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王兰亭:我所知道的父辈祖辈(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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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9篇,  月稿:0

  一只黑镖

  在网络上查询我们家族的世代繁衍之地——河北乐亭县,是这样介绍的:“乐亭县,古称孤竹国,隶属唐山市。东隔滦河与昌黎相邻,北与滦南县接壤,东南濒临渤海西岸,总面积1307.7 平方公里。金大定末年(1189年),由马城县析出置乐亭县。1983年,乐亭县隶属唐山市,是河北省第一沿海大县,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李大钊的故乡,还是‘冀东三只花’乐亭大鼓、皮影、评剧的发祥地。”

  说起乐亭大鼓,曾有“北城义士王诚彦”的故事在传唱。这个义薄云天的王诚彦,就是我们的爷伯。

  具体年代无从考证,大约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一天清晨,王家大院的院门上出现了一只传书的黑镖。太爷爷王廉一看镖书,原来自家的两个公子在午夜被绑票了。绑匪的要价十分贪婪——十六斤黄金!王家的确是有些家业的,有几百亩良田,远及东北的生意,然而这是几代人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换来的,并且谁家会囤着十六斤黄金?如要变现,也得卖田卖地出盘生意才可以淘换。全家陷入一片慌乱。在全家筹钱之际,先是传出爷伯已被冷酷的绑匪割舌, 令全家更快速地筹措黄金。祖爷爷将黄金备齐,请求邻居用担子挑着,上面覆盖着韭菜做掩护,为绑匪送去了。然而绑匪却只放回一人。在这生死攸关之际,王诚彦不顾家有妻女,坚决要求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弟弟,自己则被绑匪枪杀于滦河岸边。王家唯一留存的公子——王诚鼐(字育之,寓教育兴国之志也),这个英俊儒雅的北京大学毕业生,下定决心要将王家的一支血脉兴旺地传承, 并且将自己的头生儿子过继给嫂子,作为兄长的后代以弥补兄长无子而终的遗憾。此后的余生中,在兄长遇难的这一天,王育之用一把凄婉的二胡,拉一天如泣如诉的怨曲,泣血祭奠兄长冤屈的英灵。在人神对接的这一天,王育之终日不食。

  拍照的黄晓明

  二〇一六年秋的一天, 王育之一支血脉衍生出的大家庭——足有二三十口人, 在乐亭县东罗各庄的一家餐馆宴开四桌完毕, 热热闹闹地在堂兄家门口拍大合照。前排蹲着的中间坐着的后排站着的, 架势像拍班级毕业照, 高低胖瘦亲疏远近长幼尊序地折腾了一番, 最后谁拿相机也不合适,照片里一个都不能少, 堂兄无奈到隔壁招呼了一声:“嘿, 给拍张照了嘿!” 半晌, 隔壁晃出了一个高个汉子,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似乎这一吆喝打断了自己的午后酣梦, 但是作为近邻又不敢显示出心不甘情不愿,只好勉为其难地出来帮忙。这汉子如果只看五官身材,还颇有几分像俊美的影星黄晓明,然而人真是有气场这一说,尽管硬件有几分相似,但是软件相差甚远。只见这汉子一件皱皱巴巴的二股筋背心胡乱地套在身上,掀起的一角让人怀疑刚才午睡时在舒坦地搓着肚皮上的一卷油泥, 裤腿一只卷在膝盖以上,一只耷拉在脚面,想来初秋的热度还是让他睡觉时肆意地拉起了裤腿。这汉子举着手机照了几张,未等大家伙起身搬凳子散队,就将手机还给了堂兄,又晃晃悠悠地睡觉去了。堂兄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地远去,才似笑非笑地嘀咕了一句:“这就是他家的重孙。” 到底是谁家?王家人都心知肚明。

  发怒的滦河

  绑票事件之后, 王家失去大公子,变卖大量家产,人丁家业都受到了重创。当然,那时候祖爷爷王廉可能并不知道这只是衰败的第一步。在王家伤筋动骨疗伤止痛之时,奇怪的事情出现了——挑着十六斤黄金送给绑匪的那个邻居家悄然兴旺了起来,娶妻生子,家业逐渐扩大,枝叶繁茂。人们十分奇怪:以他家的实力,如何能够如此昌盛?明眼人心中塞进了一个谜团:绑匪说好索要十六斤黄金,他挑着十六斤黄金送过去,却只赎回了二公子,王家大公子却被撕票,之后他自家却买房置地,难道那十六斤黄金在送去的路上折了水?这个逻辑推理十分可怕,让人无法用正常的眼光来审视这个邻居。然而这是个亲如一家的近邻,否则王家也不会如此信任地将人命关天的大事托付给他,至今也无法为自己的猜测找到证据,所以这个谜团被捂在每个人的胸腔里,心存百年秘而未发。

