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丁亥猪年。这年的冬天,肖家村出了一件天大的事,那就是我的伯父差点就提前把人生交待了。
伯父老毛病发作,第五次从蒋军队伍中九死一生逃了回家。那是一个秋未冬初的季节,层林尽染,河道枯瘦,乡村寂寞,人迹萧条。
酥黄香喷的芝麻杆,稀稀拉拉毫无章节倚摆在贫瘠的红士地之上,山坳的松树和沟边的低矮蓊郁的枞树更显得苦闷肃穆,与村庄那些不起眼的零零落落的苦棟和老樟树遥相呼应。伯父回家快半个多月了,正闲得发慌睡得头昏脑胀。他不知什么时候溜到饶埠镇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包酥糖点心和一对猪腰子,两斤红辣椒以及老干竹笋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
他走得非常利索,非常滑溜,非常轻松,脚底上仿佛摸了一层猪油,暗暗有一股翻卷的小旋风。岔道上的茅草丛中,不时地窜出向天飞去的叽叽喳喳的鸟儿。
说句良心话,是该好好补补了,是该好好休整休整一下了。长期的奔波劳累,长期的提心吊胆,加上蒋军士兵的伙食也不算好,那窝囊地面呆上的时间又短暂,一门心思又日夜花在构思跑路的上面,就是吃了肉,吃了鱼和鸡蛋蔬菜,也是没有什么值得肯定的营养。加上夜晚装睡的时候多,白天训练啊爬山头走路啊比较劳累频繁,所以伯父比较倦乏,比较疲惫,比较狼狈。问题就随之产生了,肾可能有点亏了,夜里拉尿的次数明显多了,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大问题,需要解决,需要当即立断毫不犹豫地去吃点猪腰子了。猪年嘛,不吃猪腰子还吃个什么呀?再说吃啥补啥嘛,大家不都这样说嘛,兄弟,你说是不?
回到家,我父亲早背着篾刀锯子上户工作去了,只有我叔叔、姑姑和奶奶孤坐在家。当时也确实没那个资金和能力,根本就造不起房子,大家正好快快乐乐挤在一幢破旧的老房子里面将就着过些苦巴日子。这房子不大,且低矮丑陋,斑驳陆离的土墙面,长短不一的稻草覆盖,四处漏风,秋天比较凉快,月色照进来,风景也还说得过去:冬天就不行了,整个人手脚都是麻酥酥凉冰冰的。据说我姑姑冬天就死活不肯轻易下床,说人快冻死了,衣服又破旧又单薄,她说得是实在话,有一定的生活经验和道理。
洗猪腰子比河里冲洗狗肉那就简单多了,伯父的刀功真不错,不知是从部队学的,还是天生的,他把那猪腰子摊开在砧板上,认认真真细细地切了,均均匀匀,长长条条,四平八稳,厚薄如一。然后,又很有经验地用盐巴仔仔细细揉捏了几分钟,再用大脸盆装满清冽的井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不一会儿,我的伯父就在老井旁边三下五二云淡风轻地弄好了。家里只要伯父在家,总是会高朋满座座无虚席。
有人就说,任笔叔啊,保长托人捎话来了,叫你去他家喝杯薄酒。
哪天?伯父头也不抬地说,锅里刺啦一声正发出肉刚沾锅的响声,猪腰子正在伯父断了一截木柄的锅铲下冒着丝丝浓浓的白雾。
明天中午。有人又补充了一句。
伯父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话,眼下聚精会神炒好这盘猪腰子,是重中之重,是当务之急,是头等大事。什么都是扯蛋的破鸟事,唯有吃喝不能随便马虎,唯有身体好才是第一等人生关键的大事。
那两个年青人围着伯父身边跑前跑后,十分低调十分虔诚,十分周到而又细致入微。他们不是和伯父套近乎,就是在灶前低头弯腰撅着屁股在帮忙烧火,把我奶奶的工作当仁不让地代替了。一般来讲,奶奶一发现伯父要搞吃的时侯,总会慢慢走过来帮忙洗锅洗碗弄柴升火做好准备工作。
不知怎么回事,猪腰子刚摆上桌,另外几个小菜,放心地交给我奶奶去处理了。伯父找个小木板盖住冒着热气的猪腰子,然后就走出去了。
他扛着那把偷袭过野狗的老锄头,向门口菜园走去。两个年青人很是好奇,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不知他们崇拜的英雄今天又演得是哪一出。
伯父做事,历来是不声不响的去完成,历来是去用结果说话,一出手一抬足,基本上就是终局。用不着去作广告,去作宣传,去发表演讲。那年在部队,一个连长,站在台上叽叽歪歪重三叠四反来复去说了老半天,伯父听得大倒胃口昏昏欲睡。结果是,夜半过河的时候,对岸山头响起密密麻麻的枪声,连长跑得比谁都快,想不到腿那么短而粗,跑路跳沟一点都不含乎,让我伯父心领神会学了一招,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匆匆那年获益匪浅哟。这场名不见经传的比赛,伯父荣获亚军,也就是紧随连长身后跑了个第二名的人。当然,奖状是发不下来的,事后与连首长有没有私下进一步切磋切磋技艺,那就天晓得。
