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江西修水人,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第一届海鸥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
固体的轨迹(短篇小说)
樊健军
一
共有两道门。
前道门用6毫米的钢筋焊接,菱形花纹,刷遍了银粉,但压制不住蓬勃的锈迹。裴定然将十字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钥匙,门开了。第二道是木门,暗红色,油漆剥落,像被老年斑侵蚀的脸。他换过把十字钥匙,再次攮入锁孔,啪嗒一声响,门缓缓朝内退去,被墙壁挡住,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的双眼忽然有些发酸,像掉进了异物。他揉了揉眼睛,室内的变化更真切了,同上次离开时很不相符。他停顿了一下,想抹去这种陌生感,估计没成功。倒退两步,仰头看了看门牌,蓝底白字的门牌仍在,三位数,407。没错,是这儿,没走错地方。
敞开在视线中的,仿佛是家装修简陋的服装超市。四面发黄的墙壁,两只哑着的白炽灯。窗玻璃上滞留着来历不明的污垢,室内光线不足,带着幽暗的朦胧。七八根不锈钢管纵向排列,高度齐头,上面悬挂着清一色的西裤,两种颜色,黑和灰,长短相差无几,属同一尺码。他翻看了西裤的标牌,上半部的黑色图案中有张侧脸,是个叼着烟斗的外国老头。裤子的布质很粗粝,做工也很粗糙,属杂牌无疑。原来摆放在客厅的家具去哪儿了?一张茶几躺在不锈钢管下,被密不透风的裤子遮蔽了。两把单人沙发被挤到西边的角落,不看仔细根本发觉不了。
有两根钢管的间隔稍微宽一些,可能是出入的通道。他从中穿过,朝父亲的卧室走去,卧室阒无一人,裴茂真不在。再看客房,也是空的。棕绷床上的被褥还没叠起来,保留着他上次在家时的凌乱。他转入厨房,仍不见父亲的人影。洗菜池里堆着未洗刷的碗筷,灶台上扭曲着几根细蚂蟥似的面条,两只蟑螂见了他,亡命似的逃窜,眨眼隐没在一堆狼藉的瓶瓶罐罐之间。他将旅行袋从肩膀上卸下来,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浩荡的音乐声却在父亲的卧室爆响,父亲没带手机出门。
他在钢管间走了两个来回,头有些发晕,好像诱发了密集物体恐惧症。每次回来他都要替父亲打扫卫生,该洗的洗干净,该扔的扔得坚决。他原想从客厅开始收拾房间,钢管上的裤子却阻碍了他的行动,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它们聚集在一块,像一片被修剪的低矮的森林。他摸不透它们从哪儿来,是别人寄存的,还是父亲买回来的?裤子的尺码同父亲很合适,若真是买回来的,有个三五条就够了。他蓦然想到,郑佐朝的电话或许同裤子有关。两天前,郑佐朝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抽空回来一趟。裴定然让他有话在电话里说,对方迟疑了一下,才吞吞吐吐说,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你还是先回来吧。郑佐朝说得越含糊,他内心就越着慌,以为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或者卧病在床。追问郑佐朝,又说没什么事,裴茂真好好的,不回来也没关系。他还是放心不下,向单位告了假,又安慰妻子,顶多三天就会返程,然后连夜驾车赶回来了。
静憩半晌,给郑佐朝去了电话,问,见到老爷子没有?
你回来了?老爷子在我这呢。郑佐朝像卸下重担似的,语调极为轻快。
裴定然悬着的心落了地。他内心的不踏实是多重的,既有亲情上的牵挂,也因赡养老人的义务使然。还有就是,他对父亲的不了解。都说父亲是儿子的信仰,但裴茂真的这种信仰很早就缺位了,没能在裴定然这块土地上奠基,更不要说起高楼筑大厦。在裴定然已然固化的印象中,父亲本分而懦弱,同木讷、呆滞、庸俗、窝囊、苟且、可有可无一类的词语紧密相连。这个小城市的无业游民,参加过几次招工,最成功的一次被用工单位试用了三天,仍就没逃脱被辞退的命运。后来,他不得不跑单帮,其实是打短工,有点像印度日结工资的临时工,有啥活干啥活,都是别人挑剩的不愿意干的活。他拉过板车,踩过脚踏车,扛过大包,清理过化粪池。听说还做过三个月厨师,其间出了个小事故,给豆腐花加白砂糖时不知从哪里掉进颗石子,险些硌掉客人两颗大牙,后来还是雇佣他的东家发善心,给了他半个月工资。若说有英雄壮举,唯一的一次,发生在读高中时,裴茂真替一个受人欺侮的同学出头,结果被视为那个同学的同类,被他们的同窗打倒,踏上一脚,进而被全校师生同仇敌忾,逐出校门。那个时代类似的事情司空见惯。裴定然的祖父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对儿子的委屈不闻不问,连句安慰的话也舍不得说。裴茂真流落街头,没成为小流氓,倒成了小流氓嘴边的皮猴子。
