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虹影:焰火世界(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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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影,著名作家、编剧、诗人、导演、美食家。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 《好儿女花》 《K―英国情人》 《月光武士》 《上海王》等重写“海上花”上海小说系列。作品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欧美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2005年获意大利的奥斯卡文学大奖“罗马文学奖”。2009年获《亚洲周刊》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虹影,著名作家、编剧、诗人、导演、美食家。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 《好儿女花》 《K―英国情人》 《月光武士》 《上海王》等重写“海上花”上海小说系列。作品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欧美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2005年获意大利的奥斯卡文学大奖“罗马文学奖”。2009年获《亚洲周刊》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焰火世界(节选)虹 影1981 年 失眠那天下午一直下雨,待公共汽车停在北碚铜仙镇站时,天晴了,几束阳光从乌云中钻出来, 非常灿烂,非常不像重庆。十九岁的我扛着铺盖卷提着行李箱走下车,车站离轻工业学校的大门不远,上一坡陡峭的土马路就到了。站在高处,下.....

  虹影,著名作家、编剧、诗人、导演、美食家。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 《好儿女花》 《K―英国情人》 《月光武士》 《上海王》等重写“海上花”上海小说系列。作品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欧美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2005年获意大利的奥斯卡文学大奖“罗马文学奖”。2009年获《亚洲周刊》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

  焰火世界(节选)

  虹 影

  1981 年 失眠

  那天下午一直下雨,待公共汽车停在北碚铜仙镇站时,天晴了,几束阳光从乌云中钻出来, 非常灿烂,非常不像重庆。十九岁的我扛着铺盖卷提着行李箱走下车,车站离轻工业学校的大门不远,上一坡陡峭的土马路就到了。

  站在高处,下面是嘉陵江,依山而建的学校映入眼帘:一幢幢陈旧的灰砖平房中有两幢红砖的七层新楼,大小两个操场,好多黄葛树、夹竹桃,青石板路长满青苔。看门师傅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圆圆的脸,热情地跟我介绍,这儿原来是重庆一家老机械厂,五年前才改为学校。除了教室、图书馆和食堂,两幢红楼是学生宿舍和教师宿舍,是我们当地最高的。了不起,妹儿呀,好好学习。

  我谢了他。这时又来了几个新生,我们一起朝里走。报名后,我被分到宿舍楼 709 房。

  那是楼梯左边最里面的一间,四张上下铺,却只住六人,两个空床位放行李箱。我是靠窗的上铺。709 房,除我一人来自重庆城南岸外,还有一位来自市中心,其他四个姑娘都是巴县或渠县的。

  男生住楼下三层,女生住楼上四层,女舍监住一层进大门后右侧的一个房间,管收发,偶尔上楼来巡房。好在学生们都是十六岁以上的人,生活自理不成问题。食堂凭钱购票,早餐有粥、油条、花卷, 有时还有肉包和豆浆;中餐有肉片、烧白和青菜;晚上有红烧肉、牛肉丝炒酸豆角和粉蒸肉, 每天都不太一样,但都是麻辣味道的。我不吃早饭,中饭也吃得少,一是节省钱,二是习惯,所以 人瘦得像晾衣竿。食堂边上是淋浴室,男一间女一间,每间设二十五个水龙头。淋浴时间是每晚五点半到八点半,七点时最是人挤人。开水老虎灶开整天,晚上八点半关门。我这才明白看门师傅说的话, 相比别的中等学校,这里就是那三顿饭的收费,花样还那么多,真是撞上好运。

  我在这个新环境待了半个月,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因为我不爱说话,709 房室友互相之间也不说话,周遭气氛怪异。某个晚上,熄灯后,我睡了一阵子就被哭声弄醒了,是下铺的人在睡梦中哭泣。她翻了一个身,笑起来,笑醒了,起床倒水喝。我再也睡不着,打开手电筒看书,对面铺的室友破口大骂:“夜不收,你做鬼呀!”

