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流亡有很多种。可以异国他乡,也可以万人如海;可以在地图上,也可以在内心……“日暮黄昏时分”,流亡者始终在前路中探寻归途。
朱文颖,1970年生,苏州市作协副主席,著有《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繁华》等多部作品,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文、法文、日文、德文等。曾获“鲁艺文艺奖”奖、紫金山文学奖等。曾在本刊发表过长篇《深海夜航》、短篇《有人将至》《花窗里的余娜》《看不见的灯塔》等多篇作品。
日暮黄昏时分的流亡
文/朱文颖
关于卡斯特罗的背景——一个对自身社会感到厌倦与失望的墨西哥年轻人,离乡背井,来到中国——这件事,是印度留学生、蓝猫酒吧的兼职吧台小哥告诉我的。
仿佛森林动物天然拥有的嗅觉。生活在中国的外籍人士可以立刻彼此辨认。吧台小哥比较委婉地暗示说,很显然,卡斯特罗是被他的原生家庭或者社会抛出来的。他做了个向外高抛的手势,说:“就是这样。就像一只脱离正常轨道的气球。”
在蓝猫酒吧,和卡斯特罗亲近的人并不很多。卡斯特罗长得矮,而且胖。英语和中文也都说得不太好。
他的职位是蓝猫酒吧的西餐厨师。
我是蓝猫酒吧的常客。周末或者假日,午后树影婆娑,我喜欢坐在蓝猫酒吧的小院晒太阳。阳光里富含红外线和紫外线,红外线取暖,紫外线杀菌。而与我一起享受这大自然馈赠的,还有一些偶尔途经此地的游客:有些是中国人,还有些则是外国人。
一般来说,我为自己点一杯咖啡。
蓝猫酒吧用很好的咖啡豆。怎么说呢,如果烘焙师希望咖啡带有大量香气而口味偏酸,就得适当舍弃咖啡的醇度。整个过程处于快烘轻焙与中度烘焙之间。这种分寸极难把握。
有一阵,我怀疑他们偷偷换了咖啡豆。我把印度兼职小哥叫过来。他却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朝我羞涩憨笑。
即便蓝猫酒吧偶尔偷工减料换上廉价咖啡,破坏了那种微妙而平静的酸度,我仍然还会坐在小院里晒太阳。作为附近一所旅游中学教龄二十余年的英语老师,一位有着不少闲暇时光的单身汉,蓝猫酒吧的小院具备了特殊魔力:那些途经此地而落座的外国人,那些淡淡的问候、不经意的聊天,极有可能发展成自然而热烈的语言培训。而与此同时,我还另有副业:当地古街、古镇、以及古典园林的兼职导游。
“来吧,来吧,跟我去看一看这座城市吧。”
有些时候,非常简单,事情就这样成了。
蓝猫酒吧招聘面试那天我也在。当时招聘两个职位,一位活动经理,另加一个新厨师。最终参加面试厨师岗位的有两位。一个是看上去三十多岁、或者四十多岁的男人,据说来自美食之乡广东。此人大鼻子,厚嘴唇,笑容真挚诚恳。另一个就是卡斯特罗。
我在院子里抽了一支烟,喝了半杯咖啡,发了会儿呆。后来,吧台小哥就出来叫我了。
“他们正在做菜呢。”他用右手食指点了点二楼厨房的方向,“过会儿你一起试吃吧。”
有着天鹅般白皙挺拔脖颈的意大利美女克劳迪娅,就是在这时走进蓝猫酒吧的。她穿过树影摇曳的小院,推开那扇摇摇欲坠、吱嘎作响的木门,如同电光火石般,整个空间闪闪发光。
我,吧台小哥,蓝猫酒吧老板、法国人克里斯托夫,以及刚从二楼下到楼梯一半的卡斯特罗……我们,所有的人,全都张大了嘴巴,呆愣在那里。
“像天鹅湖。”
我听见一个声音,就像长满毛茸茸翅膀的阳光,在整个蓝猫酒吧上空回响。
虽然大家几乎都对克劳迪娅寄以厚望(据说她的个人简历几乎融合了女明星、女强人以及社交达人的所有特质),美女克劳迪娅最终仍然没能通过面试,成为蓝猫酒吧的新活动经理。卡斯特罗给我的解释是:“那个女人像个女王。”卡斯特罗并没有因为她美得明艳像太阳而头脑发昏,这让我暗暗吃惊。那天克劳迪娅穿了件黑色连衣裙,亚麻色波光粼粼的头发,梳成一个简单马尾。她从小院里侧身而过的身影,让我想起一位欧洲老电影明星。旧海报上经常出现的,但一下子说不上名字。小院里突然传来嗡嗡嗡嗡、时明时暗的声响,有点像蜂群飞过。但与此同时,我又肯定方圆几公里内绝对不会出现类似生物。过于完美的事物容易令人紧张。后来,我这样向自己解释。