父亲年少时替人出头的故事,八成属于以讹传讹,是别人侮辱他时强加于他的借口。裴定然打死也不相信,像紧箍咒般箍在父亲头顶的那道“光环”。相反,他对母亲口中的父亲深信不疑,母亲经常奚落父亲,你这只皮猴子。他对父亲形象的认知,说穿来,是母亲灌输给他的,是她给他定义的。母亲有资本这么说。裴定然的外公早年是某个乡镇的头头,后来犯了错误,丢了乌纱帽,贬迁进城到乡镇企业局做了个办事员。裴定然的母亲随父落泊,凤凰变草鸡,像患了梅毒般,身后的追求者一哄而逃,不得已才下嫁给裴茂真。
既然没从父亲身上找到信仰,裴定然就把目光投向了别处。在省城上大学时,他信仰了爱情,把对一个女同学的爱恋当成了自己的信仰。毕业分配,女同学要回原籍,如果他不跟过去,他们俩就得掰了。两地相隔千里,一个在省南的最南端,一个在省北的最北头,真要过牛郎织女的生活,不掰才是奇迹。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自作主张,奔爱情而去。这一去二十多年,返回故土已是遥遥无期。他投奔爱情的举动无疑是父亲的失败。想一想,父亲这辈子一无所成,女儿早逝,妻子先他而去,临到老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更悲催的了。
二
裴定然怀疑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可又觉得不像,父亲每天一个人进进出出,吃早点、买菜、散步,从来没迷过路,更没有走丢过,至少没接到过郑佐朝的电话,报告类似的坏消息。他每次同父亲通话,父亲的话虽然很少,嗓音带着常受人差遣的恭顺,但吐字清晰,一句是一句,绝没有多余的废话。这证明父亲的思维健康,脑子也没啥故障。可这些年,他对父亲的感觉越来越陌生,每回家一趟,父亲就要陌生一点,疏离得远一些。父亲好像是个缓缓移动的物体,稍不留意,就会拉开一小截距离。他想把他拽过来,可是力不从心,父亲也不配合。他同父亲商量过,让他去福利中心。裴茂真瞪大了眼睛,声音却是低沉的,好像怕得罪他似的,我又不是孤寡老人,去哪儿不行?想把我当垃圾扔掉?!他想过把父亲接去省南,父亲仍旧是那个态度,我哪儿也不去!呆哪儿死哪儿!他被父亲弄得骑虎难下,万一哪天父亲卧床不起,该咋办才好。
他边收拾东西,边胡思乱想。洗刷完洗菜池里的碗筷,抹去灶台上的脏污,又冲洗了卫生间,将两间卧室拾掇整齐了,就剩客厅里那片低矮的森林没有收割。他还没摸到它们的底细,不敢贸然动手。愣怔片刻后,抓了把米放在电饭锅里,煲了小锅粥。近两年,父亲的饮食习惯有了变化,晚餐一碗稠粥,啥菜也不拌。忙完这一切,郑佐朝就踩着点将裴茂真送了回来。
裴茂真见了裴定然,没有过多表示,只是淡淡地说,回来了。他是问候裴定然呢,还是报告他自个回来了,没人区分得清楚。乍一看上去,父亲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裴定然觉得还是有些异样,白头发添了许多,眼眶内更浑浊了,看不见丝毫光彩。最叫人怜悯的是,背驼得太厉害,好像地球对他的吸引力超过别人不知多少倍。裴茂真对此浑然不觉,像只地鼠般钻过低矮的森林,躲进了卧室。裴定然意欲跟过去,却见郑佐朝招了招手,让他出去。
往次还乡,他都会同郑佐朝吃个饭,妹妹裴丁香虽然离世了,可他们俩依然亲如兄弟。裴丁香活着那会儿,回乡省亲的场面像过年般热闹,两大家子人,加上他们父母,吃个饭都得摆上大团桌。可惜裴丁香患了乳腺癌,医治无效,死时才三十二岁。郑佐朝独自带着裴丁香留给他的一双儿女生活了两年,第三年才续弦,毕竟来日方长,谁也抗不过时间。可在裴定然眼里,他仍旧是他妹夫,特别是裴定然的母亲死于心肌梗塞后,郑佐朝一夜之间成了裴定然在故乡的精神支柱,裴茂真偶有个风吹草动,全赖他来照顾。郑佐朝是个讲情义的人,有事不消说,随叫随应,平常日子隔三差五会来探望老岳父,逢时过节,还会把老爷子请到家里去。在经济上,他不是个很宽裕的人,代理了几个杂牌的纸品,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够口饭吃。经过裴丁香的那番折腾,原有的积蓄怕是早消耗光了。他没啥上得了台面的朋友,客户大多是小超市、小店铺,没谁帮衬他,全靠他自个支撑。裴定然猜想过,不知他是念着裴丁香的好呢,还是心地本真如此,不管怎么说,对他始终愧疚得慌。