  我搬了一张矮凳子到走廊。楼梯口在走廊中间的位置,每层有个漱洗室,里面有一排带门的陶瓷蹲坑,中间有道半人高的木门。虽然清洁工打扫得很干净,几乎没有厕所惯有的臭味, 我还是尽量离那儿远一点,在窗口边有路灯的地方坐下,看狄更斯的《雾都孤儿》。

  奥利弗和别的孤儿饿得不行,他要求喝粥,结果被关进了小黑屋。比起小说里的世界,我幸运多了,可是看到这儿,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真想吃点什么。

  “我也饿,我们去钓鱼吧。这江里有好多鱼,可以用火烤。”一个软软的声音说。我抬头看,发现一个苗条秀气披着长发的姑娘站在走廊上,离我有两步远,正盯着我。她何时走近我的?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不认识我了?”她一笑,“我是玉子,与你同年级,都是会计专业。”

  “玉子?”我喃喃地说。

  “你三班,我二班。”她整个人靠在墙上,在地上投下一道影子,“烤鱼,我最喜欢放盐和辣椒面,我妈妈做得很好吃。钓鱼,你会吗?”

  “我小时候跟我爸爸钓过。”

  “你在我们家时也去钓过鱼。我记得你们当时钓到了老鼠鱼。” 我想不起来,觉得没有这回事。

  “那是长江,嘉陵江要是能钓到老鼠鱼,就可以吹牛了。因为那是江里最好吃的鱼,头像老鼠,味美肉嫩,人间奇货,用郫县豆瓣酱炒香后,放泡姜泡海椒红烧,非常下饭。”

  我听得肚子更饿了。

  “你喜欢钓鱼吗?”她问。

  “钓鱼有点枯燥。”我说。

  “你不懂,钓鱼的乐趣就是在等待中,等着你的鱼儿上钩。”

  “现在去钓鱼?快半夜了。”

  “我有钓鱼的工具,夜里当然也可以钓。”她拿出一根纸烟,一头在墙上碰碰,然后含在嘴里,又拿一只绿色的旧打火机按了好几下,把烟点上,抽了起来。

  学校不允许抽烟,不过私下里,总有男生躲在角落里抽,但很少有女孩子抽烟。玉子抽烟的姿势很老道,夹烟的手指长长的,脸侧向走廊的窗,一股风吹来,她的身体飘出一种如薄荷的味道。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她的脖颈有颗痣。她像谁呢?我想不起来。我收起书本,准备跟她去钓鱼。

  “还可以游夜泳,裸泳。”

  “是吗?你敢吗?”

  “我是故意吓唬你。”

  “那你赢了,我的胆子很小。”我笑了,“我们去钓鱼吧。”

  “可以,但不是现在。学校的大门锁了,除非我们翻大门。”

  听玉子这么说,我心里升起一丝儿失望,我说:“翻,我不怕。”

  “我也不怕学校,我是怕水鬼将我们两个大姑娘抓去做新娘。”

  她长吸一口烟,优雅地抖落烟灰。她把烟递给我,我有些惊讶,取过来,抽了一口,递还给她。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穿着浅灰色的上衣,下面是一条棉布裤子,洗后缩水短了一大截,赤脚,有些不修边幅,有些调皮,加之头发松散,她整个人显得神秘莫测,强烈地吸引了我。

  她撩撩头发,说:“我头发多,洗了不容易干。”她俯下身,像要亲我的样子,我条件反射地转过脸。

  “你在看啥书?”

  我把书的封面朝向她。她说:“哎呀,《雾都孤儿》,听说是英国的一个大文豪写的?”我点点头。

  “那你看完了,借给我。”

  “我在学校阅览室借的,到时你从那儿借吧。”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把燃着的香烟递给我。我摇摇头。她扭着腰肢慢慢地往楼梯口走去, 却没下楼,而是继续朝前走,推开里面的一个门。我扫了一眼合上的门,上面写着 705。

