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锋,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文学著作30部,曾获多种文学奖。
导读
一个共同的世界或事件,如果站在每个人不同的立场,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又有着怎样的纷繁与复杂?
古灵魂(节选)
张锐锋
农夫
昨天夜里我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好。我听见外面下起了雨,起初是一些稀稀拉拉的雨滴,但半夜就下大了。风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拍打着窗户和屋顶,好像就要把我的屋子掀翻了。我本想点亮灯,但一想到我的灯油已经不多了,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雨又变小了,屋檐上的流水声也清晰起来,它十分清脆,就像每一滴水都打在坚硬的玉石上。
已经很多日子没有下雨了,昨天我沿着田间小径巡查,发现我的田地里的谷禾垂下了头,它们的叶子卷了起来,就像一个个老人佝偻着身子,我听见了它们的喘息声。这让我十分伤心,我蹲下身子,仔细察看每一株禾苗,好像我所感受到的焦渴在嘴唇上燃烧,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已经开裂。天气是炎热的,我坐在田埂上,浑身在流汗,我多么想把我身上的汗水浇灌这些可怜的庄稼。
到了黄昏时分,南面的天边出现了乌云,然后一点点蔓延到西边,将太阳落山后的余晖盖住了。天空昏暗下来,我却从这发暗的乌云里看见了光,看见了焦渴里的光亮。
天空越是暗淡,它的光就越亮。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内心充满了喜悦,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雨了。我回到屋子里等待着,等待着。我倾听传来的一阵阵闷雷,仿佛天上的车轮碾了过来。
外面完全漆黑了,我一次次推开门观望,空气里显然有一点儿潮湿了,风向也转了,乌云已经将世界完全盖满了。我猜测今夜就会下雨。有的时候,看着云雨覆盖了天空,但不知什么原因它们又会散开。夜深了,我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在这漆黑中我想象着天空究竟是谁在掌管下雨,谁又掌管着打雷并施放闪电。它们是怎样的神灵,它们在平日都藏在什么地方?需要我们怎样祈祷它们才会出现?我们用怎样的方式才会让它们感动?
天上的事情我不可能知道,我只关心人间的事情,关心我的谷子在什么时候播种,又在什么时候收获。我在夜晚听着雨声,渐渐有了一点睡意,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因为我一直能够听得见雨声,知道它下大了,后来又变小了,还听得见雨声里的风声,它们完全是交织在一起的。大雨扫过我屋顶的时候,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节奏,好像天上的乐师在演奏。这样的音乐真好听,我不知道国君的宫殿里所演奏的是什么曲调?它肯定不如天上的乐师,演奏这样一个复杂的、充满了无穷变化的玄妙音乐,它是这样浩瀚、广淼、深不可测,它包含了万物生机的玄奥。
我整夜都在倾听。世界好像在旋转,它一会儿走得很远,一会儿又回来了。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事情值得期待、值得倾听。这些美妙的音乐好像在我的梦中,又好像在梦的外面徘徊。可是国君却不断寻找仇恨和杀戮,他们竟然不知道这个世界多么美好,而且本来就是美好的,可我们为什么要去做那些丑陋的恶行?每一个人都应该守护美好的东西,不应该不断袭扰别人的宁静和天赐的福分。
春天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始播种,晋国的国君就让大夫里克率领他的军队去讨伐狄国。他们路过我的田地,把我的田地踩得坚硬,使得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土地翻开,才让我的谷子才种在土里。那一次,他们好像获胜了,狄国的大军败退了。后来我才听说晋国出兵的原因,他们国君的儿子逃到了狄国,晋献公要把他的这个儿子杀掉,所以就要出兵讨伐。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这哪是一个做父亲的应该做的?即使是山林里的凶兽也不会这样做。