卡斯特罗目睹了面试的全过程。他断断续续告诉我一些细节。他的判断是,在工薪酬劳方面,克劳迪娅要了太高的价钱(不知为什么,卡斯特罗说价钱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筹码两字)。据说当时克劳迪娅夸奖了蓝猫酒吧的品味,以一种意大利人特有的诚恳、夸张和热情。她说,在这么美妙的地方,她完全可以施展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她可以干这个,也可以干那个。几乎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干的。她一定能把蓝猫酒吧弄得生意兴隆,歌舞升平,赚上大钱。结果,她自己先给自己要了一个很高的价钱。
蓝猫酒吧给不出这笔钱。这就是事情的终极答案。生意不景气,并且看不到希望。这或许就是招聘新经理的原因。带来新的活动和动能,然后带来钱。大家都知道克劳迪娅合适。亚麻色头发,一轮小太阳,一种新的文化。但克劳迪娅实在太贵了。
那天,克劳迪娅离开前在小院停留了。她还向我借了火。她笑的时候很美,她弯腰点烟的时候有点沧桑。这一切,都让我再次想起旧海报上的欧洲电影明星。我年轻的时候,第一次看那些海报的时候,觉得每个外国女人长得都很像。
卡斯特罗后来得到了主厨的职位,留了下来。他给我的解释是:第一,他的墨西哥菜做得好;第二,他要价便宜。他说这话时,面部表情愉悦轻松却又狡黠。仿佛这既是事实,同时又是某种计谋。卡斯特罗很喜欢这份新工作。上班第一个星期,他经常端着盛菜的盘子,亲自跑上跑下。他胖,因此略微气喘吁吁,但脸色绯红,非常喜气。
卡斯特罗喜欢在蓝猫酒吧的小院和我聊天。他工作间隙出来抽烟,如果看到我在,两眼就会闪闪放光。其实我们两个共同的话题并不多。一部分因为经历,一部分因为语言。我非常清楚卡斯特罗接近我的原因:孤独。而我呢,不断把话题拉回到招聘面试的那个下午。拉回到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太美了。我知道,在这个城市,外籍人士有着他们的小圈子,这么美的女人,说不准会给我兼职导游这个副业带来不少潜在利润呢。
然而,卡斯特罗似乎并不喜欢克劳迪娅。我试探着提出几个问题,他却总是呈现礼节性的微笑曲线。他一边微笑,一边用力去踢地上的一堆小石块。很快,我就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无论开价太高的克劳迪娅,还是要价便宜的卡斯特罗,似乎都没有成功挽救蓝猫酒吧的迹象。生意仍然很差。即便大家都热爱卡斯特罗做的墨西哥菜,即便蓝猫酒吧近期的现磨咖啡,在酸度和醇度上达到了惊人微妙的统一(如同克劳迪娅那惊鸿一瞥)……终于有一天,吧台小哥神情忧伤地告诉我:“老板算了一下,说目前蓝猫酒吧呢,多开一天门,就多亏一天的钱。”
“是这样的啊。”我不无忧愁地回答他。
“是这样的。”吧台小哥非常诚实地看着我。
吧台小哥在附近一所医学院学医。很多人说他来自印度的高种姓阶层。这类事我不太能理解。但大家都告诉我这是事实。说目前能有钱来中国留学的印度留学生,很少有低种姓的,虽然你只是看他在这里洗洗盘子刷刷啤酒杯。
吧台小哥确实大多数时间在洗盘子以及刷啤酒杯。但也有一部分时间在发呆。后来,我发现他数学学得也很好。
“这个月的加班工资是不对的。”有一次,他在我旁边嘀咕了一句。
接着,他又把这句话延伸开来。说他仔细算了算,这个月,以及上个月,他拿的加班工资都少了。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他可以理解“多开一天门,就多亏一天钱”,但把加班工资算错这件事终究是不对的。
又过了那么两个礼拜的样子,在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吧台小哥和我聊起了“康波周期”这个词。
