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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独有薛蟠,比谁都忙——《红楼梦》的“忙里偷闲法”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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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长篇小说的人物多、情节繁,可谓千头万绪。在荣国府的整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曹雪芹很公开地承认,对小说家而言,理清头绪,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瞬光斩黯黮,昭明破晦夜。)长篇小说的人物多、情节繁,可谓千头万绪。在荣国府的整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曹雪芹很公开地承认,对小说家而言,理清头绪,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向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来,倒还是个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就这样引出了刘姥姥。“刘姥姥进大观园.....

  长篇小说的人物多、情节繁,可谓千头万绪。在荣国府的整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曹雪芹很公开地承认,对小说家而言,理清头绪,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向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来,倒还是个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就这样引出了刘姥姥。“刘姥姥进大观园”这句俗话大家都很熟悉,但也别一说刘姥姥就想起了大观园,这才第六回,此时大观园还没有建呢,她好不容易进的,是荣国府。

  当然,曹公这样透露构思过程,也可能是担心读者不理解自己的选择,不那么乐意追随他从远处说起、从外头写起,一路写进荣国府,所以事先放低身段做个委婉的解释。“并无个头绪”“恰好”“这日正往”“因此便就”,即算是解释,也暗藏了些许幽默。因为选择哪一个头绪,选定哪一天作为“这日”,都是作者安排的,但是曹公安排已定,却轻盈地来到观众席,和读者坐在一起,看着台上说:“这是谁啊?哦,是刘姥姥,她今天正好要进荣国府,咦,这么巧,那咱们就跟着她一起进荣国府看看吧。”完全不把构思之功归于自己。

  “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还是作者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琢磨,故事还在想象的虚空中,“恰好”两个字一下,顿时另一个光圈亮了,刘姥姥一家登场了,似乎这一家人的偶然登场解救了苦思冥想的作者,那好吧,他很“无辜”地摊了摊手,整个舞台大放光明,我们眼前已经是热气腾腾的“现实”了。

  最好的想象力,是让人感觉不到想象力的存在的。

  《红楼梦》的故事,其实在长篇小说里不算复杂,时间跨度也不算大,但里面各式各样的人物、各式各样的心思,深,细,复杂,变化也很微妙,所以头绪特别多,需要非常精妙的布局和非常细密的针线,才能把如此复杂的头绪精准地绣出来。

  绣出来还不算,还要疏的地方不能漏,密的地方不能堆垛,还要吸引人一路看下去,越看越有趣,越看越觉得耐人寻味,这就是曹公之能了。

  曹雪芹高明之处,已经无数人赞美,本不许我饶舌重复,不过有些地方看一回赞一回,便是在一片地动山摇的喝彩之中,也还是忍不住想喊出自己的一声“好”。

  一处是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贾蔷……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

  于是众人和书童大打出手,家塾中大乱——

  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这大概是全书最高分贝的一幕。起因有点不登大雅之堂,冲突的人数多,又基本上都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少年和顽童,于是迎来了《红楼梦》里少见的一幕:不分上下抄家伙、人声鼎沸打群架。

  偏偏在这样的混乱和嘉年华般的热闹之中,作者忙里偷闲介绍了宝玉的四个小厮。茗烟是宝玉身边最重要的小厮,他最伶俐,最了解宝玉,也有些胆子。宝玉私自出门,一般都带他;宝玉想解闷,他会给宝玉找来《会真记》等禁书;薛蟠要骗宝玉出来喝酒也是找他。这回贾蔷要挑起争端,很自然也是找他。他果然也一点就着,马上撒起野来了。这样,宝玉的小厮里头,茗烟自然而然第一个亮相了。

  金荣当然就还击了,茗烟吃了亏,于是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场面的失控、争斗的激烈、茗烟的性格和语气,如闻如见,好看。