  旧时的滦河每到汛期都会发洪水,这一现象一直到八十年代引滦入津工程完工才结束。那时的村里人都有躲洪水的警惕性。时间进入一九六二年夏,这一年的汛期来得非常猛烈。这一天乡亲们被凶猛的洪水逼得上房爬坡四处躲避,那位邻居也爬上了房顶。滚滚的洪水将上游的许多杂物裹挟而来,木器、用具甚至猪羊,不一而足。邻居的儿子探身去捞,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邻居伸手抓住了儿子,却力气不够,拽不上房。他冲儿子喊:“你等一下,我去拿根扁担!” 也不过半分钟光景,邻居拿了扁担伸给儿子,然而人在大自然的面前完全无法抗衡。儿子刚要伸手去抓扁担,却被一个漩涡一下子卷走了。邻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挣扎消失在洪水中 …… 当时目睹这一切的,还有一同躲在房顶上的王育之的第八个孩子——时年八岁的我的老姑。

  每每人们提起这个事件,老爸都会咂巴咂巴嘴,然后叹息一句:“滦河每年都发水,咱村都没淹死过人,就他们一家有这种事,你说,为啥呢?”说完眨巴眨巴眼睛,意味深长地扫向深邃的苍穹。

  两个墨西哥女人

  二〇〇五年春的一天,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区奥克兰市的动物园。这一天我带着父母和两岁的女儿来消遣。说实在的,上有老下有小,要说玩儿都是为了陪伴父母拉扯孩子,自己哪儿能消停?老爸的行动目标向来跟着自己的好奇走,家庭部队的行动方向他不大关照,直接表现就是无组织无纪律地瞎逛,让人在后面追着跑。在美国他不懂英文,还好奇心颇重,哪儿不让进他非得要进去看看,哪儿不让动他非得要试试雷区,实在让人不省心。我抱着小的追着老的,还得随时关注我家女皇——老妈的脸色,生怕自己哪个眼神不敬哪个语调不尊一不小心又犯了上,引起忤逆之罪。好容易拢住一家人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歇一会儿,我已累得七荤八素两眼发直。这时老爸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两个徐徐走过的女人不放。老妈最见不得老爸直不楞登地盯着别人看,何况是两个女人!气得脸色立刻垮进了马里亚纳海沟,一扭身子甩给了老爸一个冰冷的后脊梁。待那两个女人徐徐地走过,老爸才嘀咕了一句 :“这两个女人像我的大姐二姐。”我顺眼看过去,居然是两个墨西哥女人。

  炕头的一支枪

  一九三五年春,王育之的长子——王家大少爷,我的父亲在众人的期许中降生。这个孩子的到来使太爷爷王廉看到了王家重振家业的希望,使爷爷王育之实现了传宗接代的梦想。王育之一诺千金,孩子降生后就过继给了嫂子——爷伯母,作为义士王诚彦的后代养育。从此以后,王家大少爷在两个母亲的宠爱下成长,同时还受着两个姐姐——王诚彦的两个女儿的疼爱。为了保证王家大少爷的安全,王家购买了枪支,挂在爷伯母的炕头墙上,作为威吓贼人的物件。谁知这个家伙反倒遭了贼人的惦记。这一夜,王家大院房顶上一片纷乱奔跑的脚步声打破了午夜的宁静。贼人登房入院,目标就是这杆枪。在枪林弹雨和刀光剑影之中,爷伯母不顾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抱着王家大少爷滚到炕下,用身躯紧紧护住他, 直到贼人被家丁赶走, 夜晚再次陷入平静。

  七十多年后我和老爸在美国的家里看民国时期的电视剧,镜头从院墙上扫过,院墙顶上居然覆盖着铁丝网。只见过院墙顶上竖直着的铁丝网,从没见过院子头顶被铁丝网覆盖着的。我纳闷了:“怎么院墙顶上还盖着铁丝网?” 老爸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淡然地说:“这有啥?我小时候咱家就有!”