  我回到寝室,躺在冰凉的铁床上,脑子里翻腾得厉害,玉子撩头发的样子始终在我眼前。窗口斜对着大操场,有人走动,也有人说话,夹有咳嗽声,远处有狗在狂吠。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知道玉子这个名字,是刚进学校不久,她在食堂主动和我搭讪,说她叫玉子,是二姨的女儿。太巧了,也许是我收到这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时,写信告诉过二姨,于是玉子也报了这学校。二姨与我母亲沾亲带故,据她们说,在重庆解放前,也就是20世纪40年代,她俩都是从忠县乡下的唐家寨跑进重庆城的姑娘,同姓不说, 关系还亲过同胞姐妹。玉子说她有个哥哥叶子,多年前失踪了。那天她说的事,跟我的记忆不符。我记得叶子失踪多年后,因为我的出现,一个叫唐庆芳的女人承认了叶子是她所害,可人们却始终找不到叶子的尸体。唐庆芳的老公董江,一心一意放在二姨身上,嫉妒让唐庆芳发了疯。我记得唐庆芳当时还想害我。

  那是十二年前,1969年的事,当时我只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孩。我记得在二姨家,我从未遇到过玉子,也没听说过她。

  我可以给二姨写信,可是她家门牌是几号?也许,我有必要回一下二姨家去问问。二姨家住的山坡上的红砖房子,在我的记忆中全是对称的,有一坡石梯,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黄葛树, 旧旧的红砖房,一样的绿窗,门前几级石阶。二姨家的后窗外,就是西区动物园,一堵院墙,在阳光下泛着一片灰色。

  我的头开始痛。

  叶子,他的模样模糊,我没准备将他从心的深处捞出来。

  低年级的教室在一坡石梯上面,一边临嘉陵江,一边靠坡,坡下有两幢平房打通,那是图书馆。早操时,我没看到玉子。我打听了一下,玉子姓唐。二姨也姓唐,玉子跟母亲姓,也正常。说实话,我从未见过二姨夫,对他的情况也一无所知。上午头两节是语文课,我上得心不在焉。

  “上次我布置的课外作业,是让你们读哪一个外国诗人的诗?”语文老师问。

  我课桌下的抽屉里放了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我正偷偷看着,语文老师点了我的名字。我慢慢站起来,答道:“是俄国诗人普希金。”

  “普希金最有名的诗是什么?”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大海》。”

  “那他最有名的小说叫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他最有名的小说是《叶甫盖尼·奥涅金》和《上尉的女儿》。他是跟人决斗,受了伤死的。”

  语文老师看着我,没言语。我坐了下来。我敢保证,能回答这些问题的同学只有少数。对中专学生来讲,读课外书一般会挑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而我喜欢普希金,在整个少女时代,我抄他的诗和小说中的金句,当作我的精神食粮。文学是我苦闷生活的救星,没有饭吃,我不怕,没有文学,我活不了。

  下课铃响后,是课间操时间。有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走过我身边,脚步停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走出好一段,回头看着我。我与他离得有些远,刺眼的阳光晃动在眼前,我觉得那男生有点像班长常彦。当我再看时,他已走开了。

  我朝操场走去,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我,我知道是玉子。

  江 边

  绵长的嘉陵江从秦岭流下来,在重庆朝天门融入长江,之前途经北碚铜仙镇。学校的院墙其实也是原工厂的,我们从大门外绕了一圈到达江边,望不到边的沙滩上,不时有涨水时江水冲出的沟壑,里面生长着茂密的芦苇。我和玉子如兔子般穿梭其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学校的大喇叭广播里传出的激情澎湃的女音已渐远。

  “我感觉他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玉子停下说。

  “谁?”

  “叶子。”她朝江里扔下一块石头,石头在江面跳了起来,正中一艘过路的小货轮,船身随之晃了一下,“你觉得他埋在哪里?所有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

  “害叶子的人晓得。”

  “我问你,他可能在哪里?”

  “对了,那个人姓唐,叫唐庆芳。她没说老实话。我虽然想不起她长啥子样子,可是我记得她的眼睛充满火焰。噢,她真的死了?”

