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七〇后,四川渠县人,原成都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文学创作员,现为自由撰稿人、影视编剧。已发表小说、散文、评论作品多篇,出版长篇小说《同袍》、中短篇小说集《火车开过冬季》《毕业式》《雾天的行军》及纪实文学集《被一粒硝烟洞穿》。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四川省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
你长大的那一天(节选)
王甜
没有征兆,开饭的号声在中午十二点准时响起,连值班员吹出完美的哨音,战士们如同被磁铁吸引的小钉子,嗖嗖嗖从四面八方飞出来,精准地扎到三连大门前的空地上。饭前的集合一般不会耽搁时间“讲一下”,直接立正向右转,杀向食堂。
热腾腾的大队伍一离开,如海水退潮,唰地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赵之俊,像被浪头抛下的贝壳。他的目光随着兵们的背影走远,身体仍在原地。他能干吗呢?孤独徘徊呗。他有资格徘徊,也有资格孤独。一营之长嘛。
他皱着眉头,在方圆七八米的范围内转圈。本该和大队伍一起去食堂的。基层嘛,讲究的是官兵同吃同住,以表明官兵平等,你要老不在食堂现身,大家就以为你在背后开小灶了。但他不能去,去了更尴尬。
他吃不下。
魔芋烧鸭、藤椒鱼、麻婆豆腐、笋子炒腊肉、酸菜粉丝汤,一桌的好菜。满桌满屋的官兵都吃得咂巴咂巴,满足而快乐,只有营长,端起碗,像捧着块砖头。皱眉,叹气。看他这样子,别人也不好意思了,放慢了速度,不敢放开来整,不然吃得太香,像是把营长那份口福给抢占了。
“不怪你们,”赵之俊总是苦笑着向局促不安、不停道歉的炊事班长解释,“是我自己的问题。”
但他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宁可把自己剩下来徘徊。不远处的地砖缝里居然新挤出了一茎野草,赵之俊想,我走直线过去,如果在单数步子上到达了那株草的位置,就再请假去见莫医生。
一、二、三、四、五……六……
他踌躇了。下一步是“七”,目测正好踩到草边。他想,要不要走斯文点,把这步分解成两步呢?太明显的作弊!他脸红了。哪怕是跟自己赌,这样的耍赖也是可耻的。
你呀你,现在连自个儿都瞒不过去了。
通信员救了他。那个十七岁的贵州兵,像接到军令一般十万火急地闪出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营长——大门岗电话——有人找你——”
如得到大赦的囚徒,他完全是条件反射,一抬腿就跑起来。本该先去接听电话,问问情况,他忘记这程序了,直接朝大门岗跑去。仿佛他不去吃饭,就是为了等这个电话,等这个人。
大门口有千年不变的两个岗哨。兵在轮换,哨位永恒。不管哪个兵,一踏上哨位,造型就定格了:挺胸笔直站立,标准姿势持枪,严肃脸。从营区内往外看,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两个定格背影之间,晃悠着一个正面朝向的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其他什么都没感觉到,光是这点就够让他震惊了。再明确一下,是个陌生的、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一阵风抢在他前面从营区里冲出去,冲向女孩,临了却轻轻拎起她的米白衬衣的一角,久久不放,好像有只小手牵着。
赵之俊被风裹着,一点一点移近,把她一点一点放大。大到与他一比一了,足够看到她纤长的睫毛投在面庞上的影子,还有微微上弯的嘴角弧线。
他还是没有认出她。
女孩却义无反顾地认定了他,迎上去。眼里跳出光。
“我是顾北星。”
如果有人给他们拍电影,这时的画面定然十足煽情——两个人四目相对,久久无声,千言万语尽在眼波流转中。终于男主角眼神败下来,他低头,转身,即将离去。女主角凄然唤道:“你还记得我吗?”
男主角仍然没有回头,冷冷道:“你走吧,别再来了!”
……
假的。电影都是蒙人的。
赵之俊在听到“顾北星”三个字以后像被下了咒,足足有十秒钟,对整个世界零反应。十秒之后,他活了,不管不顾地将目光砸向她的腿。
那是一双广告里才有的健美、修长的腿,包裹在牛仔裤里,适度的紧绷,适度的性感。
顺着他的眼光,顾北星也在意起自己的腿来。她迟疑着将双手分别放在大腿两侧,略微羞涩地摩擦了几下。
赵之俊忽然觉得肺里塞满了沙,透不过气来;而鼻子却像给芥末狠抹了一把,一股刺裂的酸涩直冲眉心。他偏了偏头,决心把泪星子摁回去。
“你怎么……来了?”