菜园的篱笆中长着很多野竹子,箬叶纷纷扰扰,风一吹,发出细碎细碎的声音,还蛮好听的。伯父拿着那把生锈的老锄头,这是伯父仅存的唯一劳动工具,长期搁置长期休闲,也没用过什么,连沟里的水都没沾过,今天终于破天荒派上用场了。
伯父撸起袖子,弓身弯腰开始劳动了,身板骨还是很健壮的,别看他不到一米七的个子,力气还真不能小瞧他。一阵寒风刮来,伯父皱了下眉头,望了一下天,看着天边灰溜溜的乌云。他埋下头去,在那棵老苦棟树下,用力挥着锄头,不时端起来,向南边的河边做射击的姿式,把那两个年青吓得一跳。任笔叔要放枪了吧?扯蛋,这分明是一把锈迹斑斑的老锄头嘛,于是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笑了。
伯父挖得汗珠子出来了,搬开大石头,从洞里挖出一坛包裹严实的酒。两个年青人瞬间就张开了好奇的嘴巴,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好家伙,你任笔叔还有这一手,什么时候埋的?我的娘吔!
伯父也不答话,他双手抱着酒坛子就回了家。摆上三只比较粗糙的小碗,三个人就开喝了,两个年青人被扑鼻的酒香整蒙圈了。好吧,喝就喝吧,吃你大英雄一回酒,快哉快哉呀!伯父一句话都不说,用筷子搛起猪腰子,就往嘴里十分干练地送去。这么个好东西,两个年青不好意思伸筷子了,他们彷徨徘徊,他们犹豫不决,最后下定决心,决定只在另外三盘蔬菜中摸索前进。
等我父亲回家,三个人都醉倒在桌旁。伯父的一只脚压在另一个年青人的肚子上,正咧开大嘴发出香喷喷的鼾声。另一个年青人坐在地下,抱住伯父的另一只大腿,也开始了快乐的美妙神游阶段。这种最容易使人想入非非的场景,总会让我生发联想,比如鲁智深,比如武都头。
肖家村的的确确不大,伯父有些曲高和寡,有些阳春白雪,平时很是寂寞,无聊的时光太多。他的田地又少,侍弄得更加差劲,更加没什么水平,大豆、芝麻、红薯基本上归零,粮食打得结结巴巴,估计最多吃到明年正月就会宣告结束。难怪哟,一百三百六十五天,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在外面埋伏、伺机、眺望、过桥渡河或者坐在一辆老牛车上。
这有什么关系,这有算得了什么?他的人生词典中,可能从来就没有怕字落脚的地方。他走到哪里,基本上都有饭吃,再穷的人家,稀粥管够,还有辣味浓郁的咸萝卜干,嘎脆嘎脆的,分分钟就会把一碗清汤寡水喝个碗底朝天,把箩卜干嚼得天昏地暗活色生香出来,然后打着饱嗝,摸着肚子幸福地走回家来。
人家是心甘情愿请他,伯父这种人才得罪不起,说不定上面派了壮丁下来,还得由我伯父担纲处理,还得他义薄云天,还得他出面摆平,还得他义无反顾替人家扛枪出征。这气势,你有吗?哦,没有是吧,那喝你一碗照见人影的野菜梗子稀饭,难道还不应该吗?!
这样的日子今天想想,也确实快乐无比,确实赏心悦目,确实心旷神怡,确实与众不同啊!穷是比较穷了点,但是心态相当重要。伯父大块朵颐的时候确实不多,平常的日子过得“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时侯多了去啦!但他吃得饱睡得香,吃不饱也睡得沉。
可是,好日子没过多久,他的劫数还是扑面而来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灾难终于降临在我伯父的身上。
腊月十八晚上,大雪纷飞,北风呼啸,一小队摸夜进村的国军到了肖家。除了几只犬吠之外,整个村庄显得非常朴实沉寂,村子里只有这些不速之客的零乱脚步声。
伯父很快被人从热被窝中提了出去,用箩绳左一道右一道上一道下一道,像我奶奶端午节裹粽子一样,绑了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绑个了腰杆弯曲手脚盘旋。我的个娘,这些国军都很卖力,好像得了什么额外小费似的。一个个如狼似虎,一个个面目狰狞,一个个捶肩拍腿,一个个揪头发抓耳朵,生怕我的伯父是《封神榜》中的土行孙。
一个排长站在老棕树下,旁边两个士兵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一个士兵跑过来献殷勤,说,排长他跑不了啦!同时给排长点上烟。
“把肖任笔吊起来!"