  玉子一愣,继续问:“当时唐庆芳把叶子埋在后窗下的那块地里,对着动物园的院墙。她不会说谎。”

  “那个女人是个魔鬼!”我说。

  “她那样是有原因的。”

  “你还帮她说话?”

  “事物总有另一面,才能说得通。所有的人都忽视我,他们的眼里只有叶子,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是家人,女儿不是。封建脑袋。”

  “我爸爸当我是家人。”我说。

  “你妈妈模样很靓,不像我们这种工人阶级。我妈说,她是一只不死鸟。”她站起来, 突然打了我肩膀一下,“怎么样,这周跟我回家?小环子。”

  我吓了一跳。我的小名,除了我母亲没人知道,家人或亲戚都叫我小六。

  母亲就是一只不死鸟,这个比喻太形象了,我完全没想到。我呆呆地看着玉子,心情黯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犹豫啥子?”玉子扔块石子到江面,石子落入水中,荡出好一阵水花,有鱼游动在其中。

  “真的有鱼,我们可以钓鱼。”她问,“你现在游泳水平如何?”

  “不太好,只敢在浅水里扑腾。”

  她听了,反倒安慰我:“我也不太会游泳。”

  江面起的风钻入薄衫里,凉凉的,夏天已经结束了,秋意渐深。我的头发乱得盖住眼睛,我看不到玉子的表情。她和我说了一声再见,就往学校方向走去。

  江面浮着一个木盆子,一直往下流。这儿的情景很像我小时候见过的,长江发大水,江面上什么东西都有,木盆、木椅和竹床,也有人头。我喉咙像着火一样难受,我吞了吞口水。

  这一切恐怕都不是真的。可我用手指掐腿,即刻有了痛感。

  与长江相比,嘉陵江一向是绿绿的,在夏天涨水时才变黄,可那只是很短的时间。我喜欢这苔藓一样的色泽,尤其是阳光直射时,江边小草或树叶沾上水汽和露珠,有种心里珍藏的东西留下印记的感觉。这江里肯定有鱼,听玉子说起钓鱼,我心情陡然变好。坐在江边礁石上垂钓,捧一本小说,戴一条花头巾,看几章小说,鱼竿拖着线移动,那头是充满危险的鱼饵。这好像并不枯燥。

  我对钓鱼有了兴趣,也有了期待。

  江对岸有不少沙丘,有半人高的杂草,有丛丛芦苇,虽然也有礁石和成片的沙滩,但怎么看都怪异:天色青黑,云朵卷曲着,压得很低,像冥界的牛头马面,甚至像大象的形状;灌木丛中有大片芭蕉,起起伏伏的山峦看不到边缘。当我注视时,感受到对岸有股吸力,让我手脚有一丝发凉。我急忙收回目光,发现江岸上一个中年男人从礁石上朝我走近。

  是祁老师,他穿着西服外套,头发剪短了,戴着眼镜。他是我中学时的代课老师,数学课老师有事,他可代;语文老师生病了,他可代;有时也代别的年级。所以,我们经常在学校里遇见。祁老师声称他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来看我,要我随他在河岸上走走。

  我们走了一段路,祁老师说起我以前的事,说我几乎门门功课好,就是不爱上体育课,不爱和同学说话,还有,总从他那儿借小说看。看完《野火春风斗古城》和《破壁记》,我又向他借《茶花女》《简爱》等外国小说。他借给我,说最好写写读后感。我写了,他看后,说你看书和别人不同,写些故事吧。我其实早写了,但我不准备给人看,包括他。他继续借书给我,有一次我向他借《金瓶梅》,他递书给我,顺势拉我到他怀里,要亲我。我推开他,从此不理他,也不向他借书。

  江面漂过黄菊和白菊,平常清明或过年时,人们追思逝去的亲人才往江里放花,这时节不该有。

  “悼念人,不分时间。对不对?”祁老师读出我的眼神,静静地说。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读书?”

  “你是上大学的料。我查了,你高考就差两分,太可惜了。中专两年,出来再考也未尝不可。其实,大学可以自己读,知识吸取靠书本。”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也查到你被这个学校录取,便找来了。”

  “有事吗?”

