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来,风就凉了,秋风蹚过红草湖湿地公园,湖岸边茂盛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红草悄悄地由青变黄、变红。大清早,街头巷尾的地摊上堆满了鲜嫩的莲藕和活蹦乱跳的鱼虾,行走在风中的人们自然就想到湖里的菱角熟了,芡实采摘了,满城的桂花也开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秋天一来,风就凉了,秋风蹚过红草湖湿地公园,湖岸边茂盛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红草悄悄地由青变黄、变红。大清早,街头巷尾的地摊上堆满了鲜嫩的莲藕和活蹦乱跳的鱼虾,行走在风中的人们自然就想到湖里的菱角熟了,芡实采摘了,满城的桂花也开了。这座小城令人心动的是秋天的景象,小城在一个与秋天相关的季节,被一千年前的皇上命名为“千秋县”。这就是如今我的老家,天长。老家天长说起来是安徽的,四面却被江苏包围,仅有十几公里的一个豁口,像一条动脉血管,跟安徽扯在了一起。县城距江苏南京七十公里,离扬州五十公里,宋代属“扬州路”,辛弃疾《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烽火扬州路”就包括了天长一.....
秋天一来,风就凉了,秋风蹚过红草湖湿地公园,湖岸边茂盛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红草悄悄地由青变黄、变红。大清早,街头巷尾的地摊上堆满了鲜嫩的莲藕和活蹦乱跳的鱼虾,行走在风中的人们自然就想到湖里的菱角熟了,芡实采摘了,满城的桂花也开了。
这座小城令人心动的是秋天的景象,小城在一个与秋天相关的季节,被一千年前的皇上命名为“千秋县”。
这就是如今我的老家,天长。
老家天长说起来是安徽的,四面却被江苏包围,仅有十几公里的一个豁口,像一条动脉血管,跟安徽扯在了一起。县城距江苏南京七十公里,离扬州五十公里,宋代属“扬州路”,辛弃疾《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烽火扬州路”就包括了天长一带。据说是乾隆六下江南那当口儿,扬州被冠名“沐浴之都”,早上水包皮,晚上皮包水,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老家公务接待或商务应酬,将客人带到扬州吃早茶或泡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如今从城南上高速,一集电视剧没播完,扬州到了。
而天长到安徽省会合肥二百四十公里,合宁高速开通前,一早坐长途汽车去合肥,中途要在全椒县一个叫柘皋的小镇停车,先在旱厕方便,而后到街角一个小馆子吃午饭,小餐馆苍蝇比较多,桌凳油腻很厚,司机扛着优越感强烈的脑袋,钻进包厢吃免费小灶,面色苍茫的乘客或站或坐挤在门厅里,吃的是缺少油水且价格不太合理的饭菜。汽车一路颠簸,下午三四点才到合肥,二十年前,这趟班车我坐过很多次,至今我都记得驾驶员一手转动着方向盘,一手捧着搪瓷缸喝水的危险姿势,一路上司机嘴里叼着香烟,几乎不断火。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线电视的线路没有铺到老家乡下,每家门前竖起一根七八米高的毛竹竿,顶端悬架着环形的信号接收天线,那有限的几个频道全都是江苏台、南京台、扬州台,老家乡下人都知道江苏省委书记姓名、发型和体态,而对安徽的书记、省长一无所知。有一次回老家,老父亲眉飞色舞地对我说:“南京三桥建得不错,没有桥墩,用钢丝绳拉起来的,昨天省长去了,明天你开车带我去看看!”父亲说的省长是江苏省长,连省长前的定语都省略了。
