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男,1947年生,原名王阿成。1979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马尸的冬雨》、短篇小说集《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散文集《和上帝一起流浪》等40余部。短篇小说《年关六赋》获1988-198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赵一曼女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曾获数十项优秀文学奖项。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俄、韩等多国文字。
《碎片中的花样人生》赏读
阿成
修表记
我一直以为手腕子上的表是一款比较高档的表。女人喜首饰,男人爱手表。这是不同性别的一种别样追求。请不要笑话这种事。要知道,幼稚,是一个人“年轻”和精力充沛的重要标志。记得在北京开一个什么座谈会,在会上我经常走神儿(我一遇到自以为是、夸夸其谈的发言就走神儿),于是不断地看手腕上的表。旁边那位评论家斜过身子小声地说,手表不错哈。我说,还行。妈的,评论家就是评论家,看问题尖锐、准确、凌厉、老到,表情和态度还挺温和,其中肯定包含了对幼稚者的理解与男式慈祥。我爱评论家,但我总觉得他不该把这话说出来。
只是,不到两年的时间,手腕上的手表开始慢了起来,与现实时间不同步了,后来干脆就不走了,晃一晃走几步,不晃就不走,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看来是需要更换电池了。我敢肯定不是坏了,如果坏了的话——虽然我不懂表,但——我能感觉到(不少不懂表的人跟我的感觉一样,能判断出自己的表是电池没电了还是坏了。人们跟表朝夕相处的时间太长了,这两点还是容易判断出来的)。
我这款表是在瑞士买的。瑞士是世界名表之都。瑞士产的表基本上都是世界名表。虽然也有高中低档之分。买表的时候,那位瑞士籍的华人导购员对我说,这款表的电池可以走四年。这样看来,这款表已经在瑞士的那家表店毫无意义地、静静地走了两年多了。如果是一款普通的表,十几块、二十几块、百十块钱,也就算了,没必要修了。家里这样的废表还真是有几块,直接扔了,心理上有一点障碍,毕竟是受过传统教育的人。传统教育的精髓就是厉行节约,特别是“厉”字很厉害。何况这是一款瑞士表呢?肯定要换一块电池,当然,最好能换到瑞士原装的电池。
上一次给这款手表换电池,是在哈尔滨最有名的中央大街上的“中央商城”里,那个专门修名表的小柜台换的。当时我之所以选择中央大街上的这家高端修表店,是因为我推测它信誉好。如果中央大街上的商店都不讲信誉,哈尔滨就是一个不值得信赖的城市了。记得,那次换电池好像是花了一百多块钱,是一位高度近视的老师傅给换的电池。他告诉我,放心吧先生,我这是瑞士原装的电池。我问他,可以走几年?他说三四年没有问题,如果走一年就不走了,你到我这儿来我免费给你更换。中央大街上的商城就是中央大街上的商城,讲信誉,服务态度也好,包括售后服务。售后服务是中央商城服务的核心部分。这就是中央大街上的那些实体店为什么一直红火的原因。
既然我是一个手表爱好者,那就不可能始终如一地对某款表爱如妻女,这期间我换戴过几次别的牌子的表,尽管我是不那么喜欢运动表,但我也试着戴过,其中包括我在英国的格林威士买的那款最时尚的、造型极特别的而且走得极其准的运动表。不过,那款表虽然是超前、时尚、准时,但是看起来有点儿别扭,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走法,就是我们常说的,不按套路出牌,而是一格一格地往前动,要认真地看好几秒钟才能确认是几点几分几秒。还包括华为和另外一个厂家生产的那种细长条的电子运动手表。运动手表有运动手表的好处,但也有它的劣处。比如说,它可以测心率、心跳、血压,准不准是另一回事。如果从保健方面来去考量它,我觉得它更适合脆弱的老年人。问题是,这种表需要不断地晃动手腕才能显示相关的读数。这种动作本身就有点儿傻,尤其是对老年人不方便。这让我想起了为什么在民国时期那些老年人喜欢戴怀表。其实,戴怀表也挺有范儿的。我喜欢,但不好意思戴,觉得它离我们这个时代太遥远了。
所以,我渐渐地对运动手表失去了兴趣。经过了一个爱好的周期之后,我又重新戴上了这款瑞士表。虽然表一直在有力地、健康地走着,但我很快发现,表快了两分钟。其实快两分钟倒没什么,严格地说,我的绝大多数的日子并不是用分钟来计算的。用分钟来计算自己生命和生活的人,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但绝对不是绝大多数。只是,非常奇怪的是,这快的两分钟却一直困扰着我,俨然鱼鲠在喉、芒刺在背,只要一看表就感觉浑身不舒服。为什么会快两分钟呢?尽管我不是一个总想走到别人前面的人了,但表的这种状态让我心里有点儿堵得慌,而且心情也非常不愉快,很烦恼。很显然,这快的两分钟已经严重地干扰到我的生活质量了。我不知道我前面是否说过,我是喜欢一个旅行的人。有一次开车去额尔古纳的室韦玩儿,中途路过某县城的一家修表店。我想了想,决定到这家修表店把快的这两分钟给我调回来。