  “就是想确认你在这儿一切都好。”

  “你看到了,我很好。你走吧。”我冷淡地说。

  “我想你。你那么爱书中的世界,是因为你孤独得要命,这点跟我好像。你爱憎分明, 又有同情心,我总觉得你心里有好多伤口,我真的想你告诉我。我可能不能治好你,但你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我吓了一跳,祁老师的眼睛太厉害了,可以读到我的内心。

  “跟你说了这些,我整个人轻松多了,我不想我的生活是死水一潭。他指指对岸说,“我要到对面去,因为你在这儿,我想在去之前看看你。”

  对岸这时浮有浓淡不一的雾气,几只寒鸦落在枯枝上,从我站在这儿起,就没看到另一个人经过。我说:“那儿是另一个世界。”

  “有一个镇,抗战时西南联大的好多老师住在那儿,你喜欢的作家萧红也在那儿。”

  “传说罢了,连轮渡也没有一艘。”我没有兴趣。

  “过河,每个人的方式不同。有人坐船,有人涉水,有人飞。”

  我转过脸来看他。他的眼睛有神,鼻梁挺直,整个脸有一点《巴尔扎克传记》里大作家的风韵。但他瘦, 也比重庆人高。他穿着白衬衣。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成熟、有魅力、已婚,对少女来说,这是致命的诱惑。

  不过,祁老师却不是我理想中男人的样子。从上初中开始,我的心思都在一个头发卷曲的男生身上,因为他的眼睛像叶子一样单纯,闪闪发光。他的五官跟叶子相似,如若做出雕像,两个人便是孪生兄弟。他的声音比叶子好听,亮爽,叶子的嗓音有些低沉。我的注意力时时在那个男生身上,我写了好多纸条给他,但都没有回应。没回应,我也不放弃。直到有一天我们在学校的楼梯口迎面相遇,他突然将所有的纸条塞到我手里,接着拔腿跑开。我站在楼梯口,把一张张纸条撕成碎片,朝楼梯外的栏杆撒去。我决定忘掉这个男生。毕业时, 他朝我走来,递给我一幅素描,画的是我,梳着两条辫子。我很激动,可是脸上没表情。他便走开了。我连着好几天心神不宁,竟然顺着他放学回家的路走去。我很清楚他住在哪个院子里, 我尾随他许多次,他都没有发现。这天傍晚,我在他家的窗下站了半天,哪怕有人经过看到我,我也不脸红。之后,我想给他写信。后来听说他考上了成都一所最著名的大学,而我呢, 高考落榜,差三分。第二年我又考,差两分,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我,我向命运投了降。他对我而言,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了。而祁老师,之前我没料到会再和他相遇,还会同他站在这江边。他看我的眼光很湿润,见我打量,他急忙掉转目光。

  我一直没往超出师生关系的方面想,这不是我的错。现在,我对他也没兴趣。我轻声说再见,便走开了。

  他没有追,待我走出好长一段路,他高声喊:“小女子,后会有期!”

  后 街

  学校圈的地很多,院墙划出了范围,前门靠公路,去江边要走后门。后门是大铁门,即使关着,我们也会翻过去。

  果不其然,先前开着的大铁门锁了。我正准备翻,忽然瞥见巷子口有道灵巧的身影一闪。玉子!我马上跟了上去,她穿了一件蓝花衬衣,下身是一条牛仔短裙,脚上竟然是一双黑色橡胶雨靴。

  我随她在巷子里拐进拐出,没一会儿便进入铜仙镇后街。这算得上是一条大街,人声嘈杂,有当地农民挑着担子出售新鲜的萝卜、丝瓜、枝枝花,也有黄菊白菊。后街有几家小餐馆,还有肉店、杂货铺子和百货商店,人们都说本地方言。有个小贩在卖黄鳝,面前蹲了一个老婆婆。小贩捉着一根筷子长的黄鳝按在案板上,用长长的铁钉钉住黄鳝的头,从头下一刀,一拐,往下拉。黄鳝还在挣扎,血顺着刀往下滑,小贩用手一刮,肠肝肚肺全扔进案板下的一个铁桶里。