有人开玩笑说,天长是安徽派到江苏去卧底的,也有人说,天长是江苏寄养在安徽屋檐下的私生子。地图上的天长像一只拳头捅进了江苏的腹地,又像是安徽挤出去的一块飞地。
就像有人戏说南京是“徽京”一样,当年江南省财政收入占了大清的三分之一,富可敌国了,乾隆担心地方实力太大,朝廷难管,就把江南省一劈为二,拆成了江苏安徽两省,当时负责区划调整的官员工作很马虎,也很不负责,南京被安徽三面包围,我老家天长几乎被江苏四面包围,江苏布政使司(省府)在苏州顺理成章,荒唐的是,安徽布政使司(省府)设在江苏南京,像个流亡政府似的,而且一待就是九十三年,南京三中白下路东校区是光绪年间的“安徽中学”,陶行知在江苏南京开办了安徽公学。如今,我老家年轻人在南京就业的比在合肥的还多,家长都说:“南京上班离家近。”
老家乡下不少人在扬州买了房子,扬州房价比南京便宜,离家更近。而且天长与扬州几千年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图上分开,地面上却割不断,像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菜,听一样的戏,新娘子进门先喝一碗“桂圆红枣汤”(寓意早生贵子),程序完全一样。我在省外采风或开会,时常被当作“江苏扬州人”,尽管我努力地撇普通话,可乡音难改,说不了三句,就露馅了。
扬州富春茶社的“富春包子”,还有老字号又新池浴室的对联“共浴一池水,分享四季春”,天长人耳熟能详。后来天长“天发广场”开了一家“锦春饭店”,早点“锦春包子”与“富春包子”如一娘所生,肉包子、蟹黄包子、荠菜包子,还有小笼汤包、炸糍糕、油条、煮干丝、阳春面等,色香味无缝对接。蟹黄包子精致讲究。秋风一起,湖里的大闸蟹肥了,煮熟的螃蟹用牙签剔出蟹肉和蟹黄,再与绞碎的猪肉和香葱搅拌成馅,包子出笼,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独特鲜香的味道,鲜香里弥留着淡淡的蟹腥味,咬上一口,露出黄、红、绿馅,饱满鲜嫩中汤汁四溢,食客顿时胃口大开,一脸陶醉。自有了“锦春早点”,我回老家不再去扬州富春茶社,好像有头十年了。
老家乡下“扬州方言”依旧沿用,“七杠八撬”(高低不平)、“二横钻子”(蛮不讲理)、“活甩子”(不讲信义的人),只有扬州人能听懂。天长方言中有许多古音,诸如“赤价大霸天”(光脚)、“精光大泥鳅”(打赤膊)之类的,仅限于淮扬区域内语言交流,如果不翻译,谁也听不懂。方言是地域文化的活化石,没有方言的城市,是没有文化自信的,比如深圳,整建制的移民城市,南腔北调,各行其是,合肥也是。老家天长有自己的方言,有自己的文化历史,2020年“西月城”和“崇本门”遗址发掘,城门下自唐宋以来的车辙,将坚硬的石板愣是磨成了一道道足有十厘米深的凹槽,沉寂的岁月在车辙里激活,时光的倒流满足了太多的历史想象。
唐玄宗为庆祝自己生日,在六合、仪征、金湖、高邮几个县各剜几十平方公里,无中生有地设了个“千秋县”,紧接着以朝廷的名义,将自己出生的八月初五,定为“千秋节”,节日期间,州府县放假三天,举国宴乐,唐玄宗想象着“江山永固”“千秋万代”,专此隐喻,很是受用。“千”毕竟可量化,天宝七年(748年),不知谁出的主意,朝廷改“千秋县”为“天长县”,从此“天长地久”“遥遥无期”,想必改名那天,满朝文武兴奋不已,千秋县衙的牌子换成了天长县治的门匾,与此同时,“秋八月己亥朔,改千秋节为天长节”(《旧唐书·玄宗纪》)。玄宗一死,人去茶凉,“天长节”慢慢就淡了,唐中期“中秋节”取代了“天长节”,由八月初五改到了八月十五。现在老家的年轻一辈,根本就不知道历史上还有过“天长节”,今年春节,旅居日本的三弟回来探亲,他对我说,日本现在还有“天长节”,每年11月3日,为日本天皇庆祝生日,而最早日本的“天长节”就是从唐朝传过去的,而且最早也是为唐王庆祝生日的,如今日本横滨的中华街,还保存着一座“天长门”,中式牌坊造型,雕梁画栋,顶饰黄色琉璃瓦。