“最近我看了一些书,弄明白了。目前我们确实处在第五轮‘康波周期’最后衰退的十年。”
我吃惊地扭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康波周期”这个词。应该是经济学方面的术语。但具体是谁提出的、又是在什么时间以及什么背景下提出的,我的记忆并不清晰。而且,我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一位印度兼职刷盘子小哥聊起这个话题。
我点上一根烟,很快吸了两口。我说是呵,目前很多地方经济不景气,前景也难以预测。说到这里,我突然话题一转,我问吧台小哥:“医学院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想了想,回答我说:“回孟买。”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笑得有点腼腆:“回孟买,开一家私人小诊所。”
“你去过孟买吗?”紧接着,他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
“孟买怎么样?”
“很大,”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的方向,“非常炎热。有时候有点荒凉。”
在我的印象里,西餐厨师卡斯特罗很少会说这些俗气的事情。他对加班工资之类没有过于强烈的执念。就如同南美人普遍对于时间的流逝没有过于强烈的概念一样。与此同时,他很信任蓝猫酒吧的老板、法国人克里斯托夫(我猜测其中有个重要原因,当时二选一的面试,克里斯托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而不是那位来自美食之乡的广东人)。那段时间正逢暑假,我三天两头朝蓝猫酒吧跑。有时有那么几个客人,有时客人很少,有时只有卡斯特罗和吧台小哥守在店里。世界总是充满了悖论。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时,我经常冒出这样的想法。
一般来说,卡斯特罗只在喝多以后才真正话多。我的意思是,那种不再顾及语音、语调以及语法的表达。
有一次,卡斯特罗下班早,和我在院子里喝了几杯。他突然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出生在一个混沌的世界。混沌的世界让我们越来越老。人们喜欢为权力而战。我嘛,更喜欢喝酒。”
我大吃一惊。且不论这话富有气势,很不像平日里说话断断续续、磨磨蹭蹭的卡斯特罗的风格;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里,卡斯特罗运用了一段近乎流利而完美的英语。
“卡斯特罗!卡斯特罗!”我惊讶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也愕然抬起头,张大了嘴巴。
“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卡斯特罗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会儿,他还魂般地望向我,望向蓝猫酒吧外面深蓝色的夜空,夜空里如同美女克劳迪娅般神秘闪烁的星星;接着,他仿佛猛然被唤醒,回到了现实空间,又成为了那个长得矮而胖、英语和中文都不怎么好的卡斯特罗。
他把刚才那段话的意思又说了一遍,只是再也说不出那样流利华美的语言了。
与蓝猫酒吧“做一天亏一天”的生意相平行,我的兼职导游副业也相当冷清。有不少朋友替我寻找原因。说这是城市布局的缘故。那些热爱蓝猫酒吧的老客人、那些喜欢乔伊斯、叶芝、布尔加科夫的文艺青年、中年和老年(蓝猫酒吧曾经有段时间办过相当专业的读书沙龙),那些热爱莫奈、塞尚、莫兰迪以及基里科的时尚人士,都已随着城市格局的改变和拓展迁徒到了另一个方位,另一个区域。有人告诉我,他们曾经看到过美女克劳迪娅,就在那个区域。闪闪发光,映照夜空。