我在很小的时候,到山林里砍柴,我拿着刀爬到了树上,要把一些细小的树枝砍下来。忽然我看见一只野兽,它在山间匆匆走过,它的背上驮着它的孩子。这是多么温馨的景象。那个大兽的面孔我没有看清楚,它有着庞大的身体,走起路来十分从容淡定,步伐也很是稳健,好像是带着它的孩子来散步,顺带看看周围的世界。背上的小兽却一点儿也不安分,它不断东张西望,尾巴不停地摆动。它会经常给大兽用前爪挠挠背,而大兽却像没有感觉一样,只是一会儿回过头来用自己的舌头舔一舔自己的孩子。它们是那么亲昵,它们的生活一定很美满。
我停止了砍柴,一直看着它们远去。它们并没有发现树上有一个人在看着,我也不愿意使这样的美好时刻受到惊扰。那个大兽是它的父亲还是母亲?似乎并不重要。但我知道所有的生命都有着相似的一面,它们都有爱,至少对自己的孩子是充满了爱的。可是晋国的国君却违背了自己的天性,竟然要出动大军杀掉自己的孩子。国君难道不是人吗?他竟然不知道应该爱自己的孩子。在爱和仇恨之间,他选择了仇恨。在好与坏之间,他远离了善的初衷。
我可不会这样。我还没有孩子,但我准备秋天收割了谷子,就娶一个漂亮的女人一起过日子,然后生几个孩子,我要好好爱他们,夜里听他们的梦话,让他们睡得安稳。等他们长大了,就教他们怎样做农活,怎样种好田里的庄稼。这里有很多学问,很多事情一辈子也学不完。我似乎已经看见了他们长大的样子,他们的眉目和我一样清秀,他们从小就有力气,有着粗壮的手臂和结实的胸膛,以及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他们的头发在风中飘扬,跑起来比骏马还要快。我会坐在我的田埂上,看着他们玩耍,笑得合不拢嘴。
我对所有的日子都是满足的,我感到天神对我是很好的,我所种的田地给我充足的粮食,并使我度过幸运的时光。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我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只有我田里的谷子遇到灾害的时候,我才会忧心忡忡。可是我所理解的是,国君住在宽敞的宫殿里,吃着最好的食物,饮着最好的美酒,听着乐师的演奏,又有美女歌舞陪伴,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为什么要经常征战?为什么要杀掉那么多无辜者?为什么要血流成河?他们为什么喜欢残暴而不喜欢仁德和和善?为什么不喜欢和解,而是喜欢仇恨?
现在狄国要复仇了。狄国为晋国的公子重耳感到不平,也为晋军对自己的袭击,狄国要复仇了。我来到了我的地里,庄稼的长势很旺,看来今年是一个好年景,我能收获更多的粮食了。他们又要路过我的谷地,我怕他们踩坏了我的谷子。我早早就守候在地头,一直看着他们绕过了庄稼地,沿着小路走向晋国。我松了一口气。他们的仇恨将在什么时候结束?讨伐和再讨伐,复仇或是又一次复仇,仇恨一旦挑起,就不会有尽头。他们将沿着仇恨一直走下去。
据说,一个晋国的大臣和他的主帅说,我们讨伐了狄国,狄国将要复仇,本来没有的仇恨,却让我们开了仇恨的泉,这河流就止不住了。他说对了,看来征战者并不都是糊涂的,但他们的聪明却不能将自己救出来。因为他们已经跳进了泥淖,脚上必沾染污泥。他们由不得自己,因为一切都在国君的掌控之中。他们所食用的,来自我所种的粮食,但他们却以为来自国君的赏赐。
雨后的空气是清新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的身体内部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我感到浑身都是舒畅的,我的手臂充满了力量,过一会儿我就要干活儿了。我旁边的树木也是旺盛的,它们的树叶上沾满了雨水,它们是那么绿,就像宝石一样耀眼。乌云早已散尽了,阳光变得热烈,但有时是柔和的,地上的湿气开始上升,我能感到自己似乎被托了起来,在一点点升高……
我在小路上徘徊着,看着狄国大军踏下的脚印,它们在雨后的泥泞里变得清晰而深重,他们的仇恨有多深重,他们的脚印就有多深重。我可以从他们的脚印里看出他们身体里装满了仇恨。他们的长矛划过天空,却不会留下彩虹。他们从我的视线里一点点消失,就是让我忘掉他们以及他们要做的事情。因为我有自己的事情,我的庄稼等待着我。让他们沿着仇恨走下去吧,我要到田垄里把混入禾苗的野草一根根拔掉,以便让我的谷子长得更好。
晋献公