老家天长跟皇上沾亲带故,倒不是攀附风雅,全因各种史书和历代县志中都有记载,赖不掉,也抹不去。一个地方独特的历史人文在漫长沉淀后会成为地域名片,最起码可作为地理标签,我参加过不少文学采风,还有招商会,地方领导一开场,首先推销本地的历史人文,其次才是经济与社会,安徽全椒和江苏南京谁为吴敬梓的户籍所在地至今争吵不休,其实吴敬梓当年是江南省的户口,全椒和南京也都是江南省所辖,两地相距不到五十公里,非此即彼的争论,并无太多必要。可历史的荣光照耀着现实的天空,所以,谁都不愿放弃在锈色斑斑的历史城砖的缝隙里寻找自己的出处和出处的体面,我也逃脱不了这一人文基因和历史惯性的世俗化驱动,一提笔写老家,自然而然地就潜回了老家历史的深处。
老家天长好像是专门为皇权构架中的“君权神授”“万寿无疆”贴标签、做注解的。清道光二年(1822年)的天长状元戴兰芬据传考中的是第九名,皇上看了试卷上的名姓,若有所思地吟诵道,“天长第九,代代兰芬”,于是,大笔一挥,状元易主了,“天长第九戴兰芬”,既然是传说,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皇上又扯上了瓜葛,这好像是老家的传统,既然县名都是皇上定的,怎么可能几百年间,跟朝廷失去联系,跟皇上没有瓜葛呢?所以,状元戴兰芬的故事纯属民间想象,相当于今天网络上的段子。戴兰芬是我八世祖许果泉育成公的学生,我的八世祖因此还被官方授予“例授修职郎”这一名誉性虚职。先祖明末崇祯年间由徽州贩卖木材顺江而下,经扬州由大运河向北到高邮湖边落脚,先经商,后为耕读世家,这在我的家谱中有明确记载,去年清明祭祖,我看到了至今依然保存在乡下的牌位,牌位红木质地,墨迹虽褪色,依然清晰可辨:皇清恩进士例授修职郎果泉许二公神位。
天长菜属淮扬菜系。淮扬菜偏重鲜、甜、淡,《舌尖上的中国》里渲染的扬州的“狮子头”在天长是一道很普通的家常菜,而天长的烩三鲜、煮干丝、烩鱼羹、藕夹、豆腐圆子、秦栏卤鹅则是对“淮扬菜”的推陈出新,且将其推向了极致。天长的烩鱼羹要比杭帮菜里的“宋嫂鱼羹”更鲜美、独特,活鲫鱼汆汤,用鱼刺剔出碎如枣泥的鱼肉,再配以葱姜、猪油爆炒,加汤、放入碎粉丝及鸡蛋糊,淋上醋、麻油,最后撒上蒜叶、石磨胡椒粉出锅。合肥有一个“小扬州酒馆”是天长老乡开的,里面专做淮扬菜系中的天长菜,一次我请北京的一个电视剧制片人在里面吃饭,他吃了后,很失控地叫了起来,“世上还有这等美味,真他妈的绝了!”他说的“绝了”是指“烩鱼羹”。“小扬州酒馆”里的客人大都是江浙一带的商人,以扬州、苏州、常州、无锡的客人为最,天长老乡更是隔三差五去打牙祭,“小扬州酒馆”菜价比大酒楼还贵,如不提前预订,肯定是没有座位的。
老辈的天长人是听着扬剧长大的,这是天长城乡唯一的剧种,在八个样板戏独霸舞台的年代,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只能翻版成扬剧在城乡演出,老家人不认京剧,扬剧才是正宗。记得小时候在乡下,看过大队文艺宣传队演的扬剧《女记工员》《夺印》。晚上生产队打谷场上,汽灯亮得扎眼,男女老少在夜凉秋风中热情高涨地看着戏,笙箫管笛和业余唱腔牢牢控制了场下攒动的脑袋、贫瘠的目光,那样的夜晚过节般热闹。演出结束后生产队杀了鸡给演员们吃,那些半吊子的演员吃着鸡,感觉也特别好,神情有点类似于今天的章子怡、周迅们。当时,少年的我就想,长大了当扬剧演员,有鸡吃,太香了,我闻到了烧鸡里放了辣椒和蒜子的味道,忍不住直流口水。改革开放后,天长每个乡都成立了扬剧团,最多的时候,也就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县城乡有四十多个扬剧团,城乡到处回响着扬剧的唱腔。