顾北星贴心地低下头不去看他,轻轻说:“我请假来的。”
完全答非所问。但赵之俊马上说:“好,我也去请个假。”
偏狭之地的公路,总是一样的木讷、清冷、空空荡荡。两个人一前一后,显眼地挤在路边上,朝远方走去。从哨兵的角度看去,是迷彩服和牛仔裤的某种组合,打着拍子一般,有韵律地移动,移动,渐渐淡出视线。
一般有亲属来队探亲,要么会被邀请到服务社吃小炒,要么就去离这儿最近的小镇。赵之俊不想把女孩带进大门,那样太招摇了。很多人喜欢这种招摇,带着漂亮的女友或是妹妹或啥也不是的女孩,哪怕只走上营区大门到军人服务社这一段,沿途也会收获到一箩筐满满艳羡的眼神,让你觉得自己就是这条街上最靓的仔。赵之俊放弃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选择去镇上请吃饭,明摆着,他和女孩的关系不那么好解释——那两个站岗的哨兵一定就是这样分析的。
一路无话。再往前走大约两百米有一个拐弯,一拐过去,就完全脱离哨兵的裸眼侦察范围了,就算拿望远镜也看不到。虽然他们也没什么怕人看到的,赵之俊还是在心里暗暗决定,走到拐弯处再跟她说话。
这么想着,步子倒迟疑了。一百九十米,一百八十米,一百七十米……仿佛路边竖着看不见的倒计路标。说什么好呢……只有一百五十米了。
他忍不住回了头,看她跟上来没有。顾北星落在二十米开外,一见他回头,连忙加紧步子小跑了几步。赵之俊想说不慌,慢点,小心……但,除了不知所措地摆摆手,还是啥也没说。“欲言又止”,他恨这个成语。他恨所有能够精确形容自己的词语。
还有二十米。他必须想出办法来。问她现在待哪里,做什么。如果还在读书,就问读哪个学校,大学几年级了。对对,这是最正常的提问,合理的开头。
十米。之后是个位数,九米、八米、七米……他的嗓子眼越来越干,渴得冒烟,脑门倒拼命出汗。身体的水资源分配永远不平衡。
拐弯到了。哪怕五十公里的拉练,也没这几百米走得累。赵之俊在拐弯之后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顾北星小跑着赶上来。
“我还在跳舞,”顾北星忽然对他说,仿佛也下了很大决心,“在跳舞,业余的。”
赵之俊怔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浮出身体:“跳舞啊,挺好的,业余也挺好的。”
不。她不想业余。业余一点都不好。
“我要当杨丽萍。”她曾说。
“不,我要比杨丽萍跳得还好。”她又修正说,“杨丽萍只会跳民族舞,我除了民族舞,还会跳芭蕾。”
那时她的眼睛很大,在黑暗中像猫眼一样放出幽亮的光。渐渐地,光里升起两簇火苗,火苗在跳舞,在炙烤。杨丽萍都没有这样的眼睛。
十三年前。“5·12”大地震后第二天,赵之俊当时所在的部队领受任务,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四川什邡的一个小镇。说是镇,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它存在的像样建筑物了,完全是个大垃圾场。房子要么已是一堆废墟,要么摇摇欲坠,活物们——幸存的人、狗、猫、鸡——在街上梦游般乱窜,在废墟堆上乱挖乱刨,寻找失踪的亲人。有的人一见到军队就上来“抢”人,拖着战士去一个个倒塌的房子前,哭诉还有几口人没出来。那是在噩梦里才会见到的场景。
傍晚时分,赵之俊和几个战友刚从一个低洼救援点上来,下半身裹着泥浆,没来得及打整一下,排长就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他们说:“你、你,还有你,跟我到古远小学。”
他是几个“你”之一。
古远小学的教学楼塌了一大半。在塌与未塌的分界线上,一个小学生被一块大水泥板压住了。古远小学原本有一批人在救援,分散作业,而这是新发现的一处,缺人手,就把赵之俊他们叫来了。
孩子原本在一楼,地震后楼往下塌,直接让一楼变成了地下室。赵之俊打头,战士们从凌乱的建筑残留物的缝隙间钻下去。脚沾了地,上面有人支了大号手电筒,就着电筒光,大家才看清被困的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手电光刺得她把眼睛闭起来,好一会儿才适应。
“叔叔……解放军叔叔……”小女孩虚弱地喊,脸上满是灰,哭过之后,留下黑乎乎的花式泪痕。赵之俊一见她,心就揪起来。这是他参加救援以来遇到的最小受困者。他凑近女孩:“别怕,叔叔来了。”
女孩的眼里涌起了大片的感激之潮,她冲他笑了一下,又忍不住咧嘴想哭;哭呢,又不愿让人看出来,使劲地咬嘴唇,想把哭声憋住。是个懂事的孩子。越是懂事越看得人心疼。
赵之俊从迷彩服的衣兜里掏出毛巾来——湿的,全是他今天揩在上面的汗水。不管了,他用这湿毛巾给她擦脸,擦去眼泪与灰尘混合的图案,擦出一张白净、细腻的瓷盘样的小圆脸。
“你叫什么?”
