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曾担任第六、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和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花》主编。长篇小说代表作《蹉跎岁月》《孽债》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在全国热播。短篇小说《塌方》获国际青年优秀作品一等奖;长篇小说《孽债》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担任编剧的电视连续剧《蹉跎岁月》《家教》《孽债》荣获全国优秀电视剧奖。
布依女玉妍(节选)
叶辛
1
“小王、小王!”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双手扒着柜台,站在玉妍的面前,叫她“小王”。
玉妍诧异地扬起两条眉毛,望着这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和眼神都在显示:你是叫我吗?
老太太微笑着朝她点头,又一次叫她:“小王。”
玉妍也笑了,对她说:“老人家……”
老太太连连朝她摆手道:“不要叫我老人家、老太太。叫我小外婆,我当得你的外婆了。你多大啦?”
“十八。”
“是啊是啊!我八十多了,当得你外婆了,叫我小外婆。”她把手一挥,好像宣布重大事项似的。
玉妍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这手脚麻利、走路敏捷的老太太七十多呢,没想到她年过八十了。她在图书资料室值班时,看到老太太每天在下午闭馆关门之前,总要进来。有时候是二点三刻,有时候是三点。进来以后,她会选一把椅子静静地坐着,从随身带的轻便包里,取出一只杯子,喝上几口水。她既不从架子上取报纸看,也不拿杂志去翻,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像在闭目养神,又似在思考。
玉妍值班的图书资料室,是老干部活动中心里的一个阅读场所,每天上午八点至下午四点开放。玉妍虽然才来这里打工一年多,但她也晓得了,能够进入这里的老头、老太太,都是老干部。别看他们现在一个个都是动作迟缓、眼神散淡,做事走路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慈眉善目的,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有过贡献的。现在虽然一个个都显得老态龙钟,可他们在上海这座城市里都是有地位、有声望的人物。而且年纪越大的,过去的贡献也可能越大。
一听这位小老太太的话,玉妍笑吟吟地叫了她一声,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牌说:
“小外婆,我不姓王,我姓玉,我叫玉妍。”说着,玉妍还把胸牌拨动了一下。
小外婆把脸凑过来,眼睛眨了眨,又从自己的随身包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以后盯住玉妍的小金牌看。
“噢,是个‘玉’字,看我这眼力,不行了,老眼昏花了,对不起,小玉,把你姓喊错了。嗳,你是姓玉吗?中国还真有这个姓?我都活过八十八岁了,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个姓呢!”
玉妍又是一惊,只以为她八十刚出头,怎么小外婆都快九十了?她连忙和颜悦色地道:
“听我爸妈说,全中国,就只有我们九万大山那边的布依族,有这个姓……”
“什么什么,小玉,你慢慢说。”小外婆对玉妍道,“我只听说十万大山,你说你的家乡是九万大山,没搞错?”
“没错,小外婆。”玉妍笑得很欢,“我们九万大山,在广西和贵州交界的地方。”
“广西和贵州。”小外婆重复着玉妍的话,偏起脑壳,眼皮一翻一翻,似乎是在思考和回想着啥,表情十分丰富,“你说你是什么民族?布……”
“布依族。”玉妍放慢了语调,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说,“听我爸妈说,我们那里,原先,就是清朝时候,属于广西,后来才归属贵州的。天下其他地方的布依族,也都没有玉这个姓。只有我们这一支,姓玉。”
“男的也姓玉?”小外婆又问了一句。
“是的,小外婆,我爸就姓玉。”
“噢,长知识了长知识了,”小外婆双手做鼓掌状,又环指了一下宽敞明亮的资料室说,“‘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老古话,一点没错啊!你看,今天我不认识你,就不晓得中国人中有姓玉的,也不晓得还有九万大山。噫,那你年纪轻轻,才十八岁,怎么不在读书?到这个地方来打工呢?你是打工还是勤工俭学?原来值班的,都是打工妹。”
最后这两句话,小外婆是压低了嗓音说的。
玉妍听清了这句话,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小外婆无意中一句关切的询问,戳中了她心头的痛。
高三毕业时,学校的老师,班上的同学,玉妍班上那些水族、苗族、侗族和瑶族的男女同学,都说她能考上的,而且准能考上她做梦都想的旅游专业,毕业之后能回家乡从事旅游行业。家乡的旅游业,近些年来呈现“井喷式”的发展,玉妍报考那一年,家乡那个二十万人的少数民族县,旅游收入就是二百个亿哩,可需要方方面面的人才哩!偏偏,考下来,众人都看好的玉妍,离大学的取分线,差了那么三分。三分啊!玉妍想想不甘心,也觉得无脸见人,无脸见老师和同学,无脸见布依寨上看好她的父老乡亲。伤心和激愤之下,她随着班上落榜的一群民族姑娘,到上海来打工了。
别的姑娘来上海,都拣工薪高的岗位去应聘,想多赚钱。这里的家政服务部门,细看了玉妍交上去的表格,盘问了她几句,说她既没在其他地方当过服务员,清洁工,也没进上海的家庭当过钟点工,给她介绍了一个活,在小区里面看自行车棚,也就是在停满了助动车、轻骑的车棚里值班。
很多找工作的姐妹都嫌这岗位工资低,啥都学不到,不愿去干。玉妍上岗以后,却觉得这个岗位蛮适合她的。和进工厂流水线、到商店超市当收银员、营业员相比,她这没任何技术含量的岗位薪酬是低了些。就像有的姐妹所说,这活儿,只消拿眼睛看着,不识字的老大娘都能干,你一个高中毕业生,怎么能去干这活儿?玉妍不在乎,她爸妈说了,现在布依寨上,不愁吃穿,不指望她往家里寄钱,到了大城市上海,你只要赚到够自己的花销就行了,租房子住啊,吃的穿的喝的,啥都得用钱。玉妍算算,每个月的那份工资,除了付清城乡接合部和几个姐妹合租的那份房费,管自己吃喝零花够了,她就干上了在小区自行车棚值班的那份工作。
这份工作既不用费心、又不用费力,只要看住门,不让人把停放在里头的车子盗去就行了。这只是玉妍信心满满地走向人生第一个工作岗位时的想象,真正上岗值起班来,她才知道,这工作同样有烦心、烦人之处。每天晚上,得把车棚的门锁上之后,她才能下班休息。而每天的清晨,无论刮风下雨,她得在六点钟把车棚的门打开。整个白天,车棚门敞开着,她不得私自脱岗,必须看着没骑出去的车子。别以为自行车棚停放的仅仅是自行车啊,一上岗玉妍就被告知,这车棚里,有助动车、轻骑,有摩托车,那几辆擦拭得亮锃锃的摩托车,一看模样,就非同一般,说是几十万一台呢,比普通的小轿车还贵。更烦人的是,清早六点钟之前,半夜十一点钟以后,有人要开车和停车,她必须随叫随到,及时地来帮小区业主打开车棚的门。