“时代变了呀。”他们微笑着对我说。
卡斯特罗来得晚,没有见过蓝猫酒吧的全盛时期。然而,由于同样的落寞,他慢慢把我看成了自己人。
“你没有在异国他乡生活的经历吧?”有一次,他这样问我。
我想了想。我说是。确实没有。早年的时候倒是一直有这样的期望,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受挫。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种样子。”我自嘲地说。
“就成了一名英语教师。”然后,我又不无快乐地笑了起来。
卡斯特罗的眼睛一亮一亮,仿佛有很多传奇的小星星。卡斯特罗告诉我说,他父亲是从拉丁美洲移民到北美打工的,并且在旅途中遇到了未来的妻子、也就是卡斯特罗的母亲;而他的祖父则是从欧洲移民到新世界(美洲),同样也是在旅途中与未来的妻子、也就是卡斯特罗的祖母一见钟情。
“当我们来到一个远离家乡的新大陆时,我们一定有着共同的怀旧、孤独和疑惑。”
卡斯特罗用他正常的、磕磕巴巴、语法混乱的英语表述着这样的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心领神会。我看着他,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有点湿漉漉的。
有些时候,卡斯特罗表现得出人意料的懂事,甚至令人感动。
“你带我去看看这座城市吧。”他很认真地对我说。
接着,他又非常诚恳婉转地解释道,他知道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中国南方古城。很有名气;他也知道我是一位“极有文化”的当地导游;另外,在现实层面,他面露腼腆地补充说,他钱不多,所以可能出不起昂贵的导游费,但是——“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吧,我请你吃饭!”
他豪迈地、非常中国特色地这样说道。
后来,我们就一起出发了。
我带他去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常熟。
那是非常宁静的下午以及黄昏。我和卡斯特罗坐在虞山脚下一个小茶馆里,后来我们又去逛了尚湖。或许次序是反过来的,我们先去了尚湖,然后才在虞山脚下吃了蕈油面。很明显,卡斯特罗不习惯蕈油面的口味,但他还是很配合地微笑着把它吃了下去。尝试一切新鲜事物,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许,这就是旅游的真谛。
虞山旁边的兴福禅寺正在维护检修,我带着卡斯特罗在外面转了两圈。他对禅寺门口的那副对联产生了兴趣。
“山中藏古寺,门外尽劳人。”我把它读了出来。又把它简单解释了一下。我认为对于卡斯特罗来说,这两句话应该也像那碗口味清奇的蕈油面,他未必能辨出其中的真义吧。
卡斯特罗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说话的口型。那种观察的表情,自由、平静而丰盈,仿佛对什么都心满意足。无论是听懂的,还是没有听懂的。说真的,他那副样子真的有些感动到我了。
后来,过了几天,我在蓝猫酒吧再次碰到他。卡斯特罗非常热烈诚挚地感谢了我。他感慨着说:
“太美了。真的太美了。那天的景色让我想到莫兰迪的画。”
蓝猫酒吧的西餐厨师卡斯特罗,他喜欢画家莫兰迪以及他的作品,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就如同吧台小哥突然与我谈论“康波周期”。这世界总是充满了令人讶异的元素。
但是,我仍然不能理解卡斯特罗对于莫兰迪的喜爱。我觉得卡斯特罗身后的拉丁精神,应该让他亲近毕加索的立体主义,或者超现实艺术大师基里科(我的手机屏保就是一张基里科的画)才符合逻辑。莫兰迪多么安静呵。多么不性感呵。
强烈的好奇心让我拿起翻译器,然后手脚并用地和卡斯特罗深度交流了半天。
“你为什么会喜欢莫兰迪呢?你怎么就会喜欢莫兰迪呢?”
