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朝我走来,个不大却带某种压迫感,看似正散架又是威风凛凛。这印证看似不靠谱的韦甚大说话具有某种准确度。昨晚韦甚大睁着酒水浸塌的眼泡跟我讲起这男人,情况与我眼前所见吻合。如他所讲,两年前我遇到那女孩必定是磨婴美,必定藏在这院中。我跟着这男人走入院内,像狗一样竖起耳朵,不远处海流造弄的声音慢慢纂占了所有听觉。
“为什么叫九号民宿?前面一号到八号在哪里?”
“九嘛,大噢。”
我开始习惯本地人极简风的表达,这个覃枝显,显然是另一个韦甚大。
“……虽然是兄妹,那种事情仍然发生。有谁第一个知道,然后我们都知道……所有不应该的事情,都有人干,要不然怎么知道不应该呢?”昨晚上韦甚大跟我这么讲,他的逻辑,我总有些跟不上。
或许方言所致,此地人名、地名都怪异拧巴。村子叫七窪,民宿老板叫韦甚大,他女人叫牙星孟,拥有一盘引以为傲的大屁股。第一次见面,韦甚大说:“我老婆屁股好看吧?见到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女人的屁股,以前我妈从来没告诉我。”身在渔村,才能感受到他那份得意,这里女人身形比别的地方女人整整小三圈,骨架像一把锈死的折叠伞,怎么都撑不开。
昨天又来渔村,直接在韦甚大那里落脚。“民宿”这说法是两年前我告诉给他,不要叫酒店或者旅馆,更不要叫招待所,叫成民宿,民宿就好。这次见我,他很开心,说民宿管用,网上有不少预订,所以要请我喝酒。他说的酒特指本地产22度“马泡井”,初一下喉浑无感觉,喝到一定量像被人下了蒙汗药。碰杯时,我跟他提到一个女孩,是这渔村的人,问他认不认识。讲出一些女孩的特征,比如走路的样子,比如一对很深的酒窝,韦甚大不能确定。虽然他熟悉渔村,但这渔村“比你想象的大哦”。小孩长得彼此混淆,也是事实。我找不到特征时,索性提到女孩看上去像是一只鸟……
“呃,什么鸟?”
“一只……乌鸦!”
韦甚大马上说,是磨婴美!我进一步搜索记忆,又说那女孩看上去有点瘸,再一看并不瘸,走路还有点快。“只能是磨婴美,难道还是毕含青或者是农日鲜?”韦甚大稍后压低声音,“……那女孩是不是看上去就有点怪?那就对了,据说是覃家兄妹把他弄出来,也就是说,覃枝显日了自己亲妹妹,才有了磨婴美。她生下来就邪怪,脚先出来,幸好牙巧仙在场,也就是牙星孟的姆妈……她手上有气力,心又狠,下猛劲一拽,磨婴美嘎嘣一声就从覃枝救身体里面鸟一样飞出来。磨润陶进来看看女婴,说这可不是他的,并把覃枝救揪下床打一顿,这又导致覃枝显出手将磨润陶打丢一颗板牙。磨润陶豁着一张血嘴离开七窪再也不回来……”韦甚大正说着,喔唷一声。牙星孟正拿一把胶瓢敲他脑袋,说你那张寡嘴,再乱讲我就把它撕下来。
我脑里有了一个婴儿被一把拽出母腹的画面,并相信这是真的。我见过那女孩,虽然当时一身素黑,血淋淋的气息分明还在。
两年前,我在七窪和团垧中间那片海滩见过女孩,只那一面,至今记得清晰。当天海滩云层压低,下午有如黄昏,风把脸吹得层层叠叠。海滩还有几对新人拍婚纱照。一个新郎忽然抽了新娘一耳光,又给新娘跪下。不远处那紫色的新娘往沙滩上擤鼻涕,手法娴熟。……如果每个新娘都那么擤鼻涕,那么整片沙滩岂不是充满了黏液?想着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有了一丝紧张,余光去找辰辰。我儿子辰辰,此时正将沙铲起来堆成一座坟的样子。小孩海边玩沙,你是不能指望他们有各种创意,大多时候,他们只会堆坟。我掐灭沙滩与黏液的联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摸出一支烟,火机却不防风,应是昨晚被那一桌醉鬼中的某一个换掉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换掉的,我也喝了不少。