“……顾北星。”
还是一张白净、细腻的瓷盘样小圆脸,但毕竟过了十三年,又正是女大十八变的时期。她的样子,到底和原来不一样了。
赵之俊认真打量她面庞的时候,他们已经踏进镇上最好的饭店“枫香苑”,找了靠窗的一张小桌面对面地坐下来。她知道对方在打量自己,只有假装不知道,侧过脸,朝向窗外,把院子里的一丛三角梅使劲地欣赏了又欣赏。
不说认不出来。大了,漂亮了,是长大的那种漂亮。他想着。怎么个漂亮法,他形容不出来,也不便细看。
哪怕是在心里自说自话,他也只说“长大”,没敢轻易用“女人”这样的字眼。定性般的,太严重了。他固执地自我要求,让她停留在当年,作为那个小女孩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叔叔”“解放军叔叔”,她曾这样呼唤他。她会永远这样呼唤他。
仿佛只有这样,他的救援动机才正直、光明,他无有所图,天地可鉴。
顾北星告诉他,自己大学毕业了,找了一份一周只去三天的文员工作,更多时间用来准备考研。而赵之俊呢,说自己在当兵第二年考了军校,毕业后分到这支部队,从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到现在,新近提为营长。
十三年的时光,好像就这么三言两语便概括了。
“你考上军校后,就不在原来的部队了,”顾北星轻轻地说,“我找了你好久。”
赵之俊的脸发烫。他没有想到这个。既没想到顾北星会到处找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为此脸发烫。
所幸,服务员及时地拿菜单过来。这位神色世故的大妈,一定把他们当成是初次约会的情侣了,热情洋溢地推荐招牌菜中最豪华的“龙凤呈祥砂锅煲”。顾北星细问内容,原来是综合了黄鳝与土鸡的砂锅炖菜,她笑得眼睛都弯了。大妈陪着她一起笑了好一会儿,顾北星也没领人家的情。
“不用了,不爱吃这些,还龙呀凤的。”她笑着说。
“那你爱吃什么?”赵之俊问着,却没等她回答,兀自点了糖醋里脊、虎皮青椒和鱼香茄子。顾北星蓦地收起了笑容,朝赵之俊深深一望。
“我最爱吃的,你还记得呀!”她把菜单竖起来,把潮红的脸挡住一半,“说说看,你最喜欢吃什么?”
赵之俊看看她,笑了笑。
“土豆丝。”他说。
“就这一样?”她瞪大眼睛。
“也可以说是一系列,”他为渐趋放松的氛围而欣慰,“青椒土豆丝、酸辣土豆丝、煎土豆丝饼、土豆肉丝盖饭,都算。”
她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一个土豆丝,说得跟变形金刚似的。”
他大笑两声。笑声爽朗,仿佛挣脱了一层束手束脚的盔甲,空气顺畅了,呼吸自如。他有了些许勇气,觉得自己兴许能从容以对——就像所有多年后重逢的老友。顺手端起土陶茶杯喝了一口大麦茶,嘴角仍挂着一丝笑,余韵般的。
其实,他告诉过她。
她不记得了。
“饿不饿?”
赵之俊给孩子喂了一点矿泉水,又问。
女孩点了点头:“我想吃糖醋里脊……虎皮青椒……鱼香茄子……”她闭上眼休息了几秒钟,又把菜单复述了一遍。
“好,”赵之俊说,“等你出去了,我带你去饭店吃。”
“不,回家吃……妈妈会做。”顾北星说得很慢,“叔叔,你爱吃什么?”