  小时候随母亲上街买菜,常会看到这样的情景,那时母亲会拉开我,不让看。这么近看全过程, 尤其与一个老婆婆一同观看,我感觉有点匪夷所思。我转身,左看右看,街上都没有玉子的身影。有个年轻姑娘站在石阶上,但不是她。

  玉子居然也没回课堂,她也逃课。

  我没精打采地走在街上,天色一刹那亮得可当镜子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考虑买个花卷吃。边角有家餐馆,门脸不太大,名字与众不同,叫铜仙,木牌子写的草书,很有王羲之的风范。门前有灶,灶上蒸笼是包子、花卷和白糕。一双雨靴站在门槛上,我的目光移到那个人的脸上,正是玉子,她和柜台里的女收银员说着话,指着门口冒着热气的花卷,伸出两根手指。

  等她走开,我才走过去。

  这家餐馆其实比别的餐馆大,二层吊脚楼,不少当地人在此聚集。门前放了几张桌子凳子,我坐了下来,打量里面:大约十张桌子,坐了不少人,我看到玉子走到一个靠墙的桌前坐下。那儿还有一个人,我认出来是董江,二姨的相好。他的相貌没变,只是头发灰白了。坐着的女收银员起身,是个半老徐娘,头发烫过,穿件向日葵图案的薄毛衣,脚上蹬了双红色高跟鞋。她走到我面前,问我要什么。

  我随口说一碗豌豆面,并给了钱。

  收银员离开后,我继续看里面,董江低头抽烟,玉子提起桌上的老荫茶壶,给两个杯子倒茶。她背对着我,边喝茶水边说着什么,神情很严肃。

  我想听清他们说话的内容,但里外声音杂乱。两个人的样子像在吵架,董江让着玉子,他低头不语。

  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女服务员端来豌豆面。我往面里倒了醋,加了一勺辣椒,快速吃完。趁着人多杂乱,我走入餐馆里面。我不敢看玉子,边上有楼梯,我走下去,发现餐馆还有负一层, 里面只有一桌坐了一对夫妻。我走过去,坐在靠窗的桌前,这儿完全听不到楼上那两个人的谈话。我正在想怎么办时,身后有脚步声,玉子来了,她坐在我对面,轻声说:“真是你,你在这儿做啥子?”

  我没说话。

  她站着,说:“你不会早来了吧,你在监视我?”

  “他是不是董江?”

  “你看错了。”

  “你跟他在一起?”我站了起来。

  “你得了臆想症。可惜他已经走了,不然让你看个清楚。”玉子说,“那个人只是我妈妈的一个熟人,给我带毛衣来。天气凉了,我衣服带得少了。”

  我看到她的蓝花布衬衣上面套了一件手工织的黑毛衣。为什么她不承认那男人是董江?董江认不出我,大约是因为我由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样子大变。可是玉子怎么认得出我?我应该走到董江面前,自我介绍。我好奇,想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结果偷鸡不成,倒赔了米。

  旋转楼梯

  那个中午,雷声轰隆,震得窗子和桌子摇晃。楼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害怕下雨而跑,是统统跑到这个餐馆来了,有人边跑边喊:“待在家里还害怕,人多不怕雷,打牌耍嘛!”脚步声太响,老朽的房子颤栗着,感觉随时要垮掉。

  玉子说:“下面还有一层,我们下去看看。”

  我跟着她下楼梯,楼梯有点陡,而且是旋转形的,下面有两间房,一间放有床,一间有吃饭的客人。楼梯还在向下延伸,我探头往下望,突然眼睛一花,脚踩空,整个人滑下楼梯。我摔得好疼,轻声叫了起来。

  四下一看,玉子不在,雷声也停了。

  我站起来,发现这儿有桌凳,也有灶,是一个厨房。一个头发梳成髻的老女人,正在把一碗豆花放在一个竹篮里,她拉了三下绳子,竹篮升上楼。靠窗的是一口大铁锅,刚点好的豆花散发出黄豆的香味。那老女人脸上生了麻子,看我的眼神有点凶。我看有道门敞开,就走了出去。

