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记色域》是著名作家海男正创作的一部温故旅路和人生观色彩学的长篇散文,有几十个故事,每一篇八千字,每个故事都独立成篇。我们从7到12期,分别刊发其中的六篇,以飨读者。
——编者
看见一盏灯时的感觉,你就看见了光,而更多的光是我们的俗世生活。五岁到十二岁是人生记忆开始建立程序的时段。光来了,在晨光辉映我之前,母亲起床了,她总是故意将穿衣穿鞋的声音弄得很响,那从手指间发出的窸窣声听似温柔,却带有召唤力。想要我们从早春温暖的被子里探出头来,让我们自觉自愿地起床,从来都是母亲的习惯。由此可以感受到我的母亲是一个真正言传身教的女人。
多年以后,我在画布上第一次涂鸦时看见了母亲窸窣声中引领我走出房间时,看到的那棵紫薇树下的花瓣在潮湿的泥地上跳舞。那时候几乎看不见任何钢筋水泥铺成的地面,所有裸露着的都是泥地。我仿佛看到了母亲身穿的确良蓝衬衣走下台阶,操起扫帚,开始清扫落在地上的紫薇花瓣。我走过去,母亲便将扫帚递给我,示意我将满地的花瓣扫干净。母亲已经是我的楷模,以言传身教让我劳动。我提起扫帚,并不乐意地弯腰,起初我并不看花瓣,也没有兴趣去研究那些紫薇花树为什么每天早晨都将花瓣落下地。母亲说,是风吹下来的。她是在说那些花瓣吗?我不得其解,那时候我才五六岁,没有幼儿园可上,却早早入了小学,每天早晨还要被母亲叫起来扫地。
扫完地要背上书包上学,这是程序。这些落地的紫薇花瓣也有消失的时候。当它们结束了盛放期,树篱上的花终于落光了,再也不用清扫了。我突然间高兴起来,面对只有绿叶的树干——那是我伸直身体的时刻。母亲不再扫花瓣了,但院子里总是有落叶的,扫地是必须的。
多年以后,我突然买来了许多颜料,订制了六十多个布面画框,一阵来历不明的冲动隐隐上升,像是有什么东西附体。我还买来了画笔,有些画笔就像小时候扫紫薇花的扫帚,多么玄妙啊!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所看到的全是那棵紫薇树的花冠树体,五六岁,乃至十岁到十二岁,我们一家一直就住在那座有紫薇树的小院中。一切都在以从未有过的力量重现:我是虚幻的,也是真实的,更是无可名状的。
时间问题一直附于体,亦附于我们的生命体系。没有时间的流动,就无法显示生命的本能。世界上有很多黑夜,数之不尽的长夜,用于总结我们的故事。每个物体都有浮生的过去,每一段看似微不足道的过去都是为未来而准备的仪式。我的夜晚,有一段被紫薇花摇曳舞步的时刻,眼帘下所有的物体都消失了,只剩下院子里的紫薇树。
在这里我想说清楚的是,我们过去的某一时辰,构建了未来的一个梦。
不仅有满地的落英,更为繁茂的是树冠。其实,它每天都存在着。我们绕着紫薇树用布蒙上眼睛躲猫猫时,树是一个中心,几个小伙伴伸出手只要摸到树身,就总能判断出对方,呼吸到游戏者的气息。这是一个游戏,当花绽放时,只要抱住树身,紫薇花瓣就会往下飘忽。这个意象影响了我一生,打开了我通往虚无缥缈的境遇。我的记忆就是从那棵紫薇树开始的,而我的色彩学,也是从紫薇花那妖娆而又艳丽、略带忧郁的花色开始的。
花色,是从画布上开始的。每当这一刻,我就想起了母亲,她是农艺师,每天都要去田野乡村,她总是会让我们惊喜,尤其是在春天的时候。她回来时手里会拿着一束山茶花,或蜡梅花,这两种花是最早绽放的。她会将花插在门口的石缸中,那只石缸从我们入住时就存在了。看上去,它肯定要比我们的年龄更长久。而那只石缸仿佛天生就是一只花瓶,各种季节纷纷绽放的野花都会被母亲从乡野的山岗和大地上带回来。
对于花,我是敏感的,它首先是鲜艳的,其次才是充满香味的。母亲插完花会很惬意,我就是在母亲的目光中看见花带着各种色香绽放在我们面前。尽管花期很短暂,但有花的时空中,无论是多么简陋和贫瘠的生活都会陡然充满生机。大约是母亲在那个年代插花的艺术生活,影响了我后来的生活。后来,是一个开始于自我的时代,在滇西小县城,我的18岁是从跑步开始的。