裴定然跟随郑佐朝下了楼,找个小馆子,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两瓶啤酒。小馆子是家夫妻店,丈夫掌勺,妻子当服务员,是郑佐朝的客户,还算热情,赠送了两碟凉拌,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一小碟酸脆萝卜皮。话题自然围绕裴茂真展开,重心落在了那些裤子上。郑佐朝说,上次你走后没几天,我去老爷子那里转了一次,当时就见五六条裤子晾在那里。裴定然暗暗计算了一下,距离上次回家,都三个多月了。他皱了下眉头,想不到时间过得如此飞快。当时我也没在意,过几天,再去,发现裤子增加了,大概有十几条。郑佐朝呷了口酒说,我问过老爷子,咋买这么多裤子呀,老爷子没说话,拿眼睛觑着我,我就没再多问了。后来,裤子越来越多,我越发不敢问了。裴定然明白他的意思,换成他也不敢擅作主张,人上了年纪,性情异变,难免会生出各式各样的怪癖,万一惹出了什么麻烦,吃不了兜着走。他买那么多裤子干嘛呢?裴定然自言自语。郑佐朝咧了咧嘴,苦笑了下说,我哪能知道,这事还得你亲自问他。该不会……卖裤子的是个女人吧?他没来由地猜测。还真难说。郑佐朝被逗乐了,一口酒喷了出来。
他们俩后来又说了些闲话,相互通报各自的近况。临到分手时,郑佐朝突然发问,你就没想过调回来么?裴定然被问到了难堪处,好半天拿不出话来回答。依照郑佐朝的理解,他在省南呆的是个小地方,奔不了大前程,有啥可留恋的呢。郑佐朝不清楚,裴定然已陷入难解的僵局,这边父亲年迈,需要有人照顾,那头岳父岳母也已风烛残年,同样需要服侍,虽说有个妻妹,可妻妹远在上海,远水解不了近渴。按下葫芦起了瓢,顾了这头丢那头。况且还有孩子、房子、人情世故等诸多现实门槛,有几道跨得过去?你不回来也没关系,有我呢。郑佐朝可能意识到刚才的问题太唐突,把话收了回去。
饭局没多久就散了。回家途中,裴定然在小区门口遇上父亲,后者正要去散步。他赶紧跟了过去,父亲没吭声,任由他尾巴般跟着。先前他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随,如此走了段路,才加速走几步,赶上同父亲平行的位置。如此又走了小段路,他刚要张口说话,父亲却放慢脚步,有意落到了他的身后,他跟着慢下来,父亲就更慢了,他再慢,父亲干脆掉头往回走。他知道不能追过去,收住脚步停在了原地。他傻愣愣地瞅着父亲的背影,眼睛酸楚得不行,泪水眼看就要奔涌而出。
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逮着同父亲说话的机会。每次回来,除了处理必要的事务外,他会给父亲做几顿饭,父亲有兴致时陪着喝上一杯酒。父亲喜欢的菜很简单,就那么几个。裴定然买了块五花肉,煮熟了,切成块,用青椒爆炒了,盛了一大盘。酒是限量的,不超过二两。因客厅被占着,一张四方小桌摆到了厨房外的阳台上。父亲吃着菜,喝着酒,身体渐渐松软了,脸上浮现了些许欢愉。裴定然尽可能挑选愉悦人的话说,间或插上个现实问题,比如钱够不够,身体咋样。父亲给出的答案并不明朗,差不多吧,少瞎操心,就那样,诸如此类。他没法判断父亲到底好,还是不好。到后来,止不住问,那些裤子哪来的?别人寄存的吗?
说话的当口,裴茂真正搛了块肉要往嘴里送,好像被突然施了魔法,保持原样被固定了。那块肉离嘴边不到两寸,主人的舌头都挺起来了,还是没能把美味迎进去。借着正午的光线,裴定然发现父亲的眼睛被冻住了,像两个被小昆虫鼓捣出来的洞口,空空荡荡的,里面啥都没有。
你不知道啊……他们……他们让我脱了裤子,在操场上跑圈儿。裴茂真嗫嚅说。
他们?
说了你也不懂……
裴茂真蔫头耷脑地放下了筷子,那块没被消灭的五花肉随之掉到桌面上,三蹦两跳的,像个调皮的小家伙那样逃离了桌面。他显然失去了喝酒吃肉的兴致,从杌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要往厨房里走。动步时可能绊到了杌子,砰的一声响,杌子倒在地上,老人家一个趔趄,幸好阳台不宽,被墙扶住了。
……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