穿千鸟格大衣,一个穿黑色大衣。三人暂停,相向而立,说着话。
隔离的人,相继回到了家。公司召开视频会议,针对疫情防控,调整工作重心,以渡过空档期。
我哥也解除隔离。
他把我院子里怒放的金丝菊、白菊、黄菊、小雏菊,紫菊和绿菊拍了视频发给我。视频里拍到两只麻雀,一只在园子里闲庭信步,咕咕咕。另一只在铁花护栏上轻足行走,像《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走钢丝的菲利普,他坚信:走到另一头,是他一生的信仰。
咕咕咕,咕咕咕。它们发出亲密的赞许和鼓励……
城市在恢复活力。
第十三天,第十四天…….
陆续有人被放出去,视频里,他们在阳光下奔跑,发出兴奋的尖叫……
生命即束缚。但,约束并非都是坏事。
2020年春,病毒出其不意,来势汹汹,因仅在电视和手机屏幕上揪心,终归是遥远不及的。
一年多来,疫情反复扑打这座美丽的花园城市,让经济遭受重创,让民众历经创伤,我第一次意识到病毒很可能就潜伏在周遭任何一个地方。
这一段经历,让我真切体会到中国政府在抗击疫情中付出的巨大代价和决心,也让我深刻体验到曾经常态化的自在呼吸多么可贵。
刚来隔离时,颇有些委屈。但我们必然要与世界发生关联。绝大多数人能健健康康,安安心心在户外散步、晒太阳,自在呼吸新鲜空气,觉得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还是应该承担一些小责任。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果说北宋大儒张横渠这句话是一个儒者的襟怀、器识与宏愿、是人类教育和施政的最高向往的话,那么,过去一长段时间、现在乃至未来,都需要不断尝试改变亦或是建设。
生活于斯,我们都是幸运的,无论付出多少,收获的只会有多无少。
2021年11月23日
完稿于返璞礼遇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