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因为文化生活贫乏,就把童年的快乐兴趣集中到一些五花八门的事情上,比如,一帮人追逐着一个乞丐从这一家跑到那一家;过年了,谁家杀猪宰羊,一伙小人儿就像苍蝇一样围着屠案乱转,听那生灵声撕力竭地绝望地嚎叫,似乎这样一转,那猪肉羊肉的香就会从张大的嘴里滑到肚里去;谁家娶媳妇或者是出殡,不盯到曲终人散决不罢休。或许就是因为那时出殡看得太多了,我竟然做起了稀奇古怪的梦。
睡梦里,我走进了坟墓。其实,也不是走进去的,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就进了那个漆黑一团的世界;也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是在棺材的上方,还是在坟墓上方的某一个角落,抑或是像个蝙蝠似地悬在那个黑洞的某个地方。
我瞪大眼睛找啊看啊,找遍了棺材的上上下下,整个坟墓的角角落落,看不到一丝光明。但是,我能看到漆黑潮湿的坟墓里,有老鼠爬过来爬过去,有大片的白蚁(真是奇怪,那时竟然知道白蚁)在潮土里蠕动,我替棺材里的人—或许棺材与人早已腐烂—身上发痒,替他们着急:要是有一线光明该多好!有了光明,那些老鼠啊白蚁啊,就不会欺负残害他们,那里面的潮土也不再潮湿冰凉。
多么离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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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境里醒来,我睡意全无,瞪大双眼在漆黑的夜里失落地寻找着什么,心情就非常忧郁。就是这样的一个梦,在我童年的夜里竟然重复过多次,一次次是那么惊人地相似,就像在脑子里过电影,有时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醒着还是在梦里。
童年的我是一个腼腆而又不自信的女孩,自己为经常做这样一个古怪的梦而百思不得其解,怕别人嘲笑又不敢说出来。久而久之,这梦境就像一块阴云压在我的心头,越积越深,越积越厚,以至于童年时代那些快乐的梦幸福的梦恐惧的梦忧伤的梦,大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带出记忆的河床,随风飘走了,唯有这块阴云在我的心底沉了下来。
很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思考这个梦境,我想,怎样才能“借”一线光明给坟墓里的人,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不至于太过寂寞地过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不需太多,一线即可。
现在想来,童年的梦算不上是杞人忧天,也算得上是为“故人”担忧吧。我经常拷问自己,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梦境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除了那时出殡看得多了些,另外冥冥之中还向我昭示了什么吗?唉!可怜童年时代那一颗懵懵懂懂而又无知又善良的心啊!
长大以后,每当夜深人静头脑清醒那个梦境又闪现在脑海里时,我就傻傻地想,怎样才能完成那个梦境里的夙愿,使其成为一个完整的理想的梦;作为活着的人,怎样能使死去的人“活”在光明里。我以为,首先应该使其在活着的时候过得快乐幸福—当然富裕不一定就意味着快乐幸福—那样即使死去也会带走一片光明,因为他是带着快乐幸福离去的。
一个一生贫困、受尽苦难、没有快乐的人,他死后依旧是贫困受难得不到快乐的,而享受不到快乐的人他的心里能有光明吗?起码在活着的人看来是这样。你想啊,他的亲人都给不了的东西,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就更谈不上给他了。让死去的人感到光明温暖的另一个办法,就是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着,要活得快乐充实阳光,要活得有理想有追求有质量。常听人说,行将死去的人,因有太多的牵挂,迟迟咽不下那最后一口气,即使死去了,也不能瞑目。
死去的人更牵挂活着的亲人,期盼活着的人活得更好,那么,活着的人只有好好地活着,对得起死去人的一片苦心,才能让死去的亲人放心瞑目。他瞑目而去,但心里却是敞亮的。看来,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仍然是有一根无形的钢绳紧紧联系着,想解脱也解脱不掉啊!
对死去的人来说,谁算是活着的人的亲人呢?当然,父母兄弟儿孙至亲是亲人,亲朋好友师长学生也算亲人。那些为祖国为人民的和平幸福而操劳一生甚至是献出宝贵生命的人,算不算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的亲人呢?当然算。在战场上,为正义为自由而献身的人是我们的亲人;在抗洪救灾中为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而献身的人是我们的亲人;在特殊工作岗位上,那些为人民的安宁幸福而献身的人也是我们的亲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啊,都应该给这些可敬可爱的亲人们送去一线光明,或者说是借给他们一线光明。有一线光明就能照亮他们那个狭小的空间;只有借给他们一线光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才能活得心安。
前些日子,看《山楂树之恋》,被老三与静秋那至真至纯的爱深深打动。老三在得知自己患上白血病以后,为了不带给挚爱着的静秋一丝难过,对她封锁消息。老三对静秋说过一句话: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了,我就真正的死了。当听到这句让人撕心裂肺而又充满真爱的话时,我突然醒悟,我为几十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奇怪梦境终于找到了答案:让死去的人住到我们心里来—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亲人。近日读一位诗人的诗又给了我同样的感受。那首诗的题目叫《我的父母双亲还活着》
我的父母双亲还活着
就在我早晨醒来的身体里
爹是白血球,娘是红血球
我和他们一起流浪,一起健康一起生病
一起头发黑一起头发白
……
我替爹娘看夕阳,看夕阳里迁徙的大雁
我替爹娘守候着风里的羊群
羊群下泛着膻气味的泥土
我爱羊啃矮了的青草
矮草下冒出来的爹娘的气息
爹娘早晚会在我的身体里死去:待我死之后
当我获得了这个答案以后,我觉得活着的人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要想给别人光明,给死去的人光明,首先我们自己心里要有光明。我们要想心里有光明,就得让身体里有能发光的东西,像知识,像勤劳,像谦虚,像快乐,像奉献……当这诸多美德住进了我们的心房,我们的心里就有了光明,我们就有能力有资格给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借一线光明。
这么一想,我忽然觉得那积压在心头几十年的阴云云开雾散了,因为我终于明白怎样做才能借给他们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