  “你们”是谁呢?当然不会是宝玉和秦钟,而是茗烟的小伙伴们。他的小伙伴来了三个,于是这时候介绍另外三个小厮:锄药、扫红、墨雨。名字想必是宝玉起的,都很风雅,但其人都是和风雅不沾边的。这三个人是集体亮相,只听他们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然后加入了战斗。

  读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笑,又忍不住叹,好看煞人。

  宝玉小厮的群像画出来了,而且这么几句话里,已经有了参差错落:茗烟最早出现,表现最突出,事实上他也是宝玉小厮中最重要的一个,其他三个人没必要细写。

  这种笔墨,自然得没有想象力的痕迹,完全像是现实就是如此,曹雪芹不得不据实写来——因为茗烟是宝玉身边最重要的小厮,所以贾蔷把他单独找来,悄悄地拨了拨火,然后茗烟进去吵架,大打出手,然后自己挨了对方一板子,情急之下,呼叫小伙伴支援,于是锄药、扫红、墨雨一齐上阵,这时候也顾不得区分他们三个人,只听得他们一起乱嚷,急急忙忙冲进去动了手。

  他们的高矮胖瘦、眉毛眼睛不必写,但他们的动作必须写,连手中的家伙也写得清清楚楚——“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想必扫红、锄药是给宝玉、秦钟牵马的,到了家塾服侍他们下马,所以原本手上就拿着马鞭子。两个少爷两匹马,所以马鞭子也只有两根,墨雨没有马鞭子,又急于为主子出气和支援茗烟,所以“掇起一根门闩”——书塾是清静斯文的地方,门口附近想来也没有其他比门闩更厉害的武器了。

  对宝玉的小厮,还有比这样更自然贴切、更生动的写法吗?没有。还有比这更简净更经济的笔墨吗?也没有。宝玉的这四个小厮,是次要中又次要的人物,曹公不会给他们太多笔墨,但只是这样几笔,照样如此生动,令人印象深刻。这一处的情节本来近乎泼墨,但写到宝玉的四个小厮,曹雪芹给了和事件的始作俑者贾蔷一样的待遇:工笔勾勒。都是工笔,却又有不同,对贾蔷写活了心理和神态,对小厮们写活了语言和动作,以体现豪门家仆的目中无人兼顽劣小童无知无畏的气势。虽然淘气得可恶,但不知怎么倒想起前人评价韦应物《逢杨开府》诗所谓“侠气动荡,见者偏怜”。

  打群架的时候介绍宝玉的小厮,这就是曹公的忙里偷闲法。别致,高明,自然摇曳。

  宝玉的小厮们不止这几个。第二十四回里借贾芸的视角又点出,除了这四个,还有引泉、挑云、伴鹤等几人。这些人,闹学堂时为什么没有露面?因为宝玉不可能把所有小厮都带去家塾,所以他们就没有亮相的机会,而是放在这里提一句。为什么要提?这是宝玉生活的背景,或者说,这样的排场就是宝玉的日常。这几个人当然不重要,所以只是派次要人物贾芸在寻宝玉不遇时顺便看了他们一眼,这种写法和他们在全书中的地位是符合的。

  另一处令人叫绝的“忙里偷闲法”,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这一回宝玉非常倒霉,接连地被人算计,先是在王夫人的眼皮底下烫伤了脸——他躺在王夫人炕上,妒忌他的弟弟贾环在旁边抄写经文,故意把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往他脸上一推,想烫瞎他的眼睛,结果在他一边脸上烫出了一溜燎泡来,敷了一脸的药,形象之惨,他都不敢让黛玉看。烫伤还没好呢,更大的无妄之灾来了——两天之后,贪婪而心思阴狠的马道婆来了,她一眼看穿赵姨娘的心思,三言两语说动了赵姨娘,两个人谈好了价码,联手作法害宝玉和凤姐。这个马道婆恶毒得不像个人,但曹公不因为人品而全盘否定她的专业技能,她的做法果然是“有效验”的。宝玉和凤姐几乎同时被魇住,发起疯来了。宝玉发病的时候黛玉正好在他那里,两个人说着话,突然——