颠来倒去就是类似的问题。
然后卡斯特罗的答案,至少答案的主线也是异常明确的:“莫兰迪多么性感呵!你怎么会认为莫兰迪不性感呢!”
卡斯特罗大致是这样的意思:他认为莫兰迪的画真的非常性感。因为在莫兰迪的构图与色彩中呈现出了一种微妙。莫兰迪把他最最敏感、最最敏锐的、对于边线的、对于色彩的、对于浅灰色的这种原色的无止境的微妙呈现出来了。
“而这,就是莫兰迪泄欲的方式。”卡斯特罗说。
“然后,在他泄欲的过程里,他留下了痕迹。”卡斯特罗又说。
我如同膜拜一个怪物般地仰望着卡斯特罗。
这样我就突然想明白了。
我跟卡斯特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美女克劳迪娅了。”
卡斯特罗愣了一下。往后缩了一缩。他还是不太习惯和我谈论女人。当然,谈论莫兰迪和他作品的泄欲是另外的事情,那是艺术。
然而他还是接了我的话。他是这样回答的:“我不喜欢过于艳丽的东西。”
是的,卡斯特罗说,他不喜欢过于艳丽的东西。这就真的解释了一切。艳丽的发光的美女克劳迪娅即便让我魂牵梦萦,但在卡斯特罗眼里,她的美过于直露了。她并不神秘,所以,她一点都不性感。
挺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从吧台小哥那里知道,卡斯特罗心里已经有人了。还是个中国女孩。她叫阿梅。
阿梅是评弹学校的学生。老一代的苏州人有些还记得,当年这所学校迁至城外时,周围还是一片稻海。女学生们多数是古典主义的长相:细眉圆脸加上无辜的大眼睛。江南这一带的女生,身形大多不高,娇小细致,衬托着背上略显臃肿的琵琶,有一种令人无法克制的乡愁与爱怜。
谁也不知道卡斯特罗是如何喜欢上阿梅的。但是,我们都认为阿梅不太可能喜欢卡斯特罗。其一,阿梅不是先锋文艺青年,卡斯特罗这种神秘异域文化背景,在她心里无法泛起涟漪;其二,如果阿梅是世俗中人,那就更没有可能了。因为卡斯特罗非但没有钱,几乎还是个穷光蛋;然而,无论如何,事情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阿梅是个善良、古典、还有些老派的姑娘。她知道卡斯特罗喜欢她。而她的拒绝,也至多停留在疏离,停留在见面时微微的脸红,以及友好的距离。
这可苦了卡斯特罗了。
他不知道这究竟属于默认,还是否定。他跑来问我。
他清澈而焦灼的目光阻止了我直接的回答。它们变得犹疑而闪烁。而这种犹疑闪烁又愈发让他焦虑而彷徨。
渐渐的,外面开始风传,蓝猫酒吧的西餐厨师卡斯特罗暗恋着某位姑娘。
“卡斯特罗呢?”