我的一个初中同学没考上高中,摇身一变,当上了乡扬剧团团长。他向我炫耀,带团到来安、仪征、高邮一带演出,吃的是扁豆烧小公鸡,喝的是上等的老鸭汤,睡的是热水洗澡的旅馆,旅馆的床单雪白,房间里还有十八寸的大彩电。他跟我说话时,嘴上咬着带把子香烟,脚上蹬着一双棕色的皮鞋,神情很优越,优越到不停地颠动着脚上的皮鞋。及至电视剧和流行音乐铺天盖地,扬剧渐渐从老家人的生活中淡出了。现在连县里的剧团也都解散了,我的初中同学后来改了行去养鱼。我父亲是扬剧迷,很多年里,每次回老家,父亲都要我开车带他到扬州友好会馆看一场扬剧。那年父亲八十大寿,专门请来了扬州市扬子江扬剧团来老家乡下演出了两场连台本大戏《百岁挂帅》和《春江月》,清一色专业演员,一万八千块,外加八条香烟,两卡车来了二十多人。搭好戏台,乐队锣鼓琴声一起,戏台两边的电子屏字幕随即滚动。那天晚上,十里八乡,好几百号村民你追我赶地来了,来的都是客,看完戏,就地坐下喝酒,不收一分钱礼份子。好多老人感叹着,“好多年没看到这么好的戏了!”扬剧在老一辈人的心里,就像一个意外而失散多年的情人一样,藕断丝连,耿耿于怀。
老家天长不想躺平在历史和人文的绸缎上,靠感觉良好的回忆过日子。改革大门一开,老家就跟江苏绑到一条船上了,做生意、办工厂,目光是瞄着江浙沪的,天长有一大串响彻全省、闪耀江淮的头衔和光环,民间比政府有钱,但不露富,很低调,如果你看到街头小摊上一个身穿老棉袄、脚穿一双帆布胶鞋的人正在埋头就着烧饼油条喝豆浆,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大老板,甚至是上市公司老总。改“天长市”都快三十年了,已是全国百强县的天长人还是自称“小城天长”。天长最火的一家主流网站也叫“小城天长”,低调、内敛、含蓄、诚恳、勤奋、精进,是天长人的行事风格,也是千年滋养出来的文化性格。直到如今,出门在外,我都不敢说大话,更不敢口出狂言,自命不凡。现如今要是回老家,最紧要的是,叫上几个朋友,找一家热气腾腾的小馆子,放开胃口,猛吃一顿烩鱼羹、秦栏卤鹅、狮子头、烩三鲜、素鸡,散场时,老家的朋友们差不多都会说: “明天早上去吃锦春包子,就这么定了!”
虽喝了不少酒,那话说得却是毫不含糊。
【许春樵,安徽天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安徽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屋顶上空的爱情》《下一站不下》,中短篇小说集《谜语》(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一网无鱼》《城里的月光》《生活不可告人》,散文集《重归书斋》,“许春樵男人系列四部曲”等十余种。作品曾获“安徽文学奖”(政府奖)、“上海文学奖”“全国公安文学奖”“《当代》小说拉力赛冠军”“《小说月报》百花奖”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入围“2003年中国长篇小说专家排行榜(提名)”“《当代》长篇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知识分子》《麦子熟了》分别入围“2011中国小说排行榜”“2016中国小说排行榜”。五部中长篇小说分别改编成影视剧、舞台剧,其中完成拍摄和排练的有《不许抢劫》《男人立正》等三部。小说被《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书摘》《作品与争鸣》等数十家选刊和报刊转载或连载,收入数十种年度选本及各种作品选,部分作品被译成俄文、英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