  巷子窄窄的,连着一条街,是长长的石梯。走着走着,雨停了,阳光突然异常灿烂,周边的房子是红砖,跟中专学校的红砖房很像,会不会是我抄了近路回去了?但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房子是对称的,在石梯两边,跟我小时候二姨家的房子相同。

  六个戴尖帽的棕衣人抬着一口竹编的棺材,棺材中间搭了一条长长的蓝布,有点像哈达, 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从红砖房的门和窗里探出几个脑袋看稀奇,棺材后面并没有送丧的人跟随, 更是增加了一种神秘气氛。

  抬棺人走着走着,一个大个子突然开口说:“走得好,这世界有啥好?!羡慕他比我们早一点到另一个世界。”

  他旁边的人接过话:“对呀,他到哪里都是快乐的!就是到阴间,也会有一番作为。”

  后面一个抬棺人插嘴:“他安排自己的后事,不让人参加,三个心爱的女儿早就在临终时道别了。他最爱动物。想想吧,连动物们都喜欢他。嗅到他的气味,无论多狂燥,它们都安静了。”

  “他多活一天是罪过!”

  “好吧,我们唱他心里想的那首歌。”大个子笑起来,“我能读懂他的心。”

  另一个人说:“你懂个锤子。”

  他们唱起一首巴蜀小调,我跟着他们走到石梯顶。他们顺着水泥路的小道向右走,歌声减弱到无。我看不到他们了,面前是红砖房的绿窗,门前生有苔藓的几级台阶和洗衣槽,小厨房伸出来。没错,就是二姨家,门上有号码,靠水槽那儿立着一把竹竿扫帚。

  门虚掩着,我走进去。大房间有圆桌和凳子、柜子和凉椅,一切依旧。墙上贴着两张宣传画,纸边有些泛黄。

  厨房里面传出鸡蛋的香气,我走了进去,铁锅里是鸡蛋炒饭。

  二姨听见声响,回过头,定定地看我几秒后,递来一条毛巾,给我擦头发,又拍拍我的身上, 说:“怎么这么大的雪?”

  我这才发现身上全是雪花。

  “重庆百年也遇不上下雪,我们竟然碰上了,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正巧今天是元宵节。” 我心里暖暖的。没一会儿,二姨把鸡蛋炒饭放在两个碗里,往灶上盖了一个薄铁板,以保持温度,又放了一个盛满水的铁壶在上面。她从碗柜里拿出干咸菜,我跟着她回到正房桌上,两个人开始吃饭。

  二姨的鸡蛋炒饭,加上咸菜,太好吃了。这久违了的熟悉的气氛,我盯着她,很想告诉她我的感受。她看了我一眼说:“我感觉你会来。”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心心相印,地理距离和流逝的时间都不是问题。二姨塞给我一条白手绢,边角绣了竹子,我擦眼泪。这屋子没变,跟小时候一样。

  “你妈妈还好吗?”二姨问。我盯着她,点头。

  “我的意思是,她跟你爸爸……”

  “还好吧,妈妈年纪大了,即使跟爸爸生气,也不会离家出走。在家里摔锅砸盆的, 一会儿就好了。”

  “不吵架的不是夫妻。”

  “叶子找到了吗?”我问二姨。我好多次都梦见叶子,他对我说,为什么不走近我?我想告诉二姨,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沉默在空气里凝固。二姨站起来,走到厨房前,对我说:“今天晚上想吃啥?”