这就要求玉妍住在车棚附近搭建出来的简屋里,不能和同来的打工姐妹们一起住在便宜的城乡接合部的农家屋里了。
可有一点是令玉妍宽慰的,车棚边的简屋,就是为车棚配建的,不收房费。除了门口有个水龙头,没有任何其他的生活设施。一日三餐,玉妍得到社区食堂去吃,那里比叫外卖便宜。上卫生间,她得去小区的公共厕所。
好在社区食堂就在小区的附近。而公共厕所,就在小区里。
玉妍工作的这个自行车棚所在的小区,是个综合性的大型小区,上海的各个阶层、各色人等都在这小区里居住。除了有多层、高层建筑,还有配备车库的联排别墅。
就是玉妍守着的自行车棚,在她的眼里,也极为别致。刷成悦目的桔黄色的墙上,画了一排自行车的图案,一辆一辆自行车旁边,按年代顺序写着:
1790年,法国人西夫拉克发明了两个轮子的骑行车。人骑在车上,用两脚蹬地,驱车向前滚动。
1818年,有人把大小不一的两个轮子,改成一样大,座位设在稍前的横杠上。
1830年,座位改成在横杠的中间。轮子又变成了有大有小。
1860年,前后轮再次改成一样大小了。
1870年,有人大胆地改革,把一个轮子设计得很大,一个轮子改成很小。用前轮滚动着带动后轮。
1885年,轮子改回了前后差不多大,在前后之间,装上了铰链装置,骑行者脚踏铰链,驱动两个轮子。和我们今天见到的自行车差不多了。
玉妍第一次看见这组画面,就把自行车的发展历史和轨迹,全看懂了。
满街骑行着的车子,原来就是人类通过不断地探索、实践、改进,发展而来的。
这组画面也给玉妍枯燥、乏味、单调的值班生活,多少带来了点生气。她安分于这份工作,最主要的是,这份工作给她腾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可以埋头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她专心极了,从来不为上海的灯红酒绿所诱惑。到上海生活了这么久,她连南京路、淮海路、外滩都没去逛过。令人神往的东方明珠,浦东耸入云天的“三件套”摩天高楼,她都不曾去看过。至于打工姐妹们时常用炫耀的口吻谈及的老上海风情街,她也没去玩过。
她始终对高考的惨败耿耿于怀,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悔和回想,自己咋个会以三分之差,止步于取分线之前。
她相信,凭自己的学习成绩和能力,是能考上大学的。
她不甘心哪!故而,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她就端一只小凳子,坐在静静的自行车棚前,坐在那一面画满了各个年代自行车的墙面前,温习着高三的功课。她坚信,通过一年的复习,她能一跃而过取分线。
玉妍刚刚适应了在小区自行车棚值班的这份工作,正在积极地备战第二年高考的复习之中,不料小区里的自行车棚管理,迎来了一场重大的变革。
是的,不要以为玉妍有多大的毅力。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刚满十七岁迈进十八岁的门槛,天天埋头于那些读过一遍的功课上,她时常觉得孤独,无人和她对话。在车棚里取车和放进车子的小区居民,那些业主,安排给她这份工作的服务公司说,他们才是车棚真正的主人,他们都是上海人,有年老的、年轻的、中年的,男的和女的,他们见了她,每个人几乎都是一副冷漠淡然的表情,眼角也不朝她瞥一下,更不和她打招呼,微笑一下。他们互相之间是搭讪说话的,话语很快,有时候还相互开玩笑。当每天上午骑车出门和傍晚开着助动车、轻骑摩托车来存放的时段过去以后,车棚里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静悄悄、静悄悄的。一整个大白天啊,玉妍温习过一阵功课,就会有一股夹杂着乏味、寂寞的孤独感。这时候她会跑神,会一无所思、所想地望着车棚附近的道路、树木和绿化带里的花草,感觉时间像停顿了,日子太漫长了。天哪,一年,她还得刻苦钻研一年的功课,才能迎来第二年的高考。
这天下午,她坐在小板凳上,又望着树梢的绿叶出神了。一个中年男子走到她跟前,只因所有走过她跟前的人都不和她说话,她同样熟视无睹地瞅着树梢颤动的叶子。
“在想什么呢,玉妍?”中年男子在她面前站定下来,俯脸看着她,脸上笑微微的。
听到对方叫她的名字,玉妍才惊觉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她一慌张,放在膝盖上的英语书和习题册从身上掉落在地,她连忙捡起来,趁势勾腰站了起来,惶恐地望着中年男子,他的脸刮得很干净,微笑的脸上有两个明显的酒窝。玉妍依稀记得,这个人是物业公司管事的。
“没,没想啥子。”一紧张,玉妍的普通话明显地露出了九万大山那边的家乡口音。
“不要紧张,”中年男子和颜悦色地说,“我找你,是要告诉你,我们接到上级通知,小区这个车棚,要升级换代了。”
“拆了重建吗?”玉妍趁他说话停顿的当儿,不安地问,那样的话,她刚干了四个多月的工作……
“不拆不拆,”中年男子抿了抿两片嘴唇道,“是实行电子化管理。简单地讲,就是给车棚装一个自动门。”
“自动门?”玉妍尽力想要理解这事和自己的关系。她的两眼瞪大了,望着中年男子。
“所有存放车子的业主,每人用门卡进出车棚,门卡刷一下,车棚门自动打开,存放了车子走出来,车棚门自动关上。”中年男子指着车棚的门说。
“太好了!”玉妍由衷地说。
“自动化,是好事啊!”中年男子点点头,双手背到身后去,随后瞅了玉妍一眼说,“明天就有人来安装这一套门禁系统。大概一两天就能安装完投入使用。这个……”
中年男子干咳了一声,又凝神瞅了玉妍一眼,似在斟酌如何开口:“这个,一当自动化门禁系统正式投入使用,专门派个人看守自行车棚的多年规矩,就取消了。也就是说,我们不再设这个岗位了。”
玉妍的一颗心在往下沉。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份工作,好不容易适应下来的又上班又能温习功课的这一段日子,要结束了。她的眼光落在自行车棚的外墙上,那里除了画着一辆马路上时时能见的脚踏自行车之外,还写了一行字:消失的“二八”大杠。玉妍问过来存放车辆的女业主,这“二八”大杠是什么意思?记得那业主朝这墙上瞟了一眼说:噢,这是载重的老式自行车。
中年男子瞅了瞅神情沮丧的玉妍,仍在继续告诉她有关事项,语气完全变成了公事公办:玉妍的工资开到这个月底。三天以后,自动门禁装置安装验收完毕,她就可以不用天天值班了。到月底还有十多天,玉妍可以趁这空闲,去寻找新的岗位。
失望至极的玉妍脱口而出:“这么突然,我到哪儿去找新岗位啊。”
话说出口,玉妍自己都听见了,她的嗓音可怜巴巴的,都带着哽咽了。茫茫大上海,热闹喧嚣,人潮汹涌,可她一个从九万大山走出来的少女,举目无亲啊。
中年男子背着双手,在玉妍跟前移动脚步,低下头沉吟着,玉妍感觉到他的话交代完了,要抽身离去了。但他往左走了两步,往右又走了三五步,退回到玉妍面前站定,望着玉妍道:
“天天在车棚前值班,我见你都坐在这里读书温习功课,你若接下来真没有方向,我给你介绍个打工的地方,你要不要?”