  放糖的疤

  一九七七年,我不过七岁,家住在邻居每天吃啥都一目了然的筒子楼里。这种居住格局使邻里之间没有界限,每个家庭状况都一目了然。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没想清楚,不知道为啥邻居家年龄跟我相仿的小姑娘就可以毫不顾忌地跟她爸撒娇起腻,而我跟我爸就不行?那一天老爸仍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炉子煮饭,我不知中了哪个邪,硬想在此时破了这块冰。话说我家大部分成员都身形高大,两个姐姐也都在十几岁时超过了一米七。而我却是个意外的身形娇小的小孩儿,混在比自己小两岁的孩子群里毫不违和,所以老爸坐在小板凳上对我来说也是一块巨大的磐石。我用了浑身解数,在这磐石上贴、 靠、拍、摸, 爬上爬下折腾了半天,最后又在他大脸上破天荒狠狠地亲了两口,无奈这块磐石就是岿然不动。老爸的一侧脸上在别人长酒窝的地方有一块蚕豆大的疤,我实在没招了,指着那个疤说:“这是怎么回事?”老爸却忽然面无表情地冒出了一句哄孩子的话:“装糖用的!”明明知道他是在蒙我,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真是装糖用的?”老爸一丝笑容也没有地说:“当然,不信你试试!”我居然真的进屋拿了块那个年代一分钱两块的水果硬糖出来,按进了老爸脸上的疤里。别说,尺寸还真合适。不过不出所料,手一松, 糖块掉在了地上。此后的余生中我再也没试过跟老爸亲近,明白了这世上父女之间的相处模式有千万种类型,而我的类型,就是没法撒娇起腻。

  硬头皮鞋和豁嘴喇叭

  王家大少爷在一九三五年于众人的瞩目中降生之后,王育之的子女们又陆陆续续来到人世。虽生逢如此乱世且身处偏僻农村,受过高等教育的王育之却秉承诗书传家的祖训,对子女丝毫不溺爱,每个子女天亮之前都要到炕前背诗书,其中对王家大少爷要求最为严格,背不出来绝没有好果子吃。那时候除了王育之之外,别人都没有钟表,谁知道天什么时候亮?吓得大少爷晚上不敢睡觉,半夜起来趴窗观三星,估摸什么时候天可以亮。有时候拿着书本去拍门,门里说还早着呢,回去睡觉吧。回去哪里敢睡?不过是提心吊胆地等天亮。女孩子们每星期两天要上灶煮饭,煮饭那天可以不背书,所以女孩们天天都盼着轮到自己煮饭,因为那书实在背不出来, 咋办呢?真是愁死个人。

  王育之还很爱养花草,王家大院里花团锦簇。有一株植物上结了红色的果子,王家大少爷好奇嘴馋,偷偷摘果子吃,被王育之看到了,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那时的十里八乡只有王育之有皮鞋穿,而且那个年代皮鞋就是梆梆实实的硬头真皮,哪有人造皮之说?所以这一脚一定是痛得巴实,让王家大少爷记了一辈子。而且王家大少爷遗传了爱花草的习性,一辈子对花草的精心照顾和关注远远超过了对待自己的子女。

  这一天王家大少爷从旧物堆中翻出了一只豁嘴喇叭,异常欣喜。王家人基因里都有一些艺术天分,王育之自己拉一手好二胡,大少爷后来是军队和大学乐队手风琴手,五子长大之后也成为二胡好手和秧歌鼓乐高手。喇叭嘴一般都会有一个圆片挡着不会入嘴太深,但是这只破喇叭的铜片掉了,没有了这个保护装置,王家大少爷欢天喜地地吹着喇叭跑出家门,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喇叭捅进嘴里扎破了喉咙,又从嘴里把脸皮捅穿伸了出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家大少爷肿胀的喉咙无法咽下任何固体食物,只能靠喝凉稀饭勉强度日。捅穿的脸皮愈合之后形成一个永久的大酒窝,多年之后这个“大酒窝”成了我试图“放糖的疤”。

  在艰难的时世里,王家的孩子们在七灾八难中顽强地成长。王育之血脉传承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之后长大成人的,有七男三女,一共十人。

  水母娘娘和鳌鱼

  二〇一六年十月,乐亭老家四叔的院子里。王育之的子子孙孙们闹闹哄哄地出来进去。有要攀梯子摘柿子的,有约着要去刨红薯的,有要跑到对门院里摘甜枣的,也有用拖拉机运进来一台卡拉OK机,直接准备开唱的。这一大家子人从地域上来自五湖四海,有山西的,有北京的,有东北的,有河北外县的,而我从美国赶来给这一大家子凑了个洋数。从职业上讲有菜农,有果农, 有搞运输开大货车的,有职场CEO,有画家,有电工,有外企职员,有教师,有省级政府官员,也有我这个靠码数为生的会计。

