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有“明月清风”相伴,与生生不息的自然交融着,体验着……
谷雨前后,冲田浪了一个冬天,早已翻犁耙平,急等“温室”的小苗“安家落户”。小苗长有五六寸长,分割成巴掌大的一块块,带泥铲到冲田移栽。
田埂上人来人往,有穿蓑衣打平水阙,有戴斗笠划线牵绳。雨“嘀嗒嘀嗒”下着,十多人披着“鳖壳”或化肥袋等雨具,将白嫩嫩的腿插进水田里,冻得红萝卜似的。刺骨的寒,让人全身直打颤。他们一道排开,肩并肩插秧。雨声、说话声、插秧声,汇成了一首交响乐。
乡村四五月的天,正是插秧季。日头还没移到正中天,弟弟就饿了。我背弟弟找妈妈讨奶。
走到空水田,鹭鸶独立田中,深情地望着前方。那铁色的嘴,细长的腿,还有一身雪白的蓑毛,加上流线型结构,简直就像嵌在水田里的一幅画。我凝神观望,不肯离去。
田埂上这一捆、那一摞,红的、黄的、绿的皮线遍布其间。展现眼前的是拉直的皮线之间,一畦畦碧绿碧绿的秧苗,齐整得像流畅的诗行。
生产队有规定,上工时,孩子不得到田里讨奶。母亲也再三交代过我。可她一听见弟弟的哭声,见我站在田埂那头,便赶紧洗了手,爬上来一把抱去弟弟,掀起衣角给弟弟喂奶。弟弟一头埋进母亲的怀里吮吸着。母亲揭下头上的草帽,为弟弟遮着明晃晃的太阳。弟弟像小狼似的裹吸着,又咕咚咕咚咽着。或许是裹吸累了,或许是吃饱了,他抬起头,仰着脸看着母亲,咧开小嘴笑了。
母亲将弟弟还给我,让我回家去。我站着不肯走,眼盯着花花绿绿的皮绳说:“妈妈,我想用皮绳扎辫子。”“生产队的东西不能拿。”“隔壁的玉英姐和她妹妹头上都有这漂亮的皮绳,你就拽一截给我嘛。”我小声说。“皮绳扎辫子烧头发,明个再给你扯几尺毛线扎辫子。”
说着,母亲已经下到田中央了。她自然排最后。可不到半根烟工夫,母亲就超过了两个人,等我走完那条长埂,她已追到人群中间了。
在生产队,母亲是插秧高手。可能因为母亲插秧手快,我偶尔去送奶,大家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母亲攀比。
第二年,弟弟脚底板落地,妹妹又出世了。母亲狠了狠心,让我去上学。
暮春的早晨,母亲把妹妹从大床挪到摇窝里,锁上门,背着弟弟去插秧。五婶放牛路过我家,说妹妹从摇窝翻到地下,哭着爬到门边,不是门槛横板挡着,可能会爬出门外。她劝母亲,把我从学校撤回来。母亲说:“手掌手面都是肉,怎能因为小的,耽误大的呢?新社会了,孩子总不能当文盲吧。”“可以缓两年再上。”五婶劝说。“只怕到时候大了,女孩怕羞不愿意上学了。时间哪等人!”