“要!”玉妍不假思索地答着。她像溺水无助的弱女子,逮住了个救生圈,双眼辉亮地望着中年男子。
“就在我们小区附近的大楼,那里有一个图书报刊阅览室,需要一个值班的。”中年男子伸手往小区外的一幢高楼指了指,脸上露出微笑,“我看蛮适合你的。”
2
确实适合玉妍。
就是这样,玉妍来到了老干部活动中心的这个安宁、静谧,比起看守自行车棚还要舒适些的图书资料室上班了。由此,玉妍对上海这座城市,这些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整天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的上海人,有一种莫名的温馨感。你看这个中年男子,玉妍几乎没有同他说过话,坐在自行车棚前值班时,他有时也会从玉妍面前走过,脸上也没啥表情,玉妍没有朝他微笑过,他却把玉妍天天在看书温习功课看在眼里,见她找不着打工处了,主动给她介绍了资料室值班员的岗位。离开自行车棚傍边那间简屋,玉妍一时在附近找不着住处,也是他主动说,要不你住下去吧。玉妍问他,要不要付房费?他摆摆手说:这房子当初建来就是给车棚值班人员住的,现在车棚铁门自动化了,空下来也只能堆杂物,你先这么住吧,好好温习功课,争取去读书。
玉妍一迭声向他表示着感谢。事后想想,她连这人姓什么都不晓得呢。还是在资料室上班以后,听活动中心那个脸庞胖得发圆的女主任说:“李主任把你介绍来的,还有什么话说,你好好干吧!”
玉妍这才知道,中年男子姓李,还是主任。至于他是什么主任,玉妍都不清楚。来上海快半年了,上海话她多半能听懂了,但理解,还不能说完全透彻,就比如圆脸的胖主任说的,“还有什么话说”,是玉妍在资料室适应了工作环境之后,才明白那是对她绝对信任的意思。
就仿佛和小外婆的相识,是从老人家喊错她的姓开始的,很平常,很自然,一开始玉妍还有些茫然。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在这么一种极自然、极偶然的情况下和一个年近九十的老人的相识,会影响玉妍一辈子。
那是玉妍认识小外婆的几个月以后,她在填写报考大学的志愿。按她的心愿,她仍旧想把旅游专业放在第一志愿,可人们又说,旅游专业现在很热门,再加上她去年差了三分没考上,玉妍也觉得不吉利。如果不填旅游专业,她的第一志愿该填啥呢?
玉妍在犹豫和迟疑之中。有过去年报考的失败经历,她现在的要求放低了,只要能考上大学就成,进入大学的校门再说!来上海打工快一年了,她愈加认定,仅仅依靠高中毕业的文凭不行,她至少得有一张大学本科的文凭。看看上海的这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和小姑娘,哪个不是大学生?周围读过硕士、博士的人,还时有听说呢!玉妍心里不能理解的是,小区里三十多岁的姑娘,还在读博士呢!
思忖着拿不定主意时,玉妍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息一声。
“年纪轻轻的,怎么在这里叹气?”小外婆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玉妍身边,她关切地问道,“在填写什么呢?发这么大愁。”
玉妍朝小外婆苦笑了一下,为不打搅资料室里零零落落坐在椅子上翻看书、报、刊物和上电脑的老同志,玉妍把表格抬了一抬,低声说:“不晓得选文科的哪个专业作为第一志愿。”
小外婆斩钉截铁地说:“档案系,你选档案系作第一志愿。”
玉妍愕然地望着小外婆。小外婆每天都在下午四点闭馆之前一个小时左右,走进资料室,在椅子上小坐着喝水并休息一阵,有时候是五分钟,有时候是十分钟。歇过了,她站起来,在资料室里外转悠,把放在桌面上没放回架子的杂志、报纸、书籍一一放归到书架上,理整齐;然后把一张张椅子推回到桌肚里,复归原位;最后手里拿一块抹布,把桌面上的水渍抹干净,顺手关上其他人离去时忘记关的台灯。最初看见她慢条斯理地做着这些事时,玉妍劝她不要忙活,这是属于她玉妍的活,况且她做起事来,比小外婆麻利多了。圆圆脸的中心主任对玉妍说,不要劝小外婆不干,她就是要动,你看她快九十的人了,身子多健,就是动出来的。
久而久之,玉妍见小外婆进来,除了向她面露微笑,再不干预她的任何动作了。进出的老同志们,只要正面和小外婆相遇,都会对她笑脸相迎,有的还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小外婆。难得走进资料室的老同志,碰见了她,还会伸出双手握住她的手,对她嘘寒问热地说上几句。
玉妍看得出来,小外婆在这些老干部们中间,都受到格外的尊重。
那么小外婆让她填写档案系,是什么缘故呢?玉妍狐疑地问小外婆:“我就是没想到填档案系……”
一辈子待在静悄悄的图书馆、档案馆的书架、书堆、故纸堆里,那是多么枯燥、乏味和无趣啊!