  四叔院子里有专设的农家最“豪华”的厕所——抽水马桶。所谓的抽水马桶,不过是在院子一角的草棚里装了个马桶,所谓的“抽水”,也不过是旁边放了个水桶,可以自己舀水冲。这在农村已经是“五星级”豪华待遇,尤其对老爸这种超大款身形的人更是有所帮助。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饭聊天。老爸指着院墙外面说:“那边原来是一个水母庙,庙里的水母娘娘坐在那里梳头,身下是一只很大的鳌鱼,鳌鱼嘴边有两条长须。这鳌鱼是镇滦河发大水的。唉,有什么用?滦河还是每年会发水。”我隔着院墙看过去,那边除了邻居院子,啥也没有。

  “豪华宝马” 和骑驴的小寡妇

  推算起来,爷爷王育之在北大受学期间,应该是鲁迅、 李大钊等进步人士相当活跃的时代。王育之一定受到了影响,思想十分超前。

  那时候王育之有一辆豪华坐骑——自行车, 那是当时堪比当代宝马更惹眼的交通工具。王育之是当地知名的知识分子,不仅管理一个大家庭,还在十里八乡身兼数职,其中一项是乡里最高学府——小学的校长。王育之骑着他的“宝马”,带着王家大少爷到十里八乡去办事,王家大少爷坐大梁。农村当时哪里有柏油马路?不过是坎坷土路。大少爷一路颠簸咯得屁股生疼,但是不能让王育之批评受不得苦, 只能咬牙忍着。所到之处,乡亲、职员、 佣人、 雇工,都对他们非常尊重。王育之一直被尊称为“二先生”, 乡亲们一直自发地为义士王诚彦留着“大先生”的尊称。

  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王育之一直是当地的村政权钱粮委员,为抗日部队和解放军筹措粮草, 王家大少爷则是儿童团长。让富人做钱粮委员别有深意,筹措不上的自然自己补齐。王育之为了筹措粮草,卖了不少地,几代人省吃俭用置办的家产就这么消耗了,气得太奶奶举着棍子满院子追打这个败家子。那时乐亭县城被日军占据, 但是离县城十公里的老家却是八路军昼伏夜出的游击区,这个钱粮委员真是脑袋掖在裤腰上的职位,日军、 国军都视其为应灭之人。那些年只要听到村头枪响,王育之便四处躲避, 高粱地、 麦秸垛都是藏身之处。可怜奶奶王张氏身高接近一米七却甩着一双小脚,跑也跑不动,也得尽力跟着四处躲藏。有一次敌人夜里跳进院子里,王育之来不及逃走,机警的王张氏让王育之躺在炕上不要动,自己将锅里的剩饭拌上草木灰倒在炕头,声称王育之不在家,炕上是个传染病人,刚吐了。敌人嫌埋汰,捂着鼻子厌恶地离开了。

  抗战时期一位八路军团长负伤无法追随大部队,被王育之藏匿于隐秘处养伤。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王育之每天让自己当时最年幼的孩子给他送饭,直至他伤愈归队。

  那些年做这些事情的确是冒着生命危险。因为有一年据说有共产党的人深夜入乡,黎明前离去,但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到底谁在通匪?上面要求明查。这事查起来有难度。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乡里头头瞄中了一个骑驴的小寡妇当替罪羊。这个小寡妇无亲无故无儿无女,整日靠骑着小毛驴在十里八乡替人看病为生。乡里头头夜里派人将小寡妇一手拿下,刀毙于水母娘娘庙旁,然后向上汇报通匪之人已被消灭,将此事圆满交差。水母庙里梳头的娘娘和面目狰狞的鳌鱼平日里不知寄托了多少小寡妇福佑的祈祷和祭祀的供奉,此时却完全不肯帮忙,任由恶人在自己身旁残忍地杀掉了她。小寡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香消玉殒,只因她人微命贱孤苦伶仃,无人追究。