我读书的第二年,责任田开始了。深谙母亲不易,一放学,我就回家带弟妹,做家务。农忙假还与母亲一起干活。
为了便于管理,母亲将育秧的田选在家门口。她捞田打埂,浸泡谷种,再放“温室”里催出白乎乎的稻芽。我端着簸箕,将稻芽均匀地撒在浅水的苗圃里,再与母亲一起盖上薄膜。母亲像服侍孩子一样,每天上午通风,晚间盖好。
五月,小油菜抢割完,父亲挑完活鲜鲜的油菜秸秆,连夜放水浸泡、翻犁。早稻秧已长到七八寸高了。母亲嫌我拔秧洗不干净根须的泥,影响栽的速度,不让我拔秧。每当夜里,我们睡下了,她任凭蚊虫叮咬,在水田里拔秧;天还没亮,她已煮好早饭,又在田里拔了一担秧。早饭后,她挑秧,我拎上七八个秧把紧跟其后。
下到田里,我看着母亲两腿叉开,上身前倾,俯下,便照她的样子做。母亲教我左手拿秧把,用拇、食、中指将秧苗分开,递到右手;右手三指合作,捏着秧根,向水田里轻轻一点,迅速抽出手指。我边听、边记、边照样学做。看着秧根妥妥插在田里了,别提多开心。
母亲让我双手合作好,这边插,那边分,左手递,右手接。另外,插时不要带劲,手贴泥半寸即可,插深了不易秧苗生长。
我还没完全掌握左右手合作,母亲又教我退腿:栽左退右,栽右退左。这个简单些,我乐此不疲练习几遍就会了。每插完一排,再插第二排。换行栽,母亲提醒我:第一棵秧苗贴上棵苗栽,间距小于正常距一拃;最后一棵要往里收,不能往外开。
按母亲的方法,我左右手合作虽不太自如,两腿后退偶尔出错。但母亲栽十棵苗,我栽五棵苗,紧跟其后,不会被甩。而且没有牵绳拉线,也插得横平竖直,纵横有序,喜悦涌上心头。
六月,大油菜和小麦收割后,父亲捞埂打坝,放水,犁、钞、耙,撒肥料。母亲拔秧。一切准备停当,我们就可以插秧了。那时秧苗都40多天了,足有一尺多高,秧苗老,插深插浅要求不是太高。只要将手和腿的动作运用自如就行。
七月,插双晚稻正值高温,背烤似火的骄阳。下午两点多了,父亲等不及出了门。我望着门外毒花花的太阳,走出门外,又缩回屋里去。可是,母亲也走了,我只好跟出去。热气流直扑面颊,当双脚踩在被“大火球”晒沸的田水里,帽沿下的那张脸,还有高高卷起裤卷的大腿,被烤得通红通红的,热辣辣的疼。汗水顺着头发流下脸颊,啪嗒啪嗒落入秧田,渗入秧根。我开始心慌、头晕、想吐。“走,回家歇一会吧。”父亲发话了。我的腿像有蚂蝗吸附似的,赶紧拔上来,朝家赶。四点多我才下到田里,没插几个秧把,头上落下几个大雨点,接着乌云密布,还没爬上田埂,大雨如注,显然成了落汤鸡。
雨停了。父亲说:“热了不能干,大雨又不能干,这下可要加快速度啦。”我信心满满。可是,一趟秧没栽到头,腰就疼得厉害。刚将胳膊搭在腿上拄着,缓解一下疼痛,被母亲看见了,问我怎么伸起蚂蝗腰,不让我胳膊搭腿,说影响插秧速度。我憋屈得眼水直流,咬着牙应撑着,不停地起身回头看,母亲也不让看,说:“慢都不怕你慢,就怕你站。”为了让我像母亲那样成为插秧“高手”,母亲在前面栽,我在中间,父亲在后面显然是“监督”我,我被父亲追赶,气都喘不过来。为了让我忘记腰疼,母亲分散我的注意力,给我讲那些老掉牙的民间故事。父亲也趁机教育我要好好读书跳龙门。
终于挨到田埂了,我的腰断了似的,疼痛难忍。我瘫坐在田埂上,将两条腿拔出泥田,平放埂上,上身随之倒下。望着蓝蓝的天,感觉那样就特别幸福。
再次下田,望着水里的一片天,我的手和腿差不多与母亲一样轻灵,插起来得心应手。
母亲教会了我插秧。出嫁后,一到农忙,我必然回家帮忙。2000年父亲去世后,弟弟总是出远门做手艺。那几年,每到农忙我照例回家做活。后来,我去了一所贵族学校教书,就再也没有时间回家劳动了。双枪季节,只能把些钱给母亲请人代劳。
如今,母亲老了,腰板也硬了。故乡变城镇,我们不用再插秧了。可母亲经常梦见插秧的情景,每当她分享梦境时,声音渐渐洪亮,精气神倍增,似年轻了许多。她还望着我说:“幸亏你不生活在农村,你那样恨活,会把你累坏的。”“只有大病害死人,没有生活累死人”这话谁说的?
我笑着回母亲,自然是想起插秧时,她对我的严格。但内心何尝不感激母亲呢?她让我在痛和苦中磨砺了自己,也让我想起一首哲理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底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插秧,插下去的是收获,体现的是人伦亲情。插秧季,姐弟情让我眷念,父母子女情,充满爱意与责任,让我幸福快乐。
远去的插秧季深埋心底,让我内心充实,有所寄托,有所满足,也更加珍惜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