背着唐诗宋词跑步的青春期,从早晨六点钟开始。三个青春期的少女在闹铃声中同时醒来了。乘着湿雾穿着白色的胶鞋跑步,跑五公里。多是沿县城小巷穿出去,跑到城郊。小巷深处有浓郁的烟火味,青石板路上被早来的晨光沐浴着,旧时光留下的低洼纹理,破损的石板都显得完美。而当我们奔出小巷,一路奔向城郊,道路开始变得越来越开阔,两边的庄稼地安静如斯。
早来的隐隐约约的光线中,城郊区的菜农们已经推着红色的手推车进城了。那辆红色的手推车成为时代的标志。车厢中的青菜萝卜有晶莹的露水。菜农大都是妇女。很少看见男人。那时候我就想,男人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们不早起帮助这些妇女送菜到城里菜市场?难道男人们还没起床吗?我一边跑一边追问,这些关于男女性别的问题一边跑一边丢在了身后。
我们需要从城郊区再转身跑回城里,转身在同一条路上跑,这时候看见了田野上的男人们扶着犁,这是西南方的农耕仪式,那个时代,城郊外的农田还没有被开发者所占领,挖掘机也没有开进来,古老的农田由它们忠实的主人们在耕耘播种,四季分明的农作物不断地轮回生长。我们从城郊区跑回了县城的小巷,早春二月的小巷深处会出现背着山茶花的妇女,她们头上系着方格子红绿相交的围巾,当你唤她们时,说明你已经快跑到她身边了。
那是一个健康的妇女:太阳晒黑了她的面孔脖颈,只有眼睛像湖水那样深蓝。牙齿很白,身材不胖不瘦,恰到好处。她回过头来时,我们已经跑到了她身边。她肩上有一个很大的背篮,装满了含苞待放的山茶花。是的,此刻,我的思绪围着她肩上的那只背篮旋转,那些从半山腰采来的野生山茶花用草绳分枝捆好。不待我们开口,妇女就笑着说:一块钱三把。妇女说还没开花,可以插一个多月的。我们凑足三块钱——那天以后,我包里总会放一些零钱。那天早晨,天刚亮,在滇西小县城的那条小巷子里,我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块钱递给妇女,从她背篮中换回了三束红色的山茶花。
是的,我一块钱买回了三把用草绳捆起来的,含苞待放的山茶花。这是我生活中第一次插花。我到了单位的宿舍,上苍让我在18岁那年就分到了八个平方米的宿舍,那一年我还没有读到弗吉尼亚·伍尓夫的名言——倘若一个女人要写作的话,一定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一笔固定的薪水。那一天,我雀跃中抱着三束山茶花,拆开它们,总共18枝山茶花。于是,我到处寻找插花瓶子,在单位小区的墙边,我幸运遇到了一小只废弃的腌菜坛子,怎么判断它是废弃的?我蹲下去研究那只坛子:这是一只咸菜坛,从前腌制过食品,后来被弃置墙边,里面有积水,坛面上有泥垢,应该是废弃很长时间了。我抱起坛子,去清洗完,坛子干干净净,我发现了一道坛口的裂缝,这可能也是它被废弃的原因,但并不影响我插花。一只褐色的坛子,插上了18枝有绿叶花骨朵的山茶花,我想起了母亲——我很容易就想起母亲,她的言行举止,她戴宽边草帽的习惯,她从乡野春色中采集的各种野花等等,这一切影响了我青春期的成长和生活方式。
坛子里,18枝山茶花的形体散开:天啊,这是令我销魂的时刻,三天后的早晨,我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是的,我被铃声叫醒,同时,也被花开的声音唤醒——18枝山茶花全部绽放了。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花开的声音,红色的山茶花仿佛少女的微笑,看着我羞涩地微笑,我站在一面挂在墙上的小圆镜子前梳头,我的18岁在微笑,像绽放的山茶花一样微笑着。
之后,我要面对的是山茶花枯萎期的降临。尽管卖山茶花的妇女曾经告诉过我,早春二月的山茶花可以插一个多月。然而,当我在半个多月后,第一次发现坛子里的花开始萎靡时,我隐约感受到了一种提前到来的忧伤。我每天给它们换水,每天面对它们,我的心绪以及我的18岁都在绽放。我似乎还没有做好迎接它们的枯萎期降临的准备,它们就开始枯萎了。我看着一枝枝花逐日枯萎,红色的花心萎靡变色,那些日子,仿佛整个18岁都在因山茶花的枯萎在变色。