小外婆拿手拍拍玉妍的手膀道:“这是冷门,报考的人很少。只要你上了取分线,一定录取。”
说完,仰起脸望着玉妍。
玉妍在小外婆的脸上,眼神里,读出了一股不可违拗的意志力。小外婆舒展开的额纹、眼角纹和脸纹里,还含有一种令人无比信赖的神情。不知怎么的,当着小外婆的面,玉妍写下了档案系三个字。
许久许久以后,玉妍仍记得小外婆脸上荡漾开的笑纹。离得这么近,玉妍这才察觉,小外婆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有这么多,细而密。
她毕竟是将近九十岁的老人了。
3
转眼之间,玉妍在上海大学的文学院档案系读到四年级了,再读半年就要毕业,拿到她梦寐以求的大学本科生文凭了。
上学期结束之前的一个月,玉妍在离文学院很近的一家咖啡厅里实习。这家咖啡厅专门设了贵宾包房,听说是专为上大的教授们装修出来的,供他们和院校外的专家讨论和商量课题时使用,费用也要比在大堂和一般雅座贵。
玉妍走进咖啡厅打听实习岗位时,一眼就被老板瞄上了。如果说十七岁初来上海打工时,玉妍的长相还嫌消瘦、青涩和单薄的话,四年多的上海生活,尤其是三年半的上大学生生活,让玉妍出落得亭亭玉立,任何人和她相对走过,都会情不自禁地多瞅上她几眼。首先是她肤色的白,不仅仅是一般的白净,而是让人一眼看得出的放出青春光泽的滑爽、细腻、洁白;同时让人注意到的,是她那双明朗的、丝毫不掺杂质的眼睛,给人一种放心感、信赖感,会自然而然觉得,和她交往是能坦诚相待的。还有她的服饰,在上海四年多了,她身上的衣裳已经完全时尚化、都市化,充分汲取了上海女孩的随意、自在、率性。而在剪裁得体、色彩朴素之中略显新潮之外,玉妍还有她独特的一面,那就是在她乍一眼看去完全是上海化的衣着上,点缀出布依料子的格调,有时候体现在肩头,有时候体现在前胸或后背,有时候则是在人们很容易忽视的领子、袖口、裙摆上,经常引得文学院姑娘们的一番大呼小叫;而当她穿着一身纯布依织料做成的西式短裙套装出现在同学们面前时,简直可以用“轰动”来形容文学院校园里男女生们向她投来的“羡慕妒忌恨”的目光了。
有个女生竟然不无刻薄地给她取了个“另类美女”的绰号,不幸的是还在校园里传开了,搞得玉妍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
咖啡厅老板安排玉妍专为雅座包房服务,哪晓得上班第一个星期,玉妍就闯下个不大不小的祸。
雅座包房除了茶几、沙发、座椅摆放得典雅舒适,颇有书卷气息之外,专用的咖啡杯都和一般座位的不同。托盘、杯子是滚着金边的进口骨瓷,不喝咖啡,光是瞅一眼也让人喜爱,一个个杯体上都印着克里姆特、莫奈、毕加索、埃贡·席勒等等画家的名作,据说这些杯子市场上还没有,都是老板托人从欧洲带来的。玉妍上班才几天,就听雅座上的客人议论过几次这杯子的话题了。仿佛请客人到这儿来品咖啡,也多了一份荣耀和面子。
哪晓得玉妍在端咖啡时,却打碎了一只咖啡杯。
杯子在大理石地面上碎成几瓣时,玉妍站在那里,呆住了。老板闻声走出来,脸色难看地压低嗓门沉沉地吼出一声:“你不要在这里干了,离开,快走!”
玉妍的脸色煞白,嗓音发颤地轻声道:“我、我赔……”
“你赔,你赔得起吗?”老板的双眼喷射着怒火,“你在这里实习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值这只杯子的钱!快滚。”
最后这两个字,声音虽低,却像鞭子似的抽打在玉妍身上。玉妍的眼泪涌了出来,慌乱地道声:“对不起。”遂而微鞠一躬,匆匆地朝门口逃遁般走去。
跑出咖啡厅十几步,玉妍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玉妍、玉妍!”
她踉跄地站定,回过身来,只见文学院的刘秀清老师在向她招手。她站在原地,想起来了,老板刚刚喝斥她时,刘老师恰好路过,她太慌乱了,没顾得上招呼,这会儿老师喊住她,一定是有话说。
“刘老师。”见刘秀清走近眼前,玉妍泪汪汪地望着刘老师,委屈地喊出一声。
“一只杯子,小事。”刘老师安慰着玉妍,“这家咖啡厅,我们上大的师生来得多,过后我就去找他们沟通一下。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实习呀?”
“谢谢刘老师,”玉妍感激地睁着泪眼瞅了她一眼,说,“我想……在这里实习,我仍可以在学校里住,吃饭也方便。反正只有一个月,到下个学期开学,还有三个月的实习期,我再找找……”
“对口的单位,对吗?”刘老师转过脸来,关切地望着玉妍,“学院里不是这么倡导的吗?”
玉妍掏出纸巾,抹拭着两眼的泪,点头说:“是,可要找和我学的档案专业对口的单位,我也没有关系。”
“接下来还有三个多星期的实习,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呢,刘老师,今天的事发生得太突然了。”玉妍说,“班上也有离上海近的外地学生,都借着这一个月的实习,回老家去了,温州的、常州的、苏州的都有,说老家亲属多,找个有档案管理的单位,容易些。要不,我和爸妈联系一下,也回家去。过完寒假,下学期开学再回校。”
“也是个办法。”刘老师低下头,沉吟着说。
人行道上迎面走来几个男生,他们见了刘老师,纷纷招呼刘老师好。刘老师笑吟吟地答应之后,转过脸来,望着还没完全从闯祸的惊恐不安中回过神来的玉妍说:
“如果上海有这么个能让你实习的地方,你愿意去吗?”
“愿意啊,刘老师,您能给我介绍的话,我太感谢您了。”玉妍求之不得地说,“本来,我就和家里讲了,在上海实习,熟悉一下上海,也便于毕业之后在上海找工作。”
刘老师笑了,笑容很灿烂,她拍着玉妍的肩膀话中有话地说:
“那行,今天你回院里去,好好休息一下,把刚才发生的不愉快弃之脑后,别为那意外烦恼了。你有手机吗?我们互相留一个号码,加个微信。一会儿,我发一个名字和对方的联系方式给你,你就照着我发给你的姓名、地址找过去,他们会安排你后面三个星期的实习。”
“谢谢刘老师!”玉妍惊喜地叫出声来,顺手从自己兜里掏出手机,一边和刘老师互留号码和微信,一边喜出望外地说道,“衷心地感谢刘老师对我的关心。”
4
回到宿舍里,玉妍躺倒在床上休息。失手打碎滚金边的精美咖啡杯给她带来的惊恐渐渐消失,咖啡厅老板的厉声喝斥虽伤了她的自尊,可刘秀清老师的及时出现安慰了她,使她的沮丧、害怕、恐惧、无奈的情绪得到了释放。尤其是刘老师随后发给她的地址和一个叫朱小雅的名字,让她感到了一阵欣慰。玉妍在宿舍床上很快用手机查到了这一地址的具体方位。她明天上午10点钟要去联系的这个单位在上海徐汇区永加路上,属于上海的西边,离上大文学院很远,从学校出发,到这个即将去实习的地方,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不过只要坐上离文学院不远的地铁7号线,换乘1号线,就能在永加路衡山路口那一站下车,再步行一段路,也同文学院到7号线地铁口的距离差不多,就能找到这地方。上午在学校食堂吃完早点,8点45分出发,留出15分钟的余地,玉妍相信,明天上午10点整,她准能找到刘老师给介绍的这个实习点。
刘老师一定给她计算过了,所以约定的时间是10点钟,让她可以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赶到那个地方去。
玉妍来到上海四年半了,她知道系里有些家庭富裕的男生、女生,碰到这种情况,肯定是打个车,把具体的到达地点告诉出租车司机,司机就会按时准点地把他(她)送到目的地。她不能这么做,她是九万大山的村寨上走出来的布依族女孩,爸妈虽然总对她说,在上海大城市里读书,该花的钱,就去花,不要太节俭了。家乡这些年发展旅游业,父母亲赚到的钱,会尽力供她无忧无虑地读完大学。尤其是不要在吃喝穿着上太克扣自己,身体需要营养,和其他大学生交往也要体面。但玉妍从不大手大脚地花父母的钱,读大学的三年半时间里,她只回自己那个叫翁昂的布依寨子去探过一次亲,其他的寒暑假,她都在上海打工,挣点小钱,补贴零花钱,或是买一件两件自己实在喜欢得爱不释手的衣裳。她怎么会为赶一次路,图方便就打的呢!她可不能养成这样少爷小姐的作风。她还年轻哩,大学毕业之后,在上海找着了工作岗位,来日方长呢!女生们在一起谈及自己的未来时,那些和玉妍一样来自外省市的姑娘,有过种种憧憬和向往。她们都说毕业之后,只要在上海找着了工作,就成了一个新上海人。起薪是很高的,你没见到人行道上到处贴着的招聘启事吗,连那些普通餐馆、超市、服装店,只要录用了你,月薪都是四千五千的,高级点的店铺,开出的价格还要高呢!大学毕业生,那就比普通打工男女,赚到的工资更高一些。同学中也有人说上海房价高,开销大,生活压力大,外地毕业生在这座城市里立足不容易,毕业之后纷纷回老家所在的大中小城市就业,但几年后和留在上海的男女生一相比,差距就大了。不知不觉中,玉妍就打定了主意,毕业之后,甚至在即将毕业的实习期间,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神就业的渠道。虽然初来乍到那会,特别是刚刚考上文学院的档案系时,她说过学成毕业之后,是要回家乡去的,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啊!能在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上海就业,她为啥非得回家乡去呢?系里一个老师听玉妍说自己是布依族,告诉她,财大有个教授,年纪也不大,不到五十,也是布依族。她经常为贵州培训民族财会干部,还受到教委表彰呢!这不雄辩地证明了,即使在上海,也能在本职岗位上为本民族、为家乡父老乡亲做贡献哩!