赶来海边之前,我按于碧珠的要求订两间房。到时辰辰跟她睡一间,如果他问“爸爸哪去了”,于碧珠自有各种说法搪塞。我们离婚已有个把月,这段时间还居住同一房屋不同的卧室,约定翻过年头她带着辰辰回她老家泺州。既然不睡一间,晚上我开车去附近渔村,找一个冷摊,随便喝点酒打发过去。仿佛这时才意识到,彼此已经分离,我又变回独自一人。渔村没有夜宵摊,我下了车随意地走,经过一处在建新房的小院落,里面一帮醉鬼认错了人,叫我“友仔”并拽我去喝酒。我得以认识房主韦甚大,酒不白喝,随口建议他把马上落成的酒店改叫民宿。喝的酒当然是马泡井。那晚我头一回感受马泡井的厉害,不知哪时断篇,眼再一睁已是另一天午后,我睡在韦甚大旧宅里,席梦思没剥去防尘胶皮,所以梦里的女人皮肤尤其光洁……我记不得有多长时间疏离了房事。
我挣扎起身,再去到海滩,酒劲基本没散。目光找见辰辰,稍后警觉,哪里不太对劲……余光延长部分,一身黑衣的女孩冒出来。她是在向辰辰靠近,她脸上流露出某种捕猎的神情。我目光自动调焦,将那女孩锁定在视野正中央并伴随她的动态而移动。隔得老远,我怎么可能看清她是什么表情?在我眨眼那一瞬,女孩忽然变成一只乌鸦,迅疾地往前窜动;再眨一下眼,她又变回女孩。我再不敢眨眼,将女孩盯紧。女孩离辰辰很近,我就显得有点远。时不我待,脚跟一抽,我身体站直并往那边跑。女孩几乎同时加快速度,我甚至看见,她两手已试探着张开,乌黑如翼。我跑已来不及,只能朝那边喊:辰辰快跑,快来爸爸这里……辰辰蹲在地上,看向那女孩,却没扭头看我,像是丝毫没听见我的叫喊。女孩已经走到辰辰面前,正和他说着什么。沙滩的绵软还是让我两腿使不上力气,终于可以伸手够到辰辰,斜刺里又冒出一个人推我一把。只能是于碧珠,她已做好一个卡位动作,大声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一个父亲能对自己孩子干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女孩将一个东西递到辰辰手里。一个很小的东西,类似钥匙扣上的挂饰……白色的。我仅看到这些。小女孩微笑地看着辰辰,脸上那两片酡红像是从超市塑料袋剪下来又贴上去,而酒窝像是刀子潦草地剜出来。
“扔掉,快扔掉!”
我想去捉住那个小女孩,她轻盈一闪,一窜就有几丈远。那娴熟的步法似乎告诉我,沙滩可是她的地盘。
“赶紧扔掉!”
辰辰看着女孩背影,又无辜地看我。
我去掰辰辰的手指,就像是掰手剥笋,不费力。他捏在手里的小玩意一点一点显露。于碧珠再次将我推开,压低声音却并不妨碍辰辰听得字字清晰。“严希和,你有怨气请冲我来,不要吓唬辰辰。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确信离开你多么必要。”她带儿子走向远处垂天盖地的“碧海云间”酒店。我在他俩背后一路目送,沙滩这会儿变得空空荡荡,零星的游人还有那几对拍婚纱的新婚夫妇,像是跟着那个像乌鸦的女孩跑掉似的。
渔村现在遍是民宿,有些院内措置两幢楼新旧对比鲜明,新楼赚钱旧楼里花。这家没有分开,覃枝显带我去客厅,同时也是大堂。一侧是沙发电视机,和所有的客厅一样;另一侧却摆着货柜和货架,货物码放之凌乱……如果我有心情,会叹为观止。覃枝显把登记本扔给我,说我认字少,你自己写。我说我的名字笔画少,很好写。覃枝显说我经常把身份证号码写错。我只能抛去“算你狠”的眼神。“……我想在这里多住几天,环境是好,安静。”我看一眼窗外,这地方位于渔村一处岬角,拥有一小片独立海滩。海滩尽头有一座红色灯塔。如果我心里没压着事,会当自己来到天边海角。又说,“只是在这里吃饭是个问题。外卖不会送到这里对吧?”覃枝显说那可没有办法哦,我又不能请你天天吃海鸭蛋,虽然这东西你吃了会越来越喜欢吃。我被他猝不及防的推销呛得一笑,“你自己也要吃饭,难道不是吗?我可不可以在你家搭餐?这样我可以多住几天。”覃枝显叫我稍等,然后拨打电话——这也和韦甚大的信息吻合,虽然覃枝显是这个院落唯一的男人,其实跟一条狗差不多,只管看家护院。任何事情,都要由他妹妹覃枝救做决定。
放下电话,他说每天六十。
“一百。就一百,每天都有海鲜就行。”
覃枝显眼皮一抬,说一百哦,海鲜!
“两百吧,每一天有虾有蟹有螺,顶多再加上生蚝,又不要你给我煮龙虾粥。”渔村里这些东西便宜,退潮时他自己去沙滩找一找指定是有。他又要打电话,我说你自己去帮我弄,行不行?