变幻莫测的世界正在等待我去经历,我记不得那只坛子去哪里了。所有的记忆都在开始变得遥远而模糊时,我们已经历了太多事物的变幻。当有一天我在现实中拿起画笔面对一只空白画框时,我的18岁成为回忆。我想起了一只废弃过的咸菜坛里的插花,我笑脸羞涩,抱着那只在水龙头下洗干净的坛子,想起上楼梯时的脚步声。于是,画笔下出现了那束红色的山茶花:在画布上这束花充满了青春的激动和羞涩,带着心跳和不确定的梦幻,仿佛在怒放以后等待着凋零。
花朵,是属于女人的。尤其是我居住的城市——春城。简言之,一个四季如春的城市,必有花絮萦绕。曾经有些日子,很想开一家鲜花店。我从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毕业,乘绿皮火车回昆明市时,海惠带着她的几个朋友到火车站去接我。当火车进站开始减速时,我将头探出车窗外,看见海惠站在月台上,手里举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
月台上竟然有三四个人背着花篮在叫唤着卖花,篮子里有康乃馨和玫瑰花等等。这真是一个充满花的月台。我下了火车,拎着箱子,海惠将手里的那束红色玫瑰花递给我。第一次面对红玫瑰的香气,让我想起了弥尔顿、里尔克、博尔赫斯诗歌中的玫瑰。
月台仿佛是一条色域之路,卖玫瑰花的有男子,也有女人,他们都很年轻,暗色的月台上飘荡着玫瑰花的香气。如果我没有职业,或许我也会背一筐玫瑰花叫卖着:卖花啰,卖新鲜的红玫瑰啰。那个黄昏,有许多年轻的男子站在灰色的月台上,手里举着玫瑰花,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浪漫主义情调,感觉到这真的是一座浮动着玫瑰花香气的月台。它跟所有我途经的月台都不一样:它的幽香味甚至弥漫着热烈和忧伤,就像一对对恋人的告别和聚守,那么短暂。
于是,我去了尚义街,那里有一座鲜花的交易市场。诗人于坚写过一首关于尚义街的非常有名的诗歌。我在读那首诗时,还没有去过尚义街。那首诗充满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而我进入尚义街时已经是九十年代初期。身穿时尚的牛仔裤,宽大的短上衣,将长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带着对一条街的幻想,我走进了尚义街花市。女人沉迷于鲜花,从潜意识中是为了看到另一个自我,因为每一个女性都具有花的属性。在满地的花絮中,女人都在寻找令自己欣慰的花朵。
我站在那么多的红玫瑰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种属性:在一个花贩修理玫瑰花的地摊前,我看到了用剪刀修整好的玫瑰花,我看到了枝条上三角形状的刺,含苞的骨朵,有些花已经绽放了。我看见了另一个自我的属性,有绿枝条和刺,而在上方则是心形的花朵。那一刻,我弯下身,抱回了一束未修剪过的玫瑰,不再看另外的花朵,手里拎着一只玻璃花瓶。回到房间后,我开始修剪玫瑰花,为了热爱世界上那些美轮美奂的鲜花,我要学会做自己的插花艺术。
自那以后到此刻,我的书桌上永远有一个玻璃花瓶,插着红色的玫瑰花。于是,有了我的诗集《虚构的玫瑰》。玫瑰花怒放时,房间里都是花瓣的红色,当它枯萎时,洋溢着一种接近死亡的色情游戏,美而忧郁。这些色泽,是我生命中必须相遇的魔咒,它来到了我身边,我们彼此相爱陪伴,这是我的色域之旅,是我所面对的景观之一。
为了那些我赴约之地的版图,行走是必然的。我们行走是为了什么?每个人走的目的地不一样,走出去就是外面的世界。生命的意义,行走的旅行,每个人都因为命运的不相同,行走的版图都有距离。只有在拉开的距离中,生命才可能享受自身的成长和孤独。
一个内心安静的人,享受着那些划破波浪的蔚蓝色,并为此去享受绵延在它枯枝落叶下的忧郁;一个追索神秘主义者的内心,享受着面向宇宙一次次虔诚祈祷的云笺,并在上面填写飞鸟的踪迹;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的生活,享受着尘埃落定后一群群野蜂酿制岀的,被舌吻品尝后的甜蜜和来历不明的悲伤和艰涩,并为此享受着旷野之上如天籁般的神曲。