  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

  登时园内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得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这次受攻击的是贾府的核心层,事发突然,情况可骇,所以惊动的人非常多,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蟠这些平时不怎么进或者不方便进园子的人都进了园子。他们来做什么?看望宝玉。他们都这样关心宝玉吗?贾政是父亲,自然是真关心。宝玉的奶妈和丫头们,也是真关心。贾赦和邢夫人、贾珍、贾琏、薛蟠大约一半是真关心,另一半则是要在长辈和众人面前表个态度出来。其他人,则大部分主要是在溺爱宝玉如命的贾母和王夫人面前,必须做出关心的姿态,类似于职务行为。

  这个场面人多而慌乱,发疯的发疯、哭喊的哭喊、夺刀的夺刀、制止的制止,然后照拂的照拂、安慰的安慰,而且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忙脚乱,束手无策,连一向沉稳的贾政也不知如何应对,也跟着晕头转向。连贾政都如此,这个场面有多混乱,可想而知。

  就在这样的紧张忙乱之中,曹雪芹突然丢下了众人,给了薛蟠一个特写——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说薛蟠比所有人更忙,而且更“忙到十分去”,这句话很奇怪了,虽说他和宝玉、凤姐都是表亲关系,平时关系也都不错,但在此刻的大观园中,集中了全世界最紧张宝玉和凤姐的人,薛蟠根本排不上号,只能算个闲人,何况以他呆霸王的性格,又能张罗什么,按理说怎么也轮不到他“忙”的,怎么还会“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不该是这样的,也不会是这样的。

  但是曹公马上让我们明白了,薛蟠实在比谁都忙,而且他的精神负担特别重。薛呆子有四层忙:第一层,怕薛姨妈被人挤倒——这是孝心,属于人之常情;第二层,怕妹妹宝钗被人看见,宝钗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而这个场合混杂了许多男子,有一些是平时不应该也不会看见宝钗的,今天却有可能看见甚至趁机“恶意”多看两眼,那是不允许的;第三层,怕侍妾香菱被人戏弄、调笑而丢了脸面,那是不能容忍的。“臊皮”云云,大概与沪语所谓“吃豆腐”相近,薛蟠是怕有人趁机吃香菱的豆腐;而且薛蟠是有根据的:“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换句话说,薛蟠是有重点提防对象的:贾珍等人,而此刻他们偏偏就在离香菱很近的距离之内,怎能不让薛蟠紧张?薛蟠只有一个,要同时照顾母亲、妹妹、香菱,而且还要提防贾珍等好色之徒,责任重大,分身乏术,所以他“忙的不堪”。

  更命苦的是,忙得不堪之际,“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薛呆子应该此前没见过黛玉,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匆匆一见之下,立即就酥倒了。这是第四层。间不容发的节奏,独有薛蟠才会有的“忙”,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以至于暂时忘记了宝玉和凤姐的性命攸关。

  这一段“忙中偷闲”写得绝妙。在百忙百乱中写闲人薛蟠,一来点出薛姨妈家和荣国府(王夫人)的亲密以及宝玉在薛姨妈一家心目中的重要性,宝玉一出状况,除了本来在园中的薛宝钗,薛姨妈全家都赶来了:薛姨妈、薛蟠、香菱,一个都不少。也许有人会说,对凤姐不关心吗?凤姐也是他们王家嫁到贾府的。凤姐和他们是亲戚没错,但薛姨妈和薛蟠赶进园子只是为了宝玉,因为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凤姐也同时发病了,是他们听说宝玉突然病了,先进园子探望,然后凤姐才发病,“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曹公写得清楚,凤姐是“砍进园来”,她平时并不和哥儿姐儿一起住在大观园里,她仍是住在荣国府里的。二来,写薛蟠避免了具体写众人如何忙乱的琐碎。笔墨细与叙述琐碎的区别,在于前者有趣、后者老实,前者生动、后者平淡,前者灵动、后者质实。这里若老老实实地写众人如何忙乱、如何着急,都是情理之中,这时候写一个薛蟠,方是意料之外,想象力于此轻盈地来一个“小飞”。三来让这个行事与众不同的呆霸王单独表演一折,让读者绷紧的心情松弛一下。