  红对虾和疙瘩汤

  一九七四年夏,父母带着不满四岁的我回河北老家。那时无论是交通设施还是酒店旅馆,都十分不方便,在北京转车是个麻烦事。然而我们却十分幸运,在北京住在一个伯伯家里,受到了热情款待。那时的首都人民因为位于全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自然具有最好的生活条件和最开阔的眼界阅历,所以在我们这些外地人面前,难免会有无法掩饰的优越感。尤其我们这些黄土高坡过去的人士更是“土包子”,在地域上属于被偏视范畴。但是伯伯一家却对我们相当热情,给了我们那个年代最好的接待。在他家,我人生第一次看到盘子里蜷着煮得通红的对虾,十分欣羡,忍不住要去拿,想看看是不是假的,却被老妈严厉制止:大人开餐之前小孩子不准开动!他家的女儿穿着当时我们眼中时髦的布拉吉带着我玩儿,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长大以后,有一次问老爸,那个伯伯是谁,老爸的回答吓了我一跳:“那是咱家长工头的儿子,我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一说长工,脑子里立刻出现了收租院的雕塑。长工们被地主剥削得面如死灰形容枯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抑或是旧电影中,背景音乐是一腔悲凄的唢呐声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划破长空。冻饿交加的长工不仅无法过年,还被蛮横无理的地主以还债为名抢走了最后一点儿果腹的口粮。这样的雇佣关系,如何能够亲如兄弟?我拿刘文彩为样板问老爸:“那时的长工是不是被剥削得很厉害?他们是不是每天在饿死的边缘而你们每天都有山珍海味鸭脯熊掌?”“有个蛋!”老爸罕见地爆了个粗口:“我们每天吃的是高粱米粥和玉米面窝头,秋天开镰之前可以杀猪,但那是给下地的长工短工吃的,我们不下地, 没有资格吃肉。”

  苏武牧羊

  国民党对为八路军办事的人员进行压迫,要求他们写悔过自新书并签字画押。王育之不肯,常常在后院吹箫 《苏武牧羊》。后来,乡里又出现了“火会儿”这种黑社会群体,更是威胁到了王育之的生命。王育之只好带着两个小姨子远赴东北沈阳的舅爷家里暂避风波,静观事态。这两个小姨子是奶奶王张氏的妹妹,彼时尚未出嫁,平时随奶奶住在王家大院里做些针黹,生得颇为俊俏,免不了被贼人惦记。为了不生出事端,随着姐夫躲到了东北哥哥家里。

  父亲不在家,又请不起足够的家丁,十二岁的王家大少爷也不得不下地干活。他在前面费力地驾驭着一头高头大马,后面让十一岁的王家大小姐扶犁,费劲八五折腾了半天,回头一看王家大小姐早就不见了,她根本没有扶犁,而是跑到田边摘桑葚,吃得一嘴蓝。王家大少爷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挥着马鞭就打妹妹。王家大小姐哭得脸色青紫背过气去 (事实证明大姑当时一定供血不足,她先天心脏不好,英年逝于突发性心脏病),缓过气来回家就向王张氏告状:“哥哥打我了!”王张氏因为生养众多,家里还有一溜小的需要照顾,没办法也得抱着婴儿在田头坐镇,盯着两个孩子好好种地不准打架。

  王育之不在的日子里,管家尽力护佑着这个大家庭。王育之对管家、长工一向十分善待,家里用餐时只有管家有资格上炕与他同桌而食,连妻子儿女都不行。管家也对王家忠心耿耿,十分用心。过了两年,新中国建立的曙光即将来临,管家悄悄来到东北舅爷家里与王育之商榷未来。王育之向来对世事有清晰的视野和准确的判断,他嘱咐管家:“你不要有顾虑,回家大胆革我的命,分我的地去吧!”

  一只大红躺柜

  一九八四年暑假,我和父母、 二姐回到河北老家。此行为何而来?后面自有交代。

  一九八四年的老家和一九七九年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生活有了不少改善。那时候农村早已停止了割资本主义尾巴,所以鸡鸭鹅又出现在了院子里,院子里又有了勃勃生机。一九七四年村里人吃水还要靠水井。那水井十分吓人,远没有小人书里砌着石沿装着辘轳的水井高端大气上档次,而是一个毫无标志的地洞。村里人都知道那里有井,但像我们这种外地人如果没人叮嘱,那一定是走着走着就一脚踏空掉下去了。打水时也没辘轳,而是用扁担勾着水桶伸进去晃着舀,全靠技术和巧劲儿。像我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定吃不上水。但是一九八四年,家家都安上了农村自来水——压水井,院里装着一个小型杠杆,可以把地下水压上来直接使用。据说有些聪明的牛羊,都懂得自己用压水井压水喝。