玉妍的心里七想八想,思绪纷飞地转着各种念头。对于刘秀清老师的关心和帮助,玉妍内心不由涌起一股温馨之感,瞧,玉妍没有听过刘老师的课,直到这会儿,她都不晓得刘老师是教的文学还是历史,反正不是档案系的。玉妍只晓得刘老师是院里的,也不是文学院的主要领导。文学院院长是美国留学归来的哲学博士,玉妍知道;书记玉妍也认识,是个年轻的党务干部,分管师生的政治思想,似乎有时也上课。刘老师的专业是啥,玉妍真不清楚,今天之前,玉妍和刘老师,只能说是点头之交,面对面走过,玉妍礼貌地叫她一声刘老师好,仅此而已。可她今天偶然撞见了玉妍受委屈的一幕,就主动叫住了玉妍,给她介绍了实习的岗位。虽然还没有去,还不知这岗位具体做些啥,但玉妍心头一阵一阵的感激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就如同将近四年之前,小区物业的李主任,介绍她去老干部活动中心图书资料室值班一样,直到今天,玉妍都不晓得李主任的名字,也从来不曾专门感谢过他。这也影响着玉妍对上海人的感觉,强烈的好感。系里那些来自外省市的男女生,时常会聚在一起议论上海人的不是,说上海人精明,会算计,吃不得亏,斤斤计较,公开地讲什么亲兄弟明算账……玉妍从来不凑上去附和,她心目中的上海人就是李主任、小外婆、资料室胖得像圆皮球一样的主任,他们都没有坏心,不整人,关心体贴人,至于小气、算计、斤斤计较,习惯了节俭并且家境刚刚脱贫的玉妍,觉得自己也是同样啊!今天的刘老师又是一个证明,又让玉妍心中翻江倒海地涌起对上海人的一份感激。至于咖啡厅今天凶神恶煞吼她的那个老板,玉妍从他抹下脸喝叱她的声音里,就听出了,他不是上海人,他虽然生活在上海,决不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上海人即使要炒你鱿鱼,也会像李主任那样,字斟句酌地把话给你说出来,还放你的假,把工资开到月底。玉妍自己都不晓得,她这么忖度和思维的方式,已经很“上海”了。毕竟,她在上海生活,有四年半了。不知怎么地,她突然又会想起,在小区自行车棚值班的时候,听到的小区里发生的那次火灾事故。
一个来上海打工的姑娘,不慎在出租屋里引发了火灾,吓得她手足无措逃了出来。待大火扑灭以后,看见满屋的焦黑和炭状的破烂残缺的家具,赶过来的房东对哭得喉咙嘶哑的打工妹说:你的一切都烧光了,我这一屋的家具也烧毁了,你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打工妹啜泣着道:我打工赚钱还你。房东说:不要你赔,我问你怎么活下去,下一顿饭吃什么?晚上睡在哪里?打工妹一屁股坐倒在地,说她不知道,一把火把她烧糊涂了。受惊的邻居们也都来了,楼上那位说,火烧得大,把我房子的窗玻璃都烧炸了;楼下的邻居说,救火车开进弄堂,接上管子几股水一起浇过来,我家现在是“水漫金山”了;隔壁那位老太说,你家的水好处理,我和打工妹贴墙壁,挨着的那堵墙全熏黑了,怎么办?