那个样子非常老练的中年修表师傅认真地看了看我的表,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我,说,你这是一款高档手表。对,瑞士的。像这种高档手表并不是人工可以调的,他说,是在固定的时间由在天上运行的专门卫星来矫正这款表的时间。现在我就是给你调过去也没用,而且收费还很高。你愿意吗?你肯定不愿意。修表师傅的这番话不但没有让我不高兴,反而让我的内心升起了一点点欣慰和喜悦。娘希匹,俺的这块表居然是用地球上空的瑞士卫星来调时间的。挺好,不错。那么,卫星什么时候给调呢?我问。修表师傅说,这我就说不好了,这是瑞士的事情。我说,那倒是,那倒是。谢谢你。我问,多少钱?他老练又非常自负地说,我们县城不像你们大都市,什么都要钱。我们该要钱的要钱,不该要钱的不要钱。免费。我说,那就太谢谢了。他说,不用谢,我一看你就是个手表爱好者,发烧友对不对?我不断地用手指点乎他,笑了。
对,人在外县就应该入乡随俗,朴实一点儿。
我后来我才明白,在生活中尤其应当警惕的就是中年人。
两年过去了,不知道是瑞士方面的卫星出了问题,还是外县那个中年修表师傅说得不对,这块瑞士表依旧快两分钟,而且很快就不走了。这样的小故障我能判断出来,是电池没电了。电池没电了该做什么呢?应该尽快地去更换电池。
这次我没有选择比较远的中央大街上的商城去更换电池,就去我家附近的那个以农民消费者为主力的前进菜市场的三楼,那儿有一个卖表兼修表的柜台。修表的师傅是一个准中年人,肯定不是大学生,估计应该是初高中毕业,而且已经毕业多年了。这样学历的兄弟姐妹在二十世纪非常多,现在比较少了。柜台旁已经有一对年轻人在那里修表了。两个人好像是从县城来的,从他们二位的表情和穿着打扮上看,估计是一对新人。他们前面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到的时候,那个小伙子说,师傅,我这是个新表。修表师傅说,这不是个新表,这块手表的电池已经标明换了三四年了。至于说换电池之前有多少年我就不知道了。小伙子的脸腾地红了,新婚媳妇儿闻声后立刻躲到了一边去了。接着,师傅打开了这块手表,并用仪器测试表里面的电池。测过之后说,你表里的电池还有电。小伙子不言语了。修表师傅看了看这个小伙子和站在一边的他媳妇说,我给你调一调吧,但是,不能保证调好,如果能调好你就继续用,调不好你再到别处去看看。于是,修表师傅开始调这款手表。调好之后把表递给他说,还真行,能走。那个小伙子问,多少钱?修表师傅说,不要钱。这两个年轻人立刻像传说中的仙人一样消失了。
他们走了以后,修表师傅对我说,估计这个表是别人当新表送给他的,八成是新娘的娘家人送的。
这时候,过来两个老太太来给手表换电池。两位老大姐非常非常自然地插队在我的前面,我往后挪挪身子。我不是有什么风度,而是她们已经是老年人了,让着她们点儿没错。我不喜欢社会上流传的那句“不是流氓变少了,而是流氓变老了”这种混账话。
那个瘦一点儿的老太太拿出一块看上去比较旧的表递给修表师傅,问,小伙子,换一个电池多少钱?修表时师傅看了看那款表说,二十五。瘦老太太说,怎么这么贵呢?旁边陪她来的那位胖老太太说,啧,是贵。修表师傅没言语,转头来要接我的活儿。瘦老太太说,这个手表我很长时间没戴了,也不至于这么浪费电池吧?修表师傅说,这跟你戴不戴没关系,戴不戴,手表该走还走。瘦老太太说,那我换一块新电池能走多长时间?修表师傅说,两年。瘦老太太说,不对呀,我上次换手表电池戴了四五年呢。你这儿有没有耗电低的电池,能戴的时间长的那种。修表师傅说,有,六十块钱一块。瘦老太太说,六十块钱一块?买一块表才多少钱呢?修表师傅说,便宜的十块钱。瘦老太太说,我一般没啥事不出门的时候就不戴表,把电池拿下来,等我戴的时候我再把电池装上。这样能不能省电?修表师傅说,电池抠下来肯定能省电,不过你老这么抠电池容易把表抠坏了。胖老太太对瘦老太太说,姐,咱回去再想想,不用着急换。再说了,咱有啥着急事儿?爱几点几点呗。瘦老太太说,说得也是呀。二十五块钱买肉,全家人能包好几顿饺子包子吃呢。就这样,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走了。
修表师傅打开我的手表一看,说,先生,你的表比较麻烦,我得看视频弄。我平静地说,这是瑞士表。修表师傅说,我知道。我说,你不用打开视频看,你直接换电池就行。他笑了,行,听你的,试试看呗。打开了以后,修表师傅说,还别说,真行。我说,你再给我调调时间,这个表快两分钟。他说,没法调。我说,我听人家说,我这种表是卫星来调时间的。修表师傅听了扑哧一声乐了,说,那是扯淡。我也憋不住笑。然后修表师傅开始给表换电池。我问,这是原装的电池吗?修表师傅说,那都是扯,没有原装的。就是电池的质量好一点儿。我说,我说也是,其实中国产的电池也挺好的。修表师傅说,对,时间上说话呗。修表师傅给我换过了电池后说,你注意防水啊。我说,我这个表是防水的呀。他说,防啥水呀,根本不防水,洗脸洗手戴着还可以,其他根本不防水,你注意点儿就是了。
看来,即便是在小事上也不要随意地笑话别人,有时候自己比别人还愚蠢呢。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