整幢楼有四层,房间很多。磨婴美应该住其中一个房间。当天晚餐开始搭伙,覃枝显炒菜基本上是水煮盐拌,一盘猫眼螺和几个斑节虾。女孩没有出现,我考虑是不是覃枝救把她带离这里。吃饭时,我按捺着不去问覃枝显。虽然他看上去迟钝,依然不能打草惊蛇。再说,人也总不会是看上去这么迟钝。
回到房间,我侧耳倾听整幢楼别的房间里的动静。当然也喝了一点酒,不出意外,是马泡井。巨大的宁静伴以海浪声音铺开来,我看见那座灯塔,在巨大的黧黑当中微弱地闪光,我眼睛盯上去就移不开,想起哪本书里看来的句子:探照灯的光有点口吃。按说我不应该坐下来,不应该显得那么安逸,和一座灯塔遥遥相望。在泺州,于碧珠和她的亲人这几天都忙疯了,但我还是来到这里,跟那女孩送给辰辰的小礼物有关。
“……是一个蛊毒娃娃。”两年前那次来,于碧珠带辰辰回到酒店,用微信发给我消息,还有图片:一寸多长的人形怪物,用白色细胶线一匝一匝地箍起来,像箍一个木乃伊,最后缀几点黑色塑料颗粒,便有了眉眼鼻子嘴唇。旅游区多的是这种小物品,但我看这图片,非专业人士手工制作,两条腿弄得一长一短。我便又想起那小女孩的模样,还有她跑动的背景,腿不一样长岂不是她本人?“扔掉,我总觉得不对劲。”我给于碧珠发消息。稍后她告诉我,辰辰变得警觉,把蛊毒娃娃紧紧攥在手心,睡觉后压在肚皮底下。于碧珠又提醒我,辰辰一贯喜欢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小物件,比如骨雕的骷髅、树脂轧成的僵小鱼。她说辰辰喜欢,要是强行扔掉指不定会出什么状况。“蛊毒娃娃,那就是被下蛊了?”我脱口而出。电话另一头,于碧珠并不回应。
那次离开海滩回到韦城,于碧珠和辰辰一间房,我另一间。已有约定,我不能进到他们那间房,不能对他俩有任何骚扰(于碧珠的确这么措辞)。年底,辰辰比别的小孩提前半月离开韦城骋望路天使之翼双语幼儿园,跟随于碧珠去了泺州。翻过年头,辰辰进入另一家幼儿园,视频里跟我说他想回到天使之翼。我看见他眼窝里有液体,但于碧珠出现在镜头里后辰辰转瞬收住泪水,对我表现出淡漠,并用很大的声音说“如果没什么事,不要天天找我视频”。
一种很奇特的状况:刚分开时候彼此都意识到要用视频保持联系,对于视频频率的降低都有一种恐惧,但这状况持续半年,疲惫感渐渐出现在彼此相视的表情中。相隔两地,保持亲密和熟悉实为一种痛苦,彼此生疏成为必然的解脱。分开一年后视频通话衰减到一周一次,最近几个月大概是半月一次。好在我尚有假期,暑期我带辰辰自驾游,我俩单独处,他会恢复对我的亲密。那年自驾我故意走远,绕青甘大环线,一连十多天都在路途,频繁切换于沙漠戈壁雪山湖泊或者忽然进入一片意想不到的森林。我每天都有惊喜,也享受和儿子时刻处在同一狭窄空间。除了自驾游,我找不到另一种方式得以和他如此相依为命。辰辰对车窗外的风景无动于衷,大多数时间找我要手机,玩“汤姆猫跑酷”或者“梦幻花园”。
辰辰的拉杆箱是我送他的,我设置了密码锁的数字。有一晚,是在德令哈的政府招待所,辰辰躺床上就睡,我忽然记起密码锁数字,顺手将箱子打开。当时我还没意识到企图在里面找出什么东西,辰辰翻了个身,我赶紧把箱子锁上,这时头脑中才出现那只蛊毒娃娃。我估计辰辰一直将那玩意儿随身携带。又过两晚,是在甘肃酒泉,我试图再次打开拉杆箱。辰辰已将密码换了。我眼皮细跳几下,确信蛊毒娃娃就在箱中,自己错过了机会。又一年暑期到来,我计划再往远处跑,辰辰却说坐车太累,出门顶多一周时间。我只能调整行程,去广东福建逛几座滨海城市。送他回泺州,我再返回韦城,晚上入睡前他主动发来视频,问我看没看见他的“仔仔”。说的就是那枚蛊毒娃娃,他给它取了名字。我假装问什么“仔仔”,并说我没看见,当时我确实没看见。两月后我给车沙发换皮,一个东西从后排车座底下蹦跶出来。我一看是它,那玩意儿芝麻粒大小的五官还冲我挤眉弄眼,似乎很乐意落到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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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1976年生。1999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芙蓉》、《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七十余篇,计两百万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郁达夫小说奖、茅盾文学新人奖、联合文学新人奖等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供职于广西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