“去抽烟了。”
这几乎成为了一句暗语。表示卡斯特罗去了小院,并且正在思念那位姑娘。
那段时间,就连卡斯特罗的墨西哥菜里都弥漫着一种甜津津的味道。很微妙,但是,也很孤独。与此同时,还发生过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有天晚上,卡斯特罗下班回家时一脚踩空,掉进了蓝猫酒吧附近的小河沟里;还有天晚上,他骑了一辆刚买的电动自行车,拐弯连着上坡时,狠狠摔了下来。急诊护士没打麻药在他右耳上方缝了二十几针。这些事拉近了我和卡斯特罗的距离。我总是尽可能地陪伴他。当然,我尽可能陪伴他的前提,是他在危难之时,常常首先想到我。其中缘由,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坚守着某种神秘的感受。因为神秘而无从确认无从言说,我们才认为是值得信任的。
在踩空、跌倒、缝针、等待、发呆、抽烟以及大部分人遇到真爱而显露出的木讷中,卡斯特罗渐渐意识到,他陷入了一段没有可能的情感之中。
他整个人有点灰蒙蒙的,中文和英语都愈发差了,几乎到了找不到语法的程度。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出现了奇怪的幻觉。他说,他看到阿梅背着琵琶站在蓝猫酒吧旁边的一座小桥上。
蓝猫酒吧旁边有好几座小桥。我连忙问他是哪一座。
果然,卡斯特罗说出的桥名,正是他曾经一脚踩空、摔下去的那座。
我开始担心起他来。
“卡斯特罗,卡斯特罗,我们出去远足,散散心吧。”我想起他来自魔幻的美洲大地,于是非常真诚非常小心翼翼地对他说。
卡斯特罗看了我一眼,没有什么表情。
又过了几天,他再次和我谈起那个幻觉。他说,他又看到阿梅了。她还是站在那座小桥上,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背着琵琶。
我想,我没能掩饰住脸上的惊惶与迷惘。
接下来,卡斯特罗和我所有的谈话,都开始围绕着那个幻觉。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更多地和我谈论如何摆脱这种幻觉。而不是幻觉是否存在,或者如何持续获得。
终于有一天,他耷拉着脑袋对我说:“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吧。我请你吃饭。”声音很轻很虚弱。
我们又去了常熟。又去了虞山、尚湖和兴福禅寺。
这是卡斯特罗提出来的。他说他喜欢那个地方。喜欢那些如同莫兰迪的画一般的景色。那些景色勾起他的欲望,又让他克制住它。
于是我们就在山水之间转了又转。对了,卡斯特罗还特地要求再吃一次“那种难吃的面”(他说不出蕈油面的名称)。我看着他满脸痛苦地吞咽下那些面条(我是多么热爱它们呵),心里则想着:一个人的一生里,需要接受多少不得不接受的、悲欣交集的事物呵。
后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大流行病来了。
这几件事的顺序我不太能够说得很清楚。哪个在先,哪个在后。或许是同时发生的。彼此有着潜在的秘密因果。反正几乎差不多的时候,“做一天亏一天”的蓝猫酒吧宣布倒闭了。
吧台小哥是第一个走的。他看上去有点沮丧,他说他父母催着回去,但其实他是不想走的。再说,还有一年多才从医学院毕业……我和他在蓝猫酒吧的小院里站了会儿,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人类社会的命运,不容乐观。
我很诚恳地点了点头。然后承诺说,如果一切比较快地平息,我会和他在“荒凉的”孟买见面。
西餐厨师卡斯特罗的离境机票,则是蓝猫酒吧老板克里斯托夫买的。卡斯特罗没有回墨西哥。他考虑了一天,告诉克里斯托夫说,他想去泰国。他说他在那里有几个朋友,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墨西哥餐厅。当时泰国还没有爆发疫情,一切都是安全的。而我,也在几年以前做过一段东南亚线路的导游,对泰国的几个小岛留下了相当美好的印象。我匆匆忙忙地和卡斯特罗见了一面,我们拥抱了一下。卡斯特罗突然哭了起来。放声痛哭。几乎把我吓了一跳。以前他深夜掉进河沟、被急诊护士无麻药缝了二十多针都没哭过,为了阿梅单相思出现幻觉也没哭过。但这次哭得眼泪鼻涕都一起掉下来了。
我也觉得很伤感。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我而去,又无法控制。完全无能为力。
这些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卡斯特罗离开后,有段时间经常给我写信。告诉我他在泰国住下来了。墨西哥餐馆的生意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他还告诉我,他非常想念中国。他希望找机会回来。但很快,泰国的疫情也严重了。
我换了一个地方喝咖啡。这几年,街上很少看到金色头发了。所以,我都有点忘了金发美女克劳迪娅的模样。
倒是有一次早上做核酸检测。排队的时候,在我身后大约三五个人的样子,有个背着琵琶的女孩子。浓密的头发,娇小的身形。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很像那个我只是听说、但在现实生活里从来都没见过的阿梅。
2022年5月6日 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