画笔落下时,无意识中的形态各异,仿佛在寻找,总忍不住回过头去——我们的历史仿佛都在身后——我开始画画了。这是一块处女地,对我来说也是新大陆。首先,我从未学过绘画。我站在镜子前,在一些严峻的时刻,比如,面临选择的时候,我会洗干净脸面对镜面,我想看到自己的原生态。我相信我的身体中有就像云南地貌的原生态。所以,怀疑和信念总是交织着焰火,身体中往往会生起一场又一场的焰火,或许这就是梦的功能。我站在镜前,仿佛在寻找某种证据,就像写一部推理小说,从某个场景开始,人和事介入。因为人或事总是置身其中的。没有人,就没有介入者。
在等待的时空中转换出另一种可能,我在看镜面时,有时候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镜子背后的时间和故事。这一次我看到了蓝色的鸢尾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生的鸢尾花。由花的枝体衍生出背景。镜子就像具有了魔幻的功能,它旋转出了我曾出入过的南方古丝绸的必经之路——高黎贡山。远处有一点点紫蓝色的过渡,它使我加快了速度。从脚下的一团藤蔓中走出来,万物比我们人活得更为简单,只要有光有暗就能获得秘密生长的节令。只要有水和温度,哪怕在石头上也能有芽胚和绽放的能量。
远处那一点点紫蓝色的过渡,更像梦境,然而,正值午后,阳光热烈。我加快了速度,那向西而上的古道上也有斑斓的青苔色,人不可能同时走两条路,也不可能同时渡过两条河流。人,在这个宇宙星球创造了书籍和面包坊,种植出稻穂、土豆和麦子。午后,阳光最热烈。高黎贡山是动植物的天堂。来之前,有人就告诉我说,这里有硕大的杜鹃花,而且花色品类多,还有数之不尽的鸟类,也是野兽出入的地方。
远处有一点点紫蓝色的过渡,我仿佛有了目标,便开始向往一只羚羊纵横疾驰的速度,然而,古道上偶有米粒似的野花从青苔的缝隙中长出的花朵,多是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我屈膝而下,弯下腰去亲吻那一朵朵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时,眼眶中有些晶莹的泪光。我无法带走这些自由生长的野花,它们就像精灵,各有各的位置,而野花的香气,就像是婴儿的味道。我想起那些被年轻的母亲放在摇篮中的婴儿,他们望着蓝天,两手晃动着。是的,野花香,无尘无垢,就像一个初降人世的婴儿在晃动的摇篮中看着天空的一朵朵云。
转眼之间,那座斜坡上的紫蓝色离我只有几米了。同行者告诉我,这就是野生的鸢尾花。这应该是我第一次遇见鸢尾花。鸢尾花,不是一丛丛,而是以大面积绽放的姿态出现,关于色彩的所有记忆都在那一时刻消失了。我有一种比惊喜更强烈的感觉,这种感官情绪中有一种狂野的爱。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弯下腰,屈膝着地,这是我面对所有令我内心激荡的大地上的植物和花朵惯有的姿势。
鸢尾花是一种面对向阳山坡的花朵。它有无穷的蔓延旅行能力,仿佛想以自己的枝条为杖,去到更远的地方。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根须在泥土中悄无声息地向前延伸。很多年以后,我每每将画笔伸向油彩,总能首先找到紫色向蓝调过渡的激动,那些伴随我生或死的色彩,总是在我涂鸦的个人生活中出现。
在这条南方丝绸古道上我屈膝了很长时间,舍不得离开。我是什么?因为有印象和记忆的能力,哪怕我站起来离开,它们已经在我的历史中归于记忆。
记忆是一种奇怪的功能,有些东西会离我们远去,那些被我们视觉感官所放下的东西,擦身而过,不会留下它的渊源,亦必将消失。
川端康成说:“如果一朵花很美,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我们往前走,站起来,要抵达三千米海拔的山顶,某种目标一旦存在了,就必须朝前践行。
自然界的根须裸露或隐藏,天气也会随之变幻莫测。米歇尔·图尼埃说:“在谎言的阴暗和坦白的无耻之间,还存在一大片灰色地带,在那里,我们知道真相,但是闭口不谈,或是故意忽视它。”