排长走过去,一口烟喷在我伯父脸上,说,“你不是会跑吗?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今天老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剥你的皮抽你的脚筋,也要让你睁开眼睛死个明白!"
说完,伯父就被这些士兵十分熟练地吊在一棵枝丫茂盛的老樟树下。一个士兵用枪托照着我伯父的大屁股就是重重一下,还不干不净地说,这个冻死人的鬼天气,害得老子跑到这个荒村破山头来。他十分气愤,十分恼恨地说,你究竟跑个啥呀?就你能干?就你有家?就你不愿当兵?就你生了一双兔子会飞的臭脚小丫子!
伯父嘴角流着鲜红的血,头发有些高调,有些倔傲不驯,愤愤不平冲着雪花坠落的天空。他冲排长的方向笑笑说,绑得老子实在太紧了嘛,连放个屁都很困难。说时迟那时快,那种不合节拍的响声,那种不合韵律的声音,由轻而重,由低音而高音,破空而来,好像憋屈得太久太久,好像艰难时光困兽犹斗,最后不得已波澜壮阔地一泻千里了,足足维持了使人醍醐灌顶的二十秒钟。都说如雷方能贯耳,这种不合时宜不分场合的奇怪声音,说句老实良心话,我伯父实在是憋不住了,他想点到为止,他想蜻蜓点水,他想保持低调,可能吗?
大家"哄”得一声就笑歪了。
“不许笑,他妈的给老子严肃点",排长把半截烟扔到旁边的草丛中去了。他举着枪,顶着伯父的下巴颏,说,你这个鬼东西还有闲情逸致啊!
我奶奶跑过来了,扑通跪在排长面前,说了不下几百遍好话,中心思想就是三个字;杀不得!保长也心急如焚带人过来进行全方位营救。保长历来和伯父关系铁,也没少得我伯父的烟酒好处(个人估计)。此时不来,更待何时?所以,保长来得不早不晚,来得正是节骨眼上。
最后结果是,据我父亲说,保长出了一笔钱,村里出了一笔钱,我奶奶的唯一的一只老母鸡炖了,保长叫人从他家另外补充了两只,这么多人,肯定不够啊。就在我家,摆开桌子热热闹闹招待了这伙快饿坏了的士兵,这才把吊了两个多小时的伯父放了下来。
死罪免去,活罪当然不能幸免的。一个老兵用皮带把我伯父的屁股十分细致十分全面十分深入地修理了一遍。排长大人要“卷帘退朝”了,肚子实在饿了,该吃点夜宵了。领导边吃鸡翅边气愤地说,这个肖任笔实在太不像活了,应该就地正法。没办法,实在没办法,谁知道哪年是个头,谁知道他还会跑多少次呵!
保长边给领导斟酒,边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不会了,最后一次了,这个教训还不天样大?枪就顶到脑壳上了,再跑,那就真不想活了。说完,保长回头望了一眼仍旧绑着坐在老樟树底下我的伯父。
伯父闭着眼睛休息一下,屁股有点麻辣烫,手脚有些麻酥酥,脸上很大凉嗖嗖,怪不舒服的。他心里会想,吃鸡都没一口汤喝,他开始喊了,给老肖盛半碗鸡汤来!给老肖盛半碗鸡汤来!
没有人理他,大家正吃得不亦乐乎,这种不合时宜的声音,太不自量力,太煞风景,太搞笑了。保长实在看不下去,撕了半块鸡脯,端着半小碗米酒走了过去。保长很有耐心,富有高情商,珍惜这份邻里乡谊,把酒替伯父举高高了。伯父喝了酒,又吃了半快鸡肉,心情确确实实好多了。
风真冷啊,雪还在默默地下个不停,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绒毛般的雪粉,很是壮观,很是落寞,很是令人惆怅。
伯父被吃饱喝足的蒋军骂骂咧咧带走了。他们的身后,是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这歪歪扭扭的足迹一直伸展到萧索孤寂的村口,又弯弯曲曲延伸到了茫茫未知的远方。
据说这一次出去,还碰见一次别开生面的桃花运,蛮有故事性的,布衣有机会下次告诉你。
2023/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