  写薛蟠已是“忙中偷闲”,而闲中还有“闲”。第三层心思里头,担心的是香菱,暗写的是贾珍——贾珍父子的好色、荒唐、不顾人伦纲常是出了名的,连薛蟠这样不靠谱的人都深知、都戒备,因此“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太虚幻境的这句判词是不冤枉的。

  第四层心思,写薛蟠对林黛玉惊艳,忙里偷闲中来这一笔,不是写薛蟠好色,是写黛玉之美。曹公写黛玉一向着眼于气质,这里似乎也稍稍提升了一下呆霸王的审美能力,写他觉得黛玉“风流婉转”。看,写薛蟠眼中的林姑娘,依然不提五官、肌肤和身材,只写气质。作为一个第一次见到林黛玉的男子,薛蟠只看一眼,就酥倒了。在这里,薛蟠是代表宝玉之外的绝大多数普通男子来表态的。黛玉有多美,曹公在这里明明白白昭示天下:她的美在一大群美貌少女之中依然出类拔萃,是一眼就能吸引住目光的。而且她很有魅力,且有层次:超尘脱俗的人会觉得她有仙气,书香熏染的人会觉得她有书卷气,凡胎俗骨也会觉得她“风流婉转”。

  这番忙里偷闲真是绝妙:天外飞来却一丝不乱,明写一人却一石数鸟(众人的忙乱、薛蟠的可笑、贾珍的为人,黛玉的美),更兼穿花拂柳的勾连,入木三分的笔力,风行水上的气韵,实在好看煞人。

  这些地方,曹公当然是着力的。有人认为作家有才华便可不下力气地写出好小说,听上去很美,可惜只能骗骗没写过小说的人。而所有小说家生在曹雪芹之后,可能多少都有点悲哀,他是天才,而且他还这样下功夫,不惜力气,不怎么给后人留余地。

  不是天才的作家,也下苦功,也不惜力气,则如何?

  现成的,看看《红楼梦》后四十回。现在这四十回的作者,说不清是谁了,那就叫他无名氏吧。一百一十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贾母去世,湘云来守灵,想起贾母对她素日的疼爱,又想起自己命苦,刚嫁了一个才貌双全的丈夫,偏偏就得了痨症,眼看时日无多,“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

  贾府办丧事太不像话了,湘云伤心,就算王夫人、凤姐顾不上,连宝钗、李纨、薛姨妈也都不管?就只有丫头们来劝。这时候,无名氏似乎也想仿效曹公,来个“忙里偷闲”,于是他写道——

  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诸位请看,宝玉没有劝湘云,而是在一边“望野眼”、想心事。这里也写宝玉的几层心思:一层是看湘云素颜穿孝服好看,二是宝琴等素颜穿孝服也好看,三是宝钗浑身孝服,竟然也比平时好看,还进行了一番审美总结,四是又想到如果黛玉还在,也这样打扮,又不知有多好看。这四层想完了之后,他终于心酸起来,于是放声大哭。

  这段文字真是看得人出离尴尬。湘云直哭了半夜,谁都会觉得宝玉不在,谁知他在,他一直在,而且他既不念多年的情谊,也不怜香惜玉,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有了“男女之大防”,认定自己是不可以劝湘云的,这还是宝玉吗?宝玉会这样僵硬、拘泥而不自然吗?想劝又不好劝,这是什么心路历程?读者只能觉得,要么自己前面认识了一个假宝玉,要么,贾母灵堂里跪着一个假宝玉。