正是大树杜鹃花怒放的时节,这里没有让你感官产生龌龊的视线,很多风景的幻变往往突如其来。大碗般的花冠长满了树枝,红色、粉色、白色、青黛色、黄色……天啊,我的惊奇是沉迷于其中的晕眩症,为花朵而头晕目眩,醉酒般的我,该如何审美和享受。我知道这条路除了是南方丝绸古道外,它曾经还经历过一场巨大的战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高黎贡山海拔深处的寒冷,再加上补给的艰难,曾有许多中国远征军战士在山上被寒冷和饥饿夺去了性命。再加上子弹和炮火,有无数动植物遭遇了死亡。
花朵的盛放下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终于抵达了山顶,被薄雪覆盖的山顶,我们发现了传说中黑熊的脚印。不过,我们已经生起了篝火。火光可以驱除妖魔鬼怪,同时也可以驱除野兽。是的,在山顶的石房里,我们夜宿并领受到了一生中最寒冷的肉体,依稀听得见黑熊的叫声。但天还是亮了,我们走出了石头房子。昨晚下过了一阵小雪,残留在石头地面的雪花突然出现了一朵被雪压住的红色杜鹃花——这是我昨晚放在外面的。我从雪花中拾起花朵,有种莫名的伤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从树上摘下那朵花,又将它扔在外面。有时候,我们会为自己的行为而伤感,但时间已经过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面对画布时,我仿佛又开始了一次旅行。我开始绘画时,身边没有任何可教我技法的老师。陌生的领域需要我从内向外散发的力量,否则,我根本就不可能有勇气画下去。但所有创造性的活动,勇气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当我面对一片空白和陌生的领域时,我能挪动身体走进去。
挪动,将你的身体带到了那片让你心慌意乱的场景,如果你的身体在原地不动,就说明你抗拒它,拒绝新事物的召唤。是的,我走进去了,当我支起画架画框时,我开始对自己的选择有了更新的认识:我画下的风景中有了花朵的根茎,这是开始。油彩要怎样才可能呈现我灵魂中的那些花朵?这个问题取决于我该怎样下笔。我租下了画室,这又是一件庄严的事情。
画布上的花朵跟我记忆中的现实有什么关系?我是老老实实地复制现实中的紫薇、山茶花、玫瑰花、鸢尾花……还是用我的心灵去画出它的另一种存在?其实,记忆犹新中已经不可能回到往昔,在追忆中一朵花已经跟随我们的旅行变幻了。很久以前门口台阶下的紫薇花因风袭击飘落而下,当它来到画布上时,那一束花瓣早已换了时代,就像一场恋爱早已时过境迁,留下的是不合时宜的回忆。很久以前我在县城小巷深处买到的那几束山茶花来到画布上时荡漾出的不是花骨朵,而是山茶花的香味。以此类推,我在画布上画下的花朵并不是记忆中的那些花朵,而是被我的世界所收藏的故事。我的命运和画笔乃至于我的美学,不可能让我复制出很多以前的记忆。我画下了那些花朵的漂泊不定,画下了它们的绚丽和死亡。绘画,这是我的另一种热爱,除了写作之外,我找到了人生中解决生死之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即面对热烈怒放的花朵时,忘却了一切苦厄。艺术是什么?外面的自然景观中已经有那么多鲜花,为什么还需要在画布上绘画?因为需要发明画布上的色彩斑斓,这是我的回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的存在会赋予美学独特的意义,而这个过程需要创造者的人生历程,我相信我所画下的花朵,早已经在我身体中绽放并凋亡过。在生命中的某一刻,我重又与它们相遇,这就是我色域之旅的开始,当我往下走去,还会遇见什么?这都是我的宿命传说。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内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