打工妹坐在地上只晓得埋着头哭,所有的邻居向她索赔起来,她只怕半辈子也还不起。房东大婶把打工妹拉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万元的一扎钱,递到打工妹手里,劝她别哭了,在上海的这份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不要你的房租了,也不要你赔了,这钱你拿去,先把眼前吃饭、睡觉问题的解决好,我这钱,你也不用还。”隔壁老太跟着叫唤,“叫她赔,她赔得起吗,我家只有自认倒楣了!”楼上邻居说,“幸好我家只是碎了玻璃,打一只电话叫人来重新换上,受的是小损失。”楼下那位说,“我家受的是‘水灾’,其他损失不大,算了算了,自己去解决吧。”
打工妹收下了房东的钱,哭哭啼啼地离去了。小区里的远近邻居,进出车棚的业主们,把这一件“小区新闻”,热热闹闹议论了两三天,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玉妍当时只是听说了这件事,一句话也没说。她的心里,也只是觉得房东大嫂是个好心人,打工妹虽然闯了祸,却没受到欺负。如若碰上刻薄的一群人,纷纷向她索赔,她的日子真活不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事儿玉妍也便忘记了。是啊,这件事太小了,报纸不会登,媒体不会报,就是家长里短口头上说一说,遂而就一阵风般逝去了。
但今天玉妍遇见了刘老师,不知为什么,感觉温馨和安慰的同时,她会想起这件事来。玉妍晓得,她值过四个多月班的小区,是个住着很多上海人家的小区,小区里老老少少的上海人,你尽可用“精明”“算计”“斤斤计较”“小气”一类词汇去形容他们,可这不是上海人的全部,更多的上海人,或者说玉妍接触到的上海人,都是像李主任、小外婆、刘老师这样的,他们带着过日子的实际,他们会设身处地为人着想,他们也替你算计,而且全都是在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5
虽然玉妍猜测过不止一次,即将去报到实习的是个什么文化单位,但在一眼看清楚接待她的是“小外婆”时,她还是大吃了一惊。
小外婆坐在一楼客堂间的临近天井门窗边,满脸笑容地朝着玉妍伸出手招呼:
“你好呀!小玉,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啊,小外婆。我咋会不认识您呢!”玉妍快步迎了上去,抓住了小外婆伸过来的一只手。由于激动,她的普通话不由自主露出了九万大山那边的口音。
引领玉妍走进客堂间来的保姆站在一边说:“小外婆一早,就在念叨你要来了。
小外婆一脸的笑纹舒展开了,她哈哈笑着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几年的大学生活,小玉的书读成个什么样了。来来来,阿姨啊,把客堂间的通长格子门打开,都打开。”
保姆答应一声,走过去把客堂里一长排落地门一扇一扇全打开了。
上海冬日的阳光随着清冷的空气一起泻进石库门房屋的客堂里,小外婆偏着脑袋,眯缝起双眼,目光专注地望着玉妍。
玉妍看得分明,小外婆在这几年中,又衰老了一些,脸庞上细细密密的皱纹,显得更长更深了些。
“噢,长得白净了,眼神更清朗了,更像个上海姑娘了!”小外婆乐呵呵地向着保姆招招手,“阿姨啊,你看看,她是不是长得跟我说的一样,是个纯朴得像山里泉水般的女孩。”“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小外婆,”阿姨答话道,“在灶披间后门口,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把她认出来了。”
小外婆仍乐得合不拢嘴,既像喃喃自语,又似对着玉妍说一般:“上海这地方的自来水,说是漂白粉放得多,喝来有一股味儿。可奇怪也在这里,外省天南地北的姑娘到了上海,肤色就会变白,瞧瞧,玉妍姑娘,你这脸色白里透红,不用施胭脂打粉,多招人喜欢哪!小玉,告诉小外婆,谈恋爱了吗?”
玉妍的脸瞬间飞了红,连忙摇头否认:“没、没有,小外婆。”
“你们大学里的小伙子眼睛有毛病,这么俏的姑娘,都不主动来追啊!”小外婆的话明显地比在阅览室里多,说话嗓门也大,自言自语地说着,又坚决地摆了摆手道,“不过,大学校园里的恋爱啊,我听人说,都像做作业打草稿,小玉,你不打草稿也罢。是不是啊?”
“是的,小外婆。”玉妍毕恭毕敬地道。读大学的几年,玉妍懂事了,虽然不晓得小外婆的具体身份,但玉妍猜得出来,小外婆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只是,她这么大年纪了,有家人吗?她的子女呢?刚才在后门口,阿姨自我介绍说她是小外婆的保姆,天天来照顾小外婆的保姆。那么,小外婆这么大年纪了,她的小一辈亲人住在这幢老式的石库门房屋里吗?客堂间里的书报杂志还有档案分门别类少不了的卷宗、夹子,怎么一样也不见呢?
玉妍只是在心里揣度,没有问出口。
小外婆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般,随口问:“你从北面的上大文学院,找到这条弄堂口来,没走弯路吧?”
“没有,小外婆,很好找的,我走进大弄堂,顺着弄堂口里的门牌号,就找到您住的这里来了。上海的同学提醒我,石库门房子,找准了号,要从后门进出,这是规律。”玉妍答着。
“规律,哈哈,”小外婆仰起脸瞅了阿姨一眼,“我们今天破一破这个规律,就从石库门的正门出去。小玉,来,我今天就带你熟悉一下这条老弄堂,熟悉一下这幢石库门房子。以后你实习的三个星期,还有下个学期的三个月,天天要来这里上班了。”
小外婆说话间,阿姨走到客堂间的墙角边,熟练地打开一把轮椅,推到小外婆的座椅边,接着扶起小外婆坐到轮椅上去。
玉妍在傍边看得分明,小外婆还是能自己站起来的,只是动作不像四年前那么利索了。
小外婆落座在轮椅上,双手拍了拍轮椅的扶手,瞥了玉妍一眼道:
“小玉,你看到了,我的腿脚不像前几年那么利索了,走几步路还可以,要像原来那样,自己一个人走到老干部活动中心去,不行啰!得靠它的帮助了。”
说着,小外婆举起自己的巴掌来,用另一只手扳了扳手指头,说:
“九十三了,不中用了!没人陪着,不让我出门了,是不是啊?阿姨。”
“是的,小外婆,”阿姨用浓重的安徽口音说,“您是对国家有贡献的老人,我们照顾您,是应该的。”
说着,她穿过外面四四方方的小天井,使劲拉开了两扇笨重的石库门,顿时有冬天的风吹了进来。阿姨走回客堂间,从橱门里取出一条披肩,轻盈熟练地披在小外婆的肩头。
玉妍俯身对小外婆说:“小外婆,您不老,您的思路很清晰,一眼就认出了我,还记得我这个打工的妹子。”
“你现在可不是打工妹子了,”小外婆高高地举起一根食指,郑重其事地说,“你是来我这儿实习的大学生!走啊,我们这就开始一天的工作。”
五十出头的阿姨推着轮椅,走出了通长格子门,来到了天井中央。
玉妍走进客堂间时,环视室内的所有地方,都没见到她在档案系读书时熟悉了的书籍、笔记本、电脑、U盘以及传统的卷宗、文件夹和刊物,心头不由得狐疑,小外婆所说的工作,和她的实习是啥关系。但是,只因充分地信赖小外婆,她也利索地迈腿走进了石库门房屋特有的小天井。
见她跟着走出客堂,阿姨推着轮椅,出了刚才打开的石库门,玉妍也跟着走出石库门,问阿姨:“要把大门关上吗?”
“合拢起来就行。”阿姨道,“兜一圈回来,我们从你刚才进来的后门进。”
玉妍伸出手合拢两扇石库门时,顿觉两扇门都十分笨重,要花点力气,才能把门关上。一抬头的当儿,玉妍看到花岗石门框上方,钉着一块白底蓝边的搪瓷门牌,清晰地标明这幢房屋是66号。门牌一定是有些年头了,边沿都有了星星点点的锈斑锈点。
“小玉,关门时觉得重吗?”小外婆问。
“重。”
“是啊!一扇门重150斤,你关上的两扇门,足有300斤。山墙高、大门重,门框就得采用更重的花岗石,大门一关上,严丝密缝的,住在房间里的主人才觉得安全。”小外婆一句一句耐心地给玉妍讲解着这幢房屋的特点,“知道这里曾是什么地方吗?”