我躺在这里,知道我的日子已如落日余晖。年轻的时候总会觉得日子是无限的,觉得人是不会死的,觉得自己可以拥有一切。可是我渐渐看见了事情的真面目,人是不可能一直活着的,他的出生就意味着他的死亡。就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的道理,却需要用一生来认识。既然如此,我们都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因为你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将越多。得到会使你快乐,但这快乐是短暂的,而失去将让人痛苦,这痛苦却要持久得多。你的快乐越多,你的痛苦就越大。
我这是躺在哪里?一个高榻承载着我的身体,承载着我的全部,可是我将不再拥有自己。我曾经拥有它,曾经拥有自己,我现在仍然拥有,但我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陷,一点点地陷入泥土,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我曾经拥有的和现在仍然拥有的,就要归于泥土了。它才是最后的拥有者,我所劫夺的要归于它,我所继承的也归于它,连我所畏惧的也要归于它。
那么,我所看见的事情的真面目是什么?实际上,哪里有什么真面目,一切都是归还,归还才是事情的最后结果。我所要的都要归还,我所抛弃的也要归还。它把假象给我,却留下了真的。看看这无边的世界吧,我走过很多地方,我带着刀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把别人的血洒在地上,就像农夫撒的种子一样,但没有一颗种子是真实的,它们开花但没有果实,它的果实本是泥土捏制。
我已经听见了先祖的呼唤,他们说话的声音是真切的,有的来自天上,有的来自地下,有的就在我的耳边。他们呼唤着我已经忘掉了的自己的名字,可是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我让人拿来铜镜,我从中照着自己,我用自己的袍袖把上面的尘土擦那净,但我的面容却擦不掉,只有我把它放在一边的时候,我才会从其中离去。我就要放下它了,我的面容不会一直留在上面的。
我挣扎着坐起来,环视着四周,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是陌生的,可是他曾是多么熟悉,但现在变得陌生了。它是我一直生活于其中的宫殿吗?我记得身旁的灯一直是明亮的,可是那火焰的里面却变黑了,它使得我的周边都一团漆黑。它的跳动只是漆黑的跳动,就像我的心跳,它已经是漆黑的了。我似乎认出了服侍我的人,但他们的面孔是陌生的,他们的手好像是从死亡里伸出来的,他们要把我拉走,我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也将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也是这样的漆黑吗?
我有着死亡前的骄傲,因为我在死亡前已经做了很多,甚至我的先祖对此也是比不上的。我将他们没有得到的都得到了,我已经将晋国的疆域扩展了那么多,许多过去存在的诸侯国已归于我。我也将我的仇和他们的仇都报了,我洗清了先祖身上的污斑,也擦掉了他们心里的仇恨,用仇者的血将他们的灵魂洗净。
我从不敬畏神,也不敬畏天道,因为我是生活在人间的,而人间没有它们的地盘,也不需要它们来设计规则。我也祭祀和祈祷,但它并不意味着我敬畏我所不知道的,而是将这祭祀和祈祷作为我的权力。我的权利不是神给的,也不是先祖给的,而是我生来就拥有的。天意并不存在,我的命运就是我的天意,而我的命运是我自己去夺取的。我夺取,所以我拥有。
可是这样的骄傲还剩下什么?我看看自己的身边,一切都不属于我。它曾经属于我还不够吗?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要了那么多,却不知道我想要的。我曾痛饮美酒,可是天下的美酒多的是,我怎么也喝不完。美酒是无穷无尽的,我却不需要那么多。我也曾拥有很多美女,她们各有各的美,妩媚的、温柔的,也有强悍的,可是天下有的是美女,我不可能全部拥有。我想拥有的已经拥有了。
我还有很多珍贵的宝贝,它们都是稀有的,可是它们有什么用呢?我拿出了屈马和垂玉就可以换取虞国和虢国,我又把它们拿了回来,可我已经不稀罕这些东西了。我想拥有别人没有的丰功伟业,我也有了。我攻伐了那么多国家,将它们吞并到晋国的舆图里,可是我所能见的,只是我的目光所看到的。我看见的野花早已枯萎,我所见的树木每个春秋都不一样,我不能穷尽人世间的一切,我所见的都是我能够见的,更多的事物我见不到,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全文见《大家》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