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举世闻名的三峡美景,我一直处于缺席状态。这种缺席其实很闲散,很从容。随着岁月既快速又缓慢地溜走,火候似乎到了。我需要去一次三峡,去看看它壁立千仞,风急浪高的第一峡——瞿塘峡。
在去瞿塘峡之前,我已激动得恨不能立马飞到它的身边,因为我阅读过的它的相关资料,已从一个个方块汉字变成了神龙和飞马,在天空中飞舞着,在大地上狂奔着,卷起的祥云和扬起的尘埃早已阻断了我贫乏的想象,而打开了我似乎合乎天道神韵的理解和揣度。
古人曾有这样的描述:“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而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如此写道:“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没,秋时方出。谚云: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盖舟人以此为水候也。”《吴船录》较详细记载了船只过滟滪的情景:“十五日至瞿塘峡口,水平如席,独滟滪堆水疾石险,摇橹者汗手死心,皆面无人色。每舟入峡数里,后舟方敢始发,一舟平安则簸旗以招后舟。”从以上正面的叙述和侧面的描写里,三峡中瞿塘最险,既不是神话也不是传说,它就是举世闻名的真实的存在啊!看了这样的文字,谁人能不动心、不向往呢?
当初夏的阳光在瞿塘峡小试锋芒时,我们登上了深度游览瞿塘峡的画舫。能容纳上百人的游船并未让众人穿上救生衣,大家轻松地谈论,开怀地大笑。时而坐在船内的木椅上发呆,时而又起身漫步到船舷两边,让三峡之风从自己的头顶或脚下呼呼而过。
开船了。先是徐徐启动,倒船、掉头、向前,然后是“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我们在一两百米的峡谷间随船欢歌着,壁立的赤甲山和白盐山对峙而成的山门,确实险峻,但仿佛与我们无关,但山壁上“雄哉夔门”等红色阴刻字体却瞬间让我们振奋,仿佛点燃了激情的狂潮。当众人平静下来,仔细辨认船两边咫尺间的洞穴、古栈道,似有隐藏的悬棺和攀缘的猿猱。
那众水会涪万,滟滪雷声远的情景呢?我完全没有感受到。若不是资料和书籍的弥补,我可能会误认为游瞿塘峡的感觉就是甜美和平顺的,即便偶有两山刀削斧砍的奇险,也只不过是令人惊叹、惊喜罢了。
离开瞿塘峡,登上北岸的白帝庙,有些东西似乎才慢慢弄明白了。
在拥有几千年历史的白帝庙里,诗歌碑林应算它的一大奇观。“巫山不高瞿塘高,铁错不牢火杖牢。妾意似水水滴冻,郎心如月月生毛。”(明末清初王夫之《竹枝词》),该诗表达女子的用情专一和男子的用情不忠;“巴峡千锋走怒涛,新滩石出利如刀。弄篙的要行家手,未是行家休弄篙。”(清朝何人鹤《竹枝词》),该诗表达了瞿塘的奇险,只有行家里手才能征服和驾驭它;“巴东船舫上巴西,波面风声雨脚齐。水蓼冷花红簇簇,江篱湿叶碧萋萋。”(唐朝白居易《竹枝词》),该诗借景抒情,作者被贬的愁怨和苦闷溢于言表;“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宋代范成大《夔州竹枝词》),该诗表现了当地人的生活生产风俗和节奏等等。从这些碑林节选的《竹枝词》中,可窥当时夔州一带的普通百姓生活、劳作、爱情、娱乐的场景风貌。有悲有喜,有哭又笑,有沉重也有俏皮。而唐代刘禹锡的《竹枝词》,无论是内容,还是表现手法都超越了上面的所有,成为压轴大戏。
“杨柳青青江水平,情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刘禹锡《竹枝词》)在杨柳青青的时候,也就是初春时节,长江之水始涨。在瞿塘峡滟滪堆将淹未淹之际,水面平和,波澜不惊。当地人一切美好的想象便从此处出发,无比神往,无比期盼。“情郎江上唱歌声”,能与春天媲美的,无疑是人间的爱情。作为将巴渝之地民歌率先改编成文人创作的刘禹锡,不可能忽视民歌中关于爱情的部分,且还会发扬光大。因此,这一句写出了年轻人直白而诗意地对爱情的渴求。“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既借用了民歌的谐音和双关,又化用了“竹枝词”调中常运用的句子,表达了女子对爱情的猜测、憧憬和向往。
据白帝庙里有关资料介绍,瞿塘峡中那座可以轻轻松松将人逼近死亡的,同时又被称为天下风光奇绝的滟滪堆,早在1959年就被炸毁了。为了当地人的生存,为了南来北往船只的航运,天堑变成了通途。当然,那著名的风景“滟滪回澜”,从那时起也就变成了纸卷上的辉煌了。刘禹锡的《竹枝词》,似与今天的瞿塘吻合,比如“杨柳青青江水平”,一个“平”字,完全是今天我们所见的景象:和平、安宁、幸福、甜蜜。哪有什么凶险?哪有什么奇绝?哪有什么死亡?有的只是:高山峡谷,美丽的白帝庙,没完没了的姑娘她没完没了的笑。但可能我们错了,我们对刘禹锡的竹枝词理解得太肤浅。
刘禹锡之前的竹枝词民歌和他之后文人创作的《竹枝词》,大多“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这与三峡的地理、气候等自然条件和生活的艰辛有很大关系。唯有刘禹锡,在任夔州刺史时,那时的瞿塘峡才是真正的瞿塘峡,时而风急天高,滟滪回澜;时而风平浪静,波光粼粼。他在这样的夔州,这样的白帝城,来一首文人创作的《竹枝词》,看似轻松、诙谐,实则早已超然物外,成为竹枝之绝唱了。当众人都在模仿竹枝词的哀怨和忧伤时,刘禹锡却写出了颇接地气的夔州人的生活情趣,它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当众人都在借竹枝词感慨生活不易时,他却为我们展现了夔州人顽强的生命力,即哪怕有“滟滪回澜”吞噬万物的凶猛,但也有春天来临时对生命无上的崇拜和美妙的想象。
滟滪堆消失了,但《竹枝词》仍存在于鲜活的世间。“杨柳青青江水平,情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不绝于耳的夔门竹枝之歌,就是三峡人永不灭的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吟唱!
2024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