  “你做啥都好吃。”

  二姨笑了,仿佛年轻了好多。

  我和她包汤圆,是芝麻馅,里面加了腊肉粒。一人六个,她说六六大顺,正好和你的名字合上。她说老家的人现在生活好了,都不进城来要钱要粮票了。她还做了回锅肉和豆腐菠菜汤,很丰盛。

  生平头回吃带肉的汤圆,甜糯,有腊肉香气。二姨在水未沸时,将包好的汤圆在冷水里浸一下,然后放入锅里。汤圆浮上锅面,她居然加糖水淋。她说这样煮汤圆,有弹性,口感更好。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汤圆,比母亲做得好。我们吃完,早早地睡了。她睡带有蚊帐的床,我睡对面的单人床。我没看到董江,也没有听到她提。我的心好乱,我想问她,玉子是她的女儿吗?我想问叶子的事,我想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有多久没见我母亲了?我差点出事,她俩还是好朋友吗?我想问,她的情人董江的老婆唐庆芳,真的死了吗?窗外的月色披洒下来, 沐浴在我的脸上。高墙外,传来一声老虎的吼叫。

  尖耳朵。我坐了起来。

  是尖耳朵。

  对面大床上的二姨在熟睡。我起身,轻轻地穿衣穿鞋。我打开房门,月光浓浓地铺满水泥地的小街。我站在小街中心,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多年前的滑轮车。当然也没有叶子。我没有走到动物园的院墙前,而是顺着这小街往前走。树叶哗哗响,几个孩子手提自做的灯, 唱着歌谣从我面前经过。那些灯都是装糖果的铁罐,挖个洞,再贴上彩色玻璃纸,插上蜡烛。

  太不真实了!他们的灯像萤火虫一串串相连,在暗夜里闪亮。好多年前听母亲说过,朝天门码头和解放碑过节放焰火,满天都亮晶晶的,五颜六色的。跟做梦一样,江水上空是一团团火焰,掉下去就成了一条条闪金光的鱼,游得整条江都悬空舞蹈起来。

  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刻,却一直没等到。有一年过春节放了焰火,可是我睡着了。还有一年是国庆节放的,我也睡过去了。山城远远近近的手提灯越来越多,似乎整条街,不,整个地区的孩子们都悄悄出门来了,他们在暗夜中提灯行走,像一只只踮着脚尖的猫。

  如此美的景致,连天上的星辰都出来探视,夜空下的小街一下子亮堂起来。七岁时,我走在这条街上,没有朝前走。对啦,梦里叶子说的,是不是指这条路?当年我很想朝下走,走到底,听说那儿是另一条街,似乎还有一条江。听说那儿有连接动物园的人工湖,又或是一堵墙或仓库,或是一段公路。

  我想知道那儿到底是什么。

  空中的焰火飘洒下来,整个钢厂宿舍区和动物园如同白昼,我前面的路也清晰无比,我踩着那些耀眼的火花朝前走。渐渐地,我的脚步加快,踩着风一样。我的头发飘扬起来,淡雾在身边涌现,雾几乎遮挡住我的视线,我对自己说,走,不要停。

  我的前面是岸,远处水波荡漾,忽然天上滚动出好多东西,有凤凰牌自行车,有重庆牌洗衣机,有蝴蝶牌缝纫机,龙卷风卷着好多家具,甚至有一座小房子。夹着雾气的有红嘴白身鹤,有带角的牛羊,有海马、斑马,还有一只凶狠的豹。雾气淡掉,一只庞大的虎站在路尽头,浑身橙黄,一道道黑横纹。它盯着我。它就是尖耳朵,眼里闪着光芒。一个少年,下身是青色长裤,上身是短袖海魂衫,眉头有一道小小的伤疤,从左岸稳稳走来。他的腿是好的, 背挺得直直的。他到了虎跟前,用手抚摸它的脖颈,然后矫健地一跃而上。骑着虎,他掉头往正前方去,卷裹着一阵风。我大声叫:“叶子!”声音震得满天的星星飞溅,躲在树后房檐下的虫儿乱飞。

  ……

  (全文载《清明》2022年第3期)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身是青色长裤,上身是短袖海魂衫,眉头有一道小小的伤疤,从左岸稳稳走来。他的腿是好的, 背挺得直直的。他到了虎跟前,用手抚摸它的脖颈,然后矫健地一跃而上。骑着虎,他掉头往正前方去,卷裹着一阵风。我大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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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节选 世界 焰火 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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