  五叔家里新盖了房子。新房还是典型的河北农村模式,进去是个穿堂,两边是两个大锅火灶,煮饭时拉风箱烧柴草。火灶旁边一般是屋门,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盘火炕,白天坐人,吃饭上炕用炕桌,晚上搬开炕桌铺被褥睡觉,生活起居一盘火炕全部搞定。屋门画着松鹤延年图,虽说画技稚拙,但也是颇具特色的一番村情野趣。

  我们住在三叔家里。三叔家难得的有一个红漆大躺柜,这是土改分家后所剩的几样老物件之一。岁月侵蚀,红漆依旧通明锃亮。柜子顶梁十分细致地雕着花鸟虫鱼,非常精美,看不到有任何接缝痕迹,即使年代久远也丝毫没有开裂变形。老旧的物件在选料打造的时候真的是毫不欺主货真价实,传用几代也没有问题。柜子的中间摆着一方银镜,因岁月久远,边缘有些水银剥落,后来知道,这个与当时农村简陋背景格格不入的精美的柜子,是奶奶当年的嫁妆之一。

  站在五叔新房的院子里,老爸目视远方沉默无语。良久之后指着后面一大排邻居房子说:“以前这一大片,都是王家大院的一部分。”

  金耳环和驴

  管家在东北与王育之秘密会见之后,又悄悄潜回到了河北老家。这次回来他没有了顾忌,甩开膀子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这位管家是乱世高人,既有乱中取胜的智慧魄力,又有滴水不漏的运筹手段。土改运动中,王家大少爷领着自己一串年幼的弟妹,怀里抱着当时尚在襁褓中最小的弟弟,随母亲被关押在一个院落里一个多星期。一个多星期之后放出来,王家大院除了留几间小屋给王家人居住之外,其余房产全部分给了乡亲。王家的几百亩良田,除了留下几亩给王家人耕种糊口之外,也全部分给了村民。

  管家通过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和对王家毫不留情的财产分配赚足了政治资本,当上了村里的书记。有了实权之后,他大笔一挥,将王育之定性为“富农”。

  王张氏为了怕这一大家子人今后没法生活,土改前悄悄将自己最后仅有的首饰——一对金耳环砌在了墙里。土改以后没有了劳动力,家里一串妇孺幼子,如何耕地?她悄悄地取出金耳环卖了,买了一头驴,准备种地。谁知驴刚一买回来便被上告,如何分了家产还会有驴?不由分说,干部们立刻牵走了这头驴归公。

  蓝松鸦和一百八十节车厢

  二〇〇二年夏,加拿大多伦多马克汉姆市一座一居室的公寓里。老妈正在懊恼不已,她煮饭时把锅端下来放在地上,谁知地板不是真正的地砖,而是塑胶的地板,锅一放上去就把地板烫了一个坑。房子是租的,以后免不了要赔钱,这可咋整!老妈一辈子争强好胜凡事追求完美,捅了篓子别人都还没说啥,她已经内心阴影面积巨大,而且一定要搞得全家天气骤变,多云转阴。老爸像平时一样,对她的情绪不理不睬,而是搬个椅子坐在卧室的凸肚窗前,将窗子打开一截抽烟,抽一口,就对着开着的窗缝喷出去。

  知道老妈也哄不好,我就到老爸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看什么呢?”他指指窗外说:“你看树上。”窗外有一株老树,从来都没观察过。他这样一说,我才注意看过去,发现也就不大一会儿工夫,树上就有很多美丽的鸟飞来飞去,在上面停歇鸣叫跳跃玩耍。这里面有全身嫩黄的,有一身火红的,有满身翠绿的,当然也少不了一身碧蓝的加拿大国鸟——蓝松鸦 (blue jay)。想不到我们人类在这座公寓楼里每家每户演绎不同人生故事的时候,近在咫尺的一棵老树上,也是一片色彩斑斓的勃勃生机。父母来之前, 我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老爸就是这样,对生活中的家庭琐事人情世故总是一脸漠然格格不入,却会注意到别人所注意不到的人生情趣。老树后面是长长的铁轨,常有火车驶过。这里的火车既不鸣笛,速度也算不上飞驰,所以除了有时午夜梦回,偶尔听到停车时铁轨与车轮的摩擦声外,也没特别的注意。这时正有一列火车缓缓地驶过,老爸说:“你数数有多少节车厢。”我一节一节地数过去,居然有一百八十多节!我开始数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过去一部分了,那这火车岂不得有两百多节!同样,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没发现这里的火车这么长,我太惊讶了:“我从没见过这么长的火车!”老爸喷了一口烟浅浅地一笑说:“我也没见过。”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9期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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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节选 祖辈 父辈 王兰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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