玉妍茫然的摇头:“不晓得。”
“中共江苏省委旧址。在抗日战争中的1939年4月到1942年,差不多三年时间,领导江苏、上海的地下党首脑机关,就设在这里。”小外婆放缓了语速,似给玉妍道出谜底般,慢吞吞地说着,“再过一年半时间,我们就要庆祝党的100周年生日了,上海从前几年开始,就梳理、修缮,确定了400多个党的革命遗址,让今天的人们可以走进、可以触摸、可以感受和体验这些红色丰碑上的足迹,看清树立在红色历程中的一个个坐标,梳理清楚深埋在漫长红色记忆里的一条条脉络。让你小玉来这里实习,就是要你来这66号红色遗址,身临其境地接触这活档案啊!”
玉妍这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刘老师、小外婆给她这个档案系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安排了这么一处别致而非同一般的实习地点。阿姨插话道:“小玉,你还不知道吧,小外婆的父母,她的亲属长辈,当年都是上海的地下党,为了掩护并肩战斗的同志,被反动派杀害了!就是她本人,也在这扇石库门前,在你刚才走进来的后门口,为开会的地下党站过岗、放过哨呢!”
“唉,不要提我嘛,我那时算啥,还是组织外的人呢。”小外婆截住了阿姨的话,转脸对玉妍接着道,“这66号遗址,像上海很多的红色遗址一样,都蕴含着一段一段值得后人传诵久远的故事。让你来这里实习,一会儿我们熟悉了弄堂口里外的环境之后,回到这幢三层楼房屋里,就是要你从眼前看到的空空荡荡的一间一间房子中,发掘梳理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共产党人形象,整理出一个又一个奇崛不凡的动人故事。这是不是你档案系学生应该深入的领域?”
玉妍重重地点着头道:“是的,小外婆。”
小外婆本人,也是活生生的档案啊!小外婆笑了,她满意地指点着玉妍的胸脯道:“这些年,每次走进66号来,我发愁啊!发愁这幢房屋里发生过的人和事,随着年代的流逝,被人遗忘了!小玉,你这一来,我宽心多了。哈哈!”
小外婆由衷地发出一阵满意的畅笑声。
瞬间,坐在轮椅上的小外婆的形象,在玉妍眼里,变得高大起来。是啊,初初认识她的时候,玉妍感觉到,她个子矮小,她和蔼可亲,她受人尊敬,只因她年纪大了,人们称呼她小外婆,就如同布依寨子上的乡亲们,尊崇老年人一样,称呼她一声“老人家”。这会儿,玉妍从这一声一声的“小外婆”里,读出了浑然不同的韵味。能够在打工的老干部活动中心资料室里认识小外婆,玉妍感觉到,这是她在上海的打工生涯里的福气。
6
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责任,玉妍像在准备毕业论文一般,随着小外婆和阿姨,参观起了这条掩没在大上海成千上万条弄堂里的主弄和支弄来。
噢,小外婆兴致很高地坐在轮椅上不时地指点和挥舞着双手,一一给玉妍讲述,这条名称叫慎成里的弄堂,远近闻名。之所以引人瞩目,是因为这条纯粹的中国弄堂,是一个叫缪凯伯的洋人设计的,属于上海滩成熟时期的石库门房子,和早期、中期的典型石库门不一样,那基本上是照搬江南水乡小镇上的石库门房子,改去了江浙两省占地多、内部却又逼仄的绞圈房的繁琐,吸收了西式联排别墅的样式,简化形成的。之所以要简化,一是为减低成本,二是为抢时间。太平军在江南活跃的时期,特别是上海的“小刀会”起义,连续不断的战火迫使江南乡间的财主和书香门第,纷纷涌入上海滩逃难并寻找生机,石库门房子被大量地赶建出来,出租给涌进上海滩来的各色人等。其中最出名的人物,就是在“冒险家乐园里”崛起的跛脚沙逊。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随着民族工商业发展而富裕起来的上海市民,住不起豪华公寓,建不起花园别墅,同样也希望把石库门房子提高品位;于是乎,有眼光的房地产开发商,就把西式公寓里的卫生设备引进到石库门房屋里来了,把1862年开始就在上海滩豪宅中见过的家用煤气灶也装进了石库门里。永加路上这条总弄堂称为“慎成里”的高档石库门住宅,就是在原为法租界的地盘上建起来的。
开头建起的一期、二期房子,一式的三层楼。一个号头里住进三户人家,88个号头至少要有二百几十家经济条件宽裕的家庭。而建得最晚,最考究的一批房子,依居民们的要求,改建成了假四层砖木结构房。
66号江苏省委机关租下来的房子,正是这么一幢看去更为美观、大气的石库门,红色四坡顶,红砖清水外墙,白粉勾缝,老虎天窗。至今在偌大的上海,仍是非常有特色的石库门建筑,和“新天地”不一样,和一般意义上的“三上三下”“二上二下”“独栋”石库门也不一样。
玉妍一面专心听小外婆娓娓道来,一面心中暗自称奇。她心里在计算,从第一期房子竣工至今,整整九十年的历史了。今天从弄堂口走进来时,她真没想到。看上去保存得如此之好的房子,已有这么长的年龄了。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前几年刚刚落成交付使用的。
上海的这么一条弄堂,真的像一本书,经得起阅读和琢磨哩!玉妍想想,自己踏进上海这座城市到今天,也有四年半多了,若不是今天有这么个机会走进弄堂细看慢走,她还真不了解,普普通通的上海人,原来生活在如此有情怀、有烟火气息、有质感的房屋里。
她随着小外婆的叙说和轮椅的滚动,来到了襄阳南路的弄堂口,小外婆说老上海都称之为拉都路弄堂口;而嘉善路的弄堂口呢,当年又叫甘世东路口,也叫东出口。拉都路、甘世东路和永嘉路的旧称西爱咸斯路一样,都是法文的谐音,只因这一块地皮,当年是属于上海滩的法租界。人行道的两侧都栽种着法国梧桐。
“这会儿你晓得了吧,小玉,”小外婆扬起脸对玉妍道,“这条慎成里,一共有几个进出口?”
“三个,我都看清了!”玉妍马上答道。
“哈哈!”小外婆拍了拍巴掌,乐呵呵地笑得十分爽快,“外人都这么认为,不住在这条弄堂里的居民也都这么认为。其实,这是标标准准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小外婆谈兴甚浓,从她脸上看得出,她很高兴有小玉这么一个专心听她讲述的听众。玉妍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为啥不知其二呢?一条弄堂,有三个出入口还不够吗?”
“对当年的地下党省委机关来说,出入口当然是多多益善啰!小玉,你不知道啊!”小外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变得一脸的凝沉,她缓缓说道,“当年的地下党省委,工作范围是以上海为重点开展情报搜集和深入群众,同时还要领导江苏、浙江两个省的地下党在南京、杭州的工作,还担负着开辟江、浙两省农村武装斗争的重任。机关一旦暴露,安全撤离的通道,越多越好啊。”
玉妍的眼里闪出愕然的神情:“除了三个出入口,这么条弄堂里,还有哪里可以出入呢?”