“我?我……土豆丝,有土豆丝就能下一大碗饭。”
她努力地想了想,估计土豆丝对她吸引不大,她又回到自己的执念中去:“糖醋里脊……虎皮青椒……鱼香茄子……”她的眼神模糊起来,张开嘴,尽力去咬靠近脸部的一个大块的东西。
“别别……别吃水泥块啊,乖。”赵之俊忙拦住。医生说过,对虚弱的被困者,不能给固体食物,最好是流质的。他传话给外面的人,送进来一盒牛奶,他举着奶盒,看着她像小猫般慢慢啜饮。
排长请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建筑工程师。他是这片区域的技术权威,各个救援点都争着请他去判断分析现场形势,拿出合理的救援方案。工程师头上扣着黄色安全帽,在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进行观察,好半天没有吭声。他紧紧皱起的眉头预示着这又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压住她的是大梁的一部分,”工程师把他们聚到一边,小声说,“大梁不敢动,一动就怕引发二次垮塌。里面可能还有别的幸存者,再垮塌就没法救了,还会影响到救援人员的生命安全。”
“那怎么办?”排长问。
“大梁不动,从另外几个方向挖,清理掉孩子周围的渣块,再把她拖出来。动作一定要轻。”
这个方案很快得到了救援区域最高指挥员的认同。排长让人送来几顶安全帽和几样挖掘工具,四个人当即干了起来。
赵之俊拿到了一把铁锹,但他不能甩起胳膊大力抡,只能把铁锹当成是大一号的勺子,一点一点小心刨着孩子周围的碎渣。大约刨了半个小时,外面有人大喊大叫,请求增援,学校另一处又发现新的幸存者了,排长带了一个战士赶往那里,这边就只剩赵之俊和另一个兵了,救援效率顿时降低一半。
赵之俊听到一起干活的战士叹了口气。“没事儿,”赵之俊说,“要不了多久了。”他说给那个战士听,也看了女孩一眼。她半闭着眼睛,像在休息,仿佛什么都不关心、不介意。赵之俊想着,这孩子还挺安静,心态好。他继续小心地刨着,有的时候空间不够,铁锹用不上,他就直接用手刨。戴着劳保手套,仍会被残渣里的钢扦、玻璃之类伤到,那也顾不上了。
“谢谢……”
忽然传来细微的一声。赵之俊抬头,孩子已经睁开眼睛,深深地望着他。他冲她一笑。
挖掘一直进行了两个小时,从时间推算,外面也应该天黑了。两名小战士终于把最后一小撮围堆在顾北星身边的建筑渣块清理掉,但赵之俊听到队友“啊”了一声,他赶紧提着大电筒灯往深处照看——
孩子的左腿被大梁死死压着,而下面,又是一根粗大的水泥柱。两个无法轻易挪动的大家伙把这孩子咬住了。
糖醋里脊、虎皮青椒、鱼香茄子、炝炒土豆丝。
“动筷子,动筷子。”
菜上来一个,赵之俊就劝一回。劝菜也不会说别的,反反复复就是那一句:动筷子。
顾北星抢先夹了一筷炝炒土豆丝,送到赵之俊的碗里。赵之俊本来是想给她夹菜的,这样一来反而不好夹了——就像是针对人家的举动做出的回应,太明显的“还情”,笨拙至极,还是算了吧。
赵之俊拿起筷子,从碗里夹上几根土豆丝,慢慢送到嘴里。他嚼得很慢,仿佛只是一个机械的动作,一抬头却见顾北星在专心地望着自己,满脸的关切。
“好吃吗?”顾北星小心地问。
“唔……好吃。”
“不行,太敷衍了,”顾北星又夹了一筷土豆丝塞到他碗里,“要认真吃。”
赵之俊愣了片刻,想不出说什么,只好又从碗里夹了几根土豆丝来尝。还是慢慢地嚼,但这一次他闭上眼,用心地体会着土豆丝的每一个特征,其味道的每一个层面:它的脆,它的咸与香,淀粉带来的饱实感,与蔬菜类似的清爽劲……他终于尝出来了。
他睁开眼,感激地一笑:“我好久没吃出食物的好味道了。”
顾北星一直仔细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猫一般,从眼仁里升起幽暗的火焰。
“你看你……”
她把头低下去时,赵之俊仿佛听到她在细声喃语,带着些许哽咽。当她再次抬头时,分明有一星碎亮在眼中闪烁,但她及时地调整了自己,甩甩头,用一种祖母般的语气郑重叮嘱:
“以后要好好吃饭。”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