  接下来更不得了,宝玉居然欣赏起湘云的美貌来了。湘云当然是美的,但在她的人生如此灰暗绝望,又逢她的“娘家靠山”贾母去世这样的悲哀之刻,她一定是憔悴的,所以这应该是湘云光彩最暗淡的时候。即使湘云反常规地依然很美,也不能由宝玉来发现。为什么?虽然宝玉对女孩子一向有“泛爱”倾向,但唯独对湘云一向近乎“无感”,可能因为从小太熟悉,加上湘云的中性性格,所以他们基本上是手足的感情,从无异性之间来电的瞬间,彼此没有心动过。

  这一刻,宝玉突然发现了湘云的美,第一次发出赞叹,这真是见鬼了。

  悠然自得地欣赏完湘云,假宝玉又欣赏起宝琴来了,更离谱的是,他还顺带欣赏起宝钗来了。这时的宝钗已经是宝二奶奶,两个人朝夕相处,而贾母去世之后,宝钗的孝服也已经穿了些天了,宝玉非要等到湘云来了,才看到宝钗穿孝服别有一番雅致,这是失明的人刚做手术恢复了视力吗?更恶心的是,还非说“独有宝钗”如何如何,你不是刚觉得湘云很美,宝琴等人也很美,然后才注意到宝钗吗?宝钗哪里“独”了?一秒钟不到就打自己的脸,真是何苦来呢?你对“独”这个汉字的误会是有多深啊。

  有人说,“若要俏,一身孝”,宝玉这样欣赏众美人的美,和前面写薛蟠一样,不也是“忙里偷闲”吗?

  可是这个时候,老祖宗和林妹妹这两个宝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离去了,宝玉身在祖母的灵前,看着同受贾母疼爱的湘云痛哭不止,会是怎么反应呢?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万念俱灰,安静麻木?勘破一切,悲欣交集?曹公怎么写,我们没看到,也很难揣测、料定。但是,唯独不可能是续写的这个样子。

  难为他还知道想起黛玉。欣赏完几个美人,他终于想起林妹妹了。是的,他希望黛玉还在,为什么呢?好让自己看到她为贾母穿孝服有多好看。

  那是他挚爱的恋人啊,这是他亲爱的祖母啊。“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第七十八回宝玉语)

  这不是“忙里偷闲”,这是无事生非。

  所以天才就是天才,曹雪芹只有一个呀。

  总体而言,《红楼梦》节奏是缓的,因此没有那么多“忙”,曹公更常用的是“闲起闲收”。

  只看一处不显眼的。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大观园里起诗社,众人又是起别号又是定规矩,然后作起诗来,这时候,偏偏写起不写诗的闲人来了,袭人要给湘云送园子里新结的红菱和鸡头,找不到适合装这些的缠丝白玛瑙碟子——

  袭人问道:“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去了?”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何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

  完全是闲话,却在闲中侧写了宝玉一笔,宝玉的孝心。也写了贾母和王夫人对宝玉孝心的无限欢喜。这段话后,又通过晴雯的不服和众人的玩笑带出了袭人在王夫人那里的特殊待遇,然后是晴雯和秋纹去探春那里取回了缠丝白玛瑙碟子,袭人让人给湘云送去了东西。

  一番闲起闲收,“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全不用力,何等自在。

  袭人告诉宝玉给湘云送了东西,宝玉听了,拍手说:“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而那边是湘云哪,不是别人,她的性格,一听写诗,怎么按捺得住,怎能若无其事地等人家去请?果然送东西的宋妈妈回来,说“(湘云)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这是“对面写来”。

  于是,第二天,湘云来了。前面那一段闲起闲收,像一溜青翠的叶子,带出了一枝花蔓,轻轻地一牵,牵出了一朵花——暂时被遗忘的湘云。

  湘云的诗才,仅次于黛玉,到这时,诗社重要的诗人都到了。湘云又是明亮爽朗的性格,诗社顿时更热闹了。大观园里一段流光溢彩的芬芳岁月,就这样展开。

  潘向黎,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种,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以及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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