“来来来,我们出了弄堂口来说,”小外婆嘴角露出一缕笑纹,向玉妍招了招手。说话间,阿姨已把轮椅推到了玉妍10点前走进来的永嘉路弄堂口,随着小外婆的朗声招呼,她们仨一起出了弄堂,来到了人行道上。阿姨把轮椅转了一个方向,玉妍随即跟着小外婆面对着开在永嘉路上的一家一家店铺:“看见了吗?这些沿路开出来的一家一家货铺,店铺里出售的,都是上海市民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
玉妍顺着小外婆的指点,朝前几步走近去仔细端详,面对她的,是一家小小的文具店,里面陈设着中小学的学习用品,有纸、笔、学习机、U盘、大小不一的笔记本、练习簿,还有供学习描红使用的大楷本。玉妍想起来了,现在的中小学里,又在呼吁和提倡使用毛笔,让中小学生不要忘记这一传统的书写方式。对玉妍来说,这无甚新颖之处。小文具店旁边,紧挨着一家图文复印店,一家服装店;弄堂口西侧呢,则是一家小面馆,一家小饭店,走过去几步,还有一处供行人和居民休息的“口袋公园”——这么小的公园,挤在人行道旁,玉妍还是第一次见到。“口袋公园”里,设置了一些名人的标牌,玉妍浏览过去,有宋庆龄、张澜、马叙伦这些她从书本上读到过的人物。她狐疑地走回到小外婆的轮椅旁来,无论在供路人居民休憩的“口袋公园”里,还是沿着街面开出的一间一间的小店小铺中,她都没看出和进出弄堂口有关的通道啊!
“这些商店里,”玉妍对小外婆道,“我都没看见进出弄堂的通道啊。”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小玉,”小外婆像早等着玉妍提出疑问似的道,她举起手来,指着一家一家单开间门面的店铺说,“你今天看见的这些饭店啊、面馆啊、图文复印社啊、卖时尚服装的精品店啊,都已经不是当年那些种类繁多的小店铺了。当年,这些一家一家紧紧挨着的沿马路的门面房,卖的东西可多呢!”
“卖些啥呢?”玉妍充满好奇地问。
“一出弄堂口,第一家是老虎灶……”
“老虎灶?”玉妍听不懂,疑惑地插嘴问,“老虎灶是啥?小外婆。”
“哦,你是从九万大山出来的,我忘了!”小外婆又乐得笑了,“专门为居民们卖开水的大灶头,形状像一只大大的蹲着的老虎,日夜给这周围的市民们供应开水。一只大热水瓶,灌满了只要一分钱……”
“真便宜。”玉妍赞道。
“老虎灶里面的店堂里,摆放几张八仙桌,也有老人带了茶叶来,坐在八仙桌旁,喝着茶,讲些上海滩的掌故、轶事,弄堂新闻,家长里短,社会上的各类消息,报纸上登出的种种八卦,巡捕房的包打听……”小外婆一讲开往事,皱纹满布的脸上神形毕肖,眉飞色舞。
玉妍又听不懂了,她忍不住问:“啥叫‘包打听’?”
“我也不懂。”推轮椅的阿姨道,“我是安徽六安山里出来打工的,没听说过。”
小外婆仰起脸,目光从玉妍脸上转移到阿姨身上,拍了一下巴掌道:“专门帮巡捕房警察打探消息的,什么人在大马路,就是现在的南京路上被偷了钱包;哪家姨太太去霞飞路,就是现在的淮海路去和小白脸情人幽会,进了电影院,这些人都能准确地打听到消息。可他们最想刺探的,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活动情报,得到了这样的情报,他们得到的赏钱最多。老百姓称这些人叫‘包打听’。”
说起这些往事,小外婆显得十分耐心,她抿了一下嘴道:“故而我们的人,时常也在老虎灶的八仙桌旁坐一坐,或者干脆就到前面嘉善路口的茶馆店里,和茶客们聊天,获取情报。扯远了,就说这卖开水的老虎灶吧,除了面朝马路的大门,走到弄堂深处,就能看见一扇后门,这扇后门直接连接到慎成里的弄堂,不过不是主弄、大弄堂,而是支弄、小弄堂里。沿马路开出的每一家小店,文具店、小饭店、糖饼店、五金店、竹器店、小酒馆、刀剪店,所有的小店小铺,每一家都有个后门便于进出。慎成里三个主要的弄堂口被封住了,站满了宪兵、警察、敌特,得到了风声的地下党,往往就分别从一家家小小店铺的后门,走进店堂里,装成买东西的客人,从永嘉路、嘉善路、襄阳路上的店铺里脱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影无踪?”玉妍又不解了,打扮各异的一个个地下党员,都是大活人啊,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小外婆又爽朗地笑了,她把手指向嘉善路方向道:
“嘉善路,那个年头叫作甘世东路,是远远近近上海居民们都爱光顾的小菜场。名称叫小菜场,地方可不小,供应着周围几十万人的菜肴,有肉有鱼有海鲜和南北货,还有腌腊铺、新鲜蔬菜,被上海人称作四大金刚的早点:大饼、油条、粢饭团、豆浆,脆麻花、油撒子,啥都有。连逃难到上海居住在永嘉路上的犹太人,都来出售他们的牛奶……”
玉妍觉察了,不仅她听得津津有味,连推轮椅的阿姨,都听得入神了。
可小外婆却把话题打住了,她很有气度地一挥手:“好,今天的第一堂课,就上到这里。小玉,你觉得累了吗?”
玉妍笑出了声:“小外婆,我正想问你累了吧?我一点不觉得,这是在上课呀!”
“这是上课,”小外婆没笑,随着阿姨把轮椅转回头来,推进慎成里弄堂,她双手扶住了轮椅的把手,问,“你不觉得是上课,那你觉得是啥?”
“是在听故事,听得我都入迷了,小外婆。”玉妍真诚地说,“我真没想到,一幢小小的三四层楼的老式石库门房子里,会引出这么多的故事,和有关的人。”
小外婆眯缝起了双眼,望着泻满了弄堂的冬日温暖的阳光,一只手举到自己脸前,既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回答小玉的话:“好啊好啊,你对这些故事感兴趣,就会对故事里的时代和人物有感情。我要的,就是小玉你这样的姑娘。回家吃饭,吃饭时我会慢慢告诉你,让你来这里实习,是要你这个即将从档案系毕业的大学生,具体做些什么。”
哦,玉妍这才如梦初醒,她原先只以为,小外婆坐在轮椅上,让她一起在弄堂里逛来逛去,只不过是散散心,同时让她熟悉一下以后经常要来的工作环境。哪晓得,小外婆是在给她上课,要她逐渐逐渐地进入实习期间的角色哩!
小外婆抓得可真紧。
她会让自己,具体做些什么工作呢?
玉妍一时猜不出来。
……
(节选,